此刻他就躺在她身侧,她却是完全看不透他。但饶是如此,她却没有半分惶恐不安。
当年她看不透顾玄镜,所以心怀忐忑与畏惧。如今她也看不透闻清潇,可却是满心信任与安定。
她忽然地便垂眸笑了。
忽然之间,脸上拂过一阵温热。虞归晏愣了愣,旋即便闻得一道温和关切的声音:“怎地哭了?”
她哭了吗?她下意识抬头,撞入了一双深墨色的眼眸中。那人苍白却端雅的眉目亦随之映入眼帘。他坐在床榻之上,因着是病中,并未束冠,三千青丝一半以白玉簪固定一半如云倾泻。此刻,他微俯了身,低声询问于她,全然不似方醒来。
她的脑子忽然无法运转。
闻清潇见着虞归晏愣怔的模样,却是低低地笑了一声,起了身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地上凉,怎可在地上久坐。”
直到被闻清潇安置在床榻之上,虞归晏才如梦初醒般,不可置信地看向闻清潇:“你...你没受伤?”
尽管闻祁说过闻清潇可能没有受伤,可她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分明作不得伪,后来更是有御医来为他诊脉过,她根本不敢往他没受伤方面想,只以为他为了设局,将自己也算计了进去。
闻清潇轻摇头:“我没受伤,莫哭了。”
虞归晏脸上还有泪痕,他取了一方锦帕,仔细地为她擦拭泪痕,“方才是陛下留在暗处的人没走,不得已,我只能装作没醒来,让你无端忧心了。”
虞归晏没注意闻清潇后面说了什么,她只是犹不敢相信:“流了那般多血...怎么可能?”
流了那般多血,怎么可能没受伤呢?
闻清潇搁了锦帕,耐心地解释道:“那些都不是我的血,我只是放了些包好的血在身上,刺客都是我的人,下手也有轻重,我自是无碍。何况烟雾里,陛下看不清的。”
听了闻清潇的话,虞归晏彻底愣住了,她原以为烟雾是顾玄镜放的,为的便是不叫人认出他,毕竟烟雾将散时,顾玄镜便立刻离开了。没想到......
愣怔许久,她方才开口问道:“你为何......”
“为何要这般做?”
虞归晏点头。她不懂。
外面的夜深得沉了,寸步难见光明。
室内,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着,映照在闻清潇眉眼间,为他一身的尊贵淡泊都笼上了一层暖意。
第79章 不过一场算计
他道, 声音似乎也在那烛火中溶了融融的暖意:“镇南王既然认定了你是镇南王妃, 不肯罢休。婚仪上, 我总归要多作打算, 与其受制于人, 倒不如先发制人。”
闻清潇提起镇南王妃, 虞归晏便是再如何告知自己不可自露马脚, 可此刻还是忍不住装作在不经意间微微侧开了脸。
忽然, 她听得他问道:“你可知道陛下如今最为顾虑的是何事?”
闻清潇突然发问,虞归晏心里刚升起的不自在顷刻间被转移。惠信帝最顾虑的事情?她蹙眉仔细地想着。她想得入神, 闻清潇并未打扰。
良久,她道:“是怕世族再坐大?”
她了解的朝政时局有限,大秦当年一统天下后,传承数百载,一直都是国泰民安, 俨然是太平盛世的模样。若说还有什么可以威胁皇室的, 也唯有世族的势力了。
闻清潇没否认也没同意, 只问:“依你之见, 陛下现下最不想谁坐大?”
谁?
只能选一个世族吗?
虞归晏犹疑许久, 试探着道:“镇南王?”
她说镇南王, 倒也不完全是猜测。大秦传承最久远、底蕴最深厚的世族有四, 顾氏、君氏、闻氏、管氏。管氏她不甚清楚, 闻氏清廉为民,对皇室毫无威胁,至于君氏, 倒似乎颇有避世的姿态,不像是会参与朝堂争斗的。这般算来,剩下的顾氏倒估摸着该是对皇室威胁最大的了。
闻清潇却是笑道:“倘若九五至尊能够没有七情六欲,最该顾虑的的确是镇南王,镇南王封地在大秦最为富庶的淮安,现下甚至在朝中安插了人手,俨然有了能动摇皇室的势力。”
他微顿片刻,见着妻子疑惑不解,却又清澈见底的目光,心里虽是有些许不忍,可到底理智占了上风。他缓缓道:
“可是归晏,你忘了人心。生而为人,七情弗学而能,帝王亦然。陛下不是不顾忌镇南王,也不是不想削弱几个世族的势力,只是陛下如今年事已高,又要为太子铺一条坦途。二者不能兼顾之时必有取舍,陛下顾念与先皇后的情谊,哪怕明知是与虎为谋,也要应了镇南王要迎娶你的要求,让镇南王扶持太子登基。”
与闻清潇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喜盘与地面的碰撞声。虞归晏在震惊中,长长的衣袂带过临近床榻的矮桌,不慎拂落了桌上的喜盘,带起沉闷的声响。
“陛下应了镇南王的要求?”
她在赏春宴上也曾怀疑过,可后来惠信帝的言行举止间却又不像她所猜测的那般,何况闻氏一族一直以来都效忠于帝王,惠信帝没道理会替镇南王夺了齐王世子的正妻。此刻他却告诉她,顾玄镜竟是以扶持太子登基为条件,向皇帝求娶她,惠信帝竟还真的半分不顾及与闻氏的君臣情谊,应下了,甚至是如此做了。叫她怎能不震惊。
“十有八九。”赏春宴上的种种,闻清潇看得明了。只是妻子震惊惶然的表现,到底是让他心软了,又思及妻子婚仪累了一整日,有些到了唇边的话也准备改日再说,“陛下多疑,尽管此前应允过镇南王,但经此一事,必定会心存疑虑,不会再全心全意地信任镇南王,允诺镇南王的,也当是会找个由头推脱着。”
闻清潇极擅人心,此次顺势布局亦是将人心掌控于股掌之间。
因着猜到了惠信帝与镇南王之间的交易,又知道镇南王不可能罢休,索性便借着闻氏忠君之名,将惠信帝、镇南王摆在棋盘上,设了一场缜密的棋局。
镇南王因着镇南王妃之故,想迎娶虞归晏为妻,大婚便是最后之期。惠信帝与镇南王有交易,自是清楚得很。
因此闻清潇故意在大婚前先调离了镇南王身边的一些人手,又在大婚上知晓镇南王来了之后派出人手假意刺杀惠信帝,自己再舍身相救。
一则,会在大婚上作乱的,镇南王是最可能的,惠信帝多疑,必会怀疑到镇南王身上。从作乱的最开始,闻清潇让闻沉渊故意喊了“有刺客刺杀陛下”,到后来让闻沉渊不经意地提刺客着白衣,都是在不着痕迹地暗示惠信帝镇南王有借夺婚之故,行刺杀帝王之实。
惠信帝是因着顾玄镜的原因,今次出宫方才少带了些侍卫,可能是镇南王的白衣人却是要刺杀帝王,这很难让惠信帝不对镇南王说要迎娶虞归晏的话产生怀疑,进而怀疑镇南王是不是假意跟他达成交易,实则就是要刺杀他,登临帝位而已,毕竟镇南王为了仙逝的镇南王妃十载未续娶,怎地会突然想要迎娶乔氏二姑娘?
二则,闻氏忠君的名声,哪怕是多疑如惠信帝也是深信不疑的,闻清潇舍身相救,不仅加深了闻氏忠君的名声,甚至可能会起到让惠信帝暂且打消对闻氏的不喜的作用。
三则,镇南王受了重伤还未恢复,身边仅剩的人手又被闻清潇调离了一部分,比之祖籍位于长安的闻氏自是不敌的。若是镇南王在明知道不敌的情况下还跳进圈套里,只为了趁乱带走虞归晏,闻清潇便也清楚了镇南王对于虞归晏的执念有多深。
很显然,惠信帝的每一步都是按着闻清潇设下的局走的,甚至连镇南王,也是在明知道必定有圈套的情况下,还往里跳的。
天.衣无缝的一场算计。镇南王无论来与否,都注定了要替闻清潇的算计而背锅;惠信帝无论看见镇南王与否,都会猜忌于镇南王求娶虞归晏的初衷。
闻清潇坐在虞归晏身侧,渐起的凉风穿不透朱窗,喜房内的烛火半分晃动也无,浅浅地投射在他眼底,如静水流深。他看着她,温和地道:“来日方长,今日便到说到此处,你也累了一整日了,早些去梳洗罢。”
他摇了铃,唤了人进来侍候虞归晏梳洗。
乳娘与一众丫鬟侍从一直侍奉在外,闻得摇铃声响,便入了室内,便见齐王世子安然无恙地端坐在二姑娘身侧,没有半分病中的姿态。乳娘一惊,又见齐王府侍从镇定自若的模样,心中惊讶更甚,可却也知晓高门之中是非多,遂赶紧低了头,掩住眼中的错愕。
闻清潇道:“带世子妃去梳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我今天能补上昨天的
结果我发现是梁静茹给的我勇气
码字这么晚,又卡文,还想补昨天的,太不现实了
明天我没事,我明天码六千字,把这两天的一起补了
补不上我就是狗
(果然,一般我得说自己是狗才补得上)
第80章 大婚夜
乳娘为首的一众仆从恭敬地应了, 见世子妃久未动作, 正暗忖着是否要过去扶世子妃起身, 却见世子侧了身与世子妃低语。只是世子妃在床榻里侧, 世子在床榻外侧, 声音又低, 仆从们根本不甚清楚夫妻两人说了些什么。
闻清潇在虞归晏迟迟未有动作时, 握住她的手, 将她往床榻下引:“陛下对我族早有忌惮,对万氏更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只是受制于世族势力而无法动手。这些,往后我都会一一告知于你,只是今日很晚了,明日虽因着我受伤之故不用进宫谢恩,可却要早起去见父王, 所以听我的话, 先去梳洗。”
虞归晏在闻清潇的牵引下下了床榻, 也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 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多谢世...夫君。”
她的话刚到一半, 方才想起两人已是夫妻, 她再如同未嫁时唤他世子委实不合适。
闻得虞归晏的道谢, 闻清潇本是移开的视线重新回到了虞归晏身上。她虽下了床榻,可到底还未走开,两人隔得极近, 他一转过视线,两人的目光便在燃烧着的烛火间轻触。
闻清潇抬手轻抚上虞归晏发间温凉的发簪,眼底情绪难明。她身上所着衣衫还是祭祀告天礼的玄色纯衣纁袡礼服,发饰也是素雅却不失庄重的玉簪。他从她发间取出四支玉簪:“你我本是夫妻,何须言谢?”
发间的玉簪被取下,没了固定的乌发便如云般倾泻,虞归晏还未来得及反应,闻清潇便将发簪递至了她面前。
绾发解发,都是夫君才能做的。闻清潇此刻取下她的发簪,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分明没有说什么,虞归晏却是心尖都微微一颤,匆匆从他手中取了发簪便随乳娘与丫鬟进了浴室。入了浴室许久,那一丝微颤都还未曾消散。她若有所思地瞧着摆放于托盘之中的玉簪。
因着虞归晏未开口,浴室内除却缭绕的烟雾,寂静一片,丫鬟们井然有序地侍候在侧。须臾,乳娘示意知杏、知香去取香胰子与巾帕,低声与虞归晏询问道:“世子妃,世子身体可有大碍?”
乔锦瑟和虞归晏都是乳娘看着长大的,乳娘将姐妹两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她对乳娘自然也是极其信任的,此刻虽是不明白乳娘问这个做甚,她倒是也不曾有隐瞒:“世子没有受伤。”
知香与知杏取了香胰子与巾帕过来,乳娘接过,仔细地为虞归晏擦洗身子。自家二姑娘肌肤白皙细腻,力道稍稍重了点都会留下红痕,乳娘是清楚的,也因此,她擦洗得特别小心。知晓齐王世子果真与方才所见一样没有受伤,她早先忧虑的倒是搁置下了,便压低了声音嘱咐道:“行周公之礼时,世子妃若是疼得很了,万要告知于世子,世子是光风霁月之人,必不会责怪世子妃,只会怜惜于世子妃。”
尽管此前她也嘱咐过二姑娘,可二姑娘神智恢复才没多久,她总归是忧心的。虽说女子头一次都要疼过一遭,可夫君怜惜与否却是大有不同的。大姑娘头一遭就被王爷折腾得够呛,但齐王世子与魏王不同,当该是不会如此的。
虞归晏本以为乳娘要说什么,却没想到是这个。她搭在温池边缘的手臂一时没肘住,一个打滑,不慎掉进温水中呛了好几口水,待得被扶起时,脸庞与身子都泛起微微红晕,也不知道是被温水熏的还是被乳娘说的。
倒不是她矫情,既然决定嫁给闻清潇,她就知道大婚夜里会发生什么,她只是不习惯这般直白地宣之于口,无论是乔老太君也好,乳娘也罢,她都不习惯,只是先前焦急于闻清潇受了重伤,她完全忘记了圆房这回事,此刻乳娘乍一提起,除却普遍难免的心慌意乱外,其实心中还有难以压抑的排斥。
尽管轮回三世,虞归晏其实对于男女情.事不过是一知半解,留下的都是极痛的回忆。当年她嫁于顾玄镜,他虽是时常会在她房中留宿,可碰她的次数却极少,而且每次除了痛与畏惧,她再没有旁的感觉。一想到今夜要与闻清潇行此间事,她难免心有排斥,只是她压抑得极好,没表现出来,此刻在乳娘面前,她也不过是敷衍地应了过去。
乳娘见虞归晏应下了,也不再多絮语,毕竟姑娘家脸皮子都薄,她不过提了一句,二姑娘便惊得落了水,再多说,只怕起了反作用。
利落地伺候虞归晏梳洗完,乳娘将她扶回内室便与一众丫鬟退到门外去候着了。
虞归晏走进内室时,便见本是坐于床榻之上的闻清潇,此刻到了圆桌旁。
窗外无边夜色深寂着,骤起的夜风就像不消不散的阴魂悄然之间露出了张牙舞爪的狰狞姿态,窗内暖色烛火安静着,蔓延的光芒映照在端坐于圆桌旁男子端方隽永的眉目间。
男子此刻着正红色广袖长袍,显露出与着天青色衣袍、爵弁玄端都不同的尊贵雍容,却与他一身的上善若水气度完美融合,抹尽了窗外无边延伸的夜色。
她莫名止了步伐,想起浴室内发生的一切,遂敛尽眼底神色,复又迈步走进了内室。
既然嫁给闻清潇,她便不会忸怩着寻各种借口不与他同房。
闻清潇早在虞归晏还未走近时便察觉到了,他搁了手中书卷起身,朝她伸手:“很遗憾没能给你一场完整的大婚,现今能弥补的,也唯有合卺酒。委屈你了。”
虞归晏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两只斟满酒的白玉酒杯,也瞬间明白了闻清潇为何深夜了还换了合卺坐帐礼的正红衣袍。
她心中好不容易平复的微颤似又涌起,须臾,她将手放入他的手中:“能遇见夫君,嫁与夫君,归晏已甚是欢喜,何况今日大婚,归晏也并不觉着遗憾。”
婚仪四礼,最为重要的辞闺出府、赞文嘉礼、祭祀告天,都顺遂安然地度过了,缺的不过是合卺坐帐礼而已,他愿意起身换了衣袍与她饮合卺酒,又还有何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