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寻译煞有其事地啧啧了两声,又朝虞归晏轻轻笑了笑:“改日我定要带你去那秦楼楚馆瞧瞧,以免来日你也学了那两位,因为不近女色,轻易就被女人勾走了魂。”
虞归晏本来在好好喝茶,乍一听到重寻译的话,猛然被呛到,侧过身剧烈地咳嗽。
重寻译赶紧为虞归晏拍拍背,挑眉调侃道:“不是吧?这么不经吓?难道乔兄长这么大,还真没去过那秦楼楚馆?我告诉你,那里边的姑娘可都极是善解人意,等乔兄你去过一次,保证从今往后都流连忘返。”
虞归晏:......
这话该怎么接?
好在重寻译并没有让虞归晏尴尬太久,就又自发地揭过了这个话题:“扯远了,话说回来,魏王尚且还好些,动了些手段,直接娶了那乔家大小姐,至少算是得偿所愿了。镇南王可就没魏王那么幸运了。”
“将近二十年前,那时的镇南王不过是弱冠之年,也还不是镇南王,而是镇南王世子。尽管镇南王世子年少成名,惊才绝艳,可也许正是因为年少,所以尚且存有几分少年心性,一心景慕乔氏的乔三姑娘。这个乔氏是京城乔氏的旁支,也就是现在魏王妃母族在淮安的旁支。若是其他靠祖辈蒙荫的王侯世子娶了乔氏旁支嫡女也便罢了,倒也不算辱没,可顾氏一族是何等尊贵身份?顾氏可是大秦立朝时的大功臣,王爵世袭罔替,享一字并肩王封爵景遇,如今更是历经数百年,势力盘桓错节,尊贵至极。这样的顾氏又如何瞧得起小小一个乔氏?老镇南王自是不许镇南王世子娶这样一个女子,重重地罚了镇南王世子之后,不许他再出门见乔三姑娘。说到这里,更可笑的就来了,这段景慕竟是郎有情妾无意,乔三姑娘心悦之人竟不是镇南王世子,而是另有其人,不过多久便与人私奔了。”
他略一偏头,瞟向虞归晏,那询问的神色里颇有几分俏皮天真:“你猜镇南王世子之后做了什么。”
虞归晏早已在重寻译说出“将近二十年前,镇南王弱冠”之时便怔住,后头更是恍惚,哪里还顾得上重寻译多余的话,只喃喃应和道:“做了什么。”
将近二十年之前镇南王弱冠......她自尽那一年,顾玄镜尚且不过二十有六,如今竟是已经过去了十余载吗?难怪闻祁那般大了,也难怪长说容颜不复。
她无意识地抬起手轻抚在自己脸侧,指尖下是细腻无瑕的触感,亦是少女应有的细腻滑润,绝不会是当年二九年华,十余载后也许快要老去的她。
她的目光里是见到顾玄镜时都不曾有的茫然无措。十余载啊,那些失去的时间里,她到底魂归何处?若孤魂仅是无意识地游荡在天地之间,又为何十余载之后还要让她清醒地回到这里呢?
重寻译听了虞归晏因沉浸在自我情绪中而略带敷衍的话,倒也不强求,毕竟他随心所欲惯了,于是他只是摇了摇酒盏中清秾的酒液,笑道:
“镇南王世子开始慢慢敛权,在老镇南王或是默许、或是不知的情况下,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掌控了顾氏一族的实权。不久之后,他又从府外买了一个孤女回来养在身边,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当时谁也没有把这样一个自幼失怙的幼女看在眼里,包括老镇南王。谁都觉得这样一个孤女无害,哪怕是得了镇南王世子的宠爱,最多他也不过是将这孤女认为义妹或养女,为她再谋个好夫婿,毕竟那孤女太小了,不过才是稚童的年纪,可是镇南王世子已经快弱冠了,又如何会等那孤女长大?我听说,当年有好些名门世家为了攀上镇南王府的姻亲,三五不时地寻各种借口去镇南王世子面前表达自家的求娶之心。”
重寻译没注意到在他提起那“孤女”时,身侧的虞归晏神色有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又很快地平静了,只低头转动着手边的茶盏,未曾插话。
因为他的暂停,室内有片刻安静到窒息的凝滞。但很快,他一口饮尽在手中温热了些的清酒,醇厚的酒香弥漫口中,越发来了兴致,
“可惜,所有人都错了。后来镇南王世子竟然真的等了五六载的光阴,最后自己娶了那孤女。是了,是娶,不是纳。老镇南王想过反对,可惜那时他手里已经没了多少实权,根本无法阻止镇南王世子。”
“不久之后,老镇南王禅让王位,镇南王世子袭了王爵,那孤女自然名正言顺地当了顾氏主母。秦朝四大家族之一的顾氏主母啊,当年的镇南王世子有多惊才绝艳,估计就有多少人恨不得那虞氏孤女去死,可往后几载,镇南王妃都牢牢占据了顾氏主母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镇南王连侧妃侍妾都未曾纳。”
万千宠爱吗?
虞归晏嘲讽地牵起唇角,过往的一切自他人口中娓娓叙来,陌生得仿佛那些过往并不是她的,而是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女子的一生。
可若说不宠爱,那八年间,顾玄镜对她的确好到了极致,否则她又如何会深陷进去。可也仅仅是宠爱罢了,他爱的从来不是她。
重寻译略略停顿了片刻,又开始道:“若仅是这般,其实这该算得上是一场美满的意外。可同样,所有人都未曾料到,几年后,乔三姑娘回来了。也是在她回来之后,有人发现镇南王妃虞氏眉目间竟与乔三姑娘有几分相似......”
“砰——”瓷器破碎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室内,蓦然打乱了重寻译的话。
茶渍险些漫到虞归晏身上,可她却完全没有反应,只是略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重寻译赶紧拿了锦帕擦拭了桌上了茶渍:“我说你还是注意着点,这衣衫可是我差人冒雨买来的,这套要是再湿了,可暂时找不到第二套了......”
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他才发现她似乎根本没听他的。他放了锦帕,凑到她面前晃了晃手:“乔兄?乔兄?乔兄?”
连唤了三声,发现面前之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挑了挑眉,猛地拍了她一下。
虞归晏下意识地就要反剪住重寻译的手,却被他迅速地躲过了。她惊讶,一个世家公子竟然能有这等反应,看来至少习了些武。
她现在这具身体虽然不会武,但她前世被顾玄镜买下来之前跟在孤山圣手身边,多多少少学了些武功招式。重寻译既然能躲开,那便证明他并不是什么都不会的纨绔子弟。
但她还未出声,重寻译却先疑惑了起来:“乔兄,你这是跟谁学的招式啊?太狠了吧?我要是不避开快一点,都要被抓断手了。”
虞归晏轻咳两声:“之前跟家里一位师傅学了些,但只是空有其表罢了,我没有内力,抓不断你的手的。”
原身既然连自己男扮女装的事情都没有向他交代的话,那势必很多事情跟面前这位好友有所隐瞒,她谎称自己跟家中师傅学过一些皮毛武功应当不会露马脚。
重寻译心有余悸,他捏了捏自己险些被她剪住的手腕:“那也挺吓人。”
他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道,“你下次可别这么吓我了,我也不是次次都能这么幸运地躲开的,毕竟我也跟你差不多,是跟家里一位师傅学的皮毛武功。”
坐下后,他又暗自嘀咕了两句,“没想到书呆子乔兄竟然还会武!”
虞归晏歉意地道:“是我鲁莽了。”
重寻译摆摆手:“没什么,我也没受伤,我就是有点怕痛,所以让你以后小心点,别又对我狠下毒手。”
语毕,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方才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啊?连我叫了你这么多声都没听见。”
虞归晏疑惑:“你方才唤我了?”
“是啊。”重寻译点点头,他比了个手势,“我足足叫了你三次,你什么反应都没有,我这才拍了你一下,哪知道你反应这么大。”
“我只是震惊......”自然不能说是因为他提起乔青澜与她的相似让她想起了那些最深刻的过往,她的举手投足都是按照乔青澜的风格复制而来,她怎能不痛?即便再掩饰,短短时间里,她又如何真的做到静如止水?
沉默良久,她只道,“震惊你口中的镇南王妃竟然和那乔三姑娘容颜相似。”
“我是听人说起,镇南王妃与乔三姑娘有几分相似,但具体如何......”他摇摇头,缓缓道:“具体如何......我也不得而知,镇南王妃十年前已经香消玉殒,这个秘密,恐怕只有当年见过两人的人才明了了。”
她似乎出了神,他顿了片刻,方才又道:“乔三姑娘回来之后,事情的走向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其中,我也有许多不明白。四大家族中,顾氏与管氏世代为敌,这在大秦委实不算什么秘密,皇室也算是默许了两个世家之间的明争暗斗,毕竟两大世家之间能够相互牵制,于皇室来说是极其有利的。”
有些话只适合点到为止,他也不再多加赘述,“当年的管氏家主挟持了镇南王妃与乔三姑娘,镇南王受邀赴宴。很多变故出在这场鸿门宴上,可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不知道的人拼命想打探消息,知道的人却讳莫如深。所以到如今,这也是一个辛秘。唯一能够知道的是,那场鸿门宴之后,乔三姑娘无名无份地住进了镇南王府,镇南王妃开始闭门不出,流言蜚语也是这时候开始的。”
虞归晏眉目间已经完全寻不到一丝一毫方才失措的模样。听罢,她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半晌,低低地道:“辛秘?”
重寻译颔首:“至少到如今,谁也说不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又道,“又过了一段时日,镇南王突然贬妻为妾,独宠多年的镇南王妃成了侧妃,而且没多久,镇南王就向乔氏下聘,要迎娶乔三姑娘为正妃。乔氏自然欣喜不已,哪可能会拒绝?顾乔两家开始迅速地筹办册封大典,那场婚事很是着急,走完六礼不过堪堪用了月余。”
趁重寻译饮酒润喉的间隙,虞归晏状似无意地笑道:“这有什么?婚后和睦不就好了?”
重寻译奇怪地看着虞归晏:“镇南王最后没迎娶乔三姑娘。”
他道,“虽然镇南王当日严令长乐院伺候的人不许走漏消息,可是镇南王妃在镇南王迎新人的当日自尽于静心湖的消息又怎么可能真的封锁得了?毕竟人多口杂,除非镇南王杀了长乐院所有伺候的人,可他没有,大概是出于愧疚吧。”
到底是对谁的愧疚。
重寻译没有明说,可是各自都清楚,她却是笑了,愧疚?
“安乐,我不希望你整日里疑神疑鬼,我和青澜并无关系。”
他真的会愧疚吗?
也许吧。
毕竟他竟然没娶乔青澜。
重寻译道:“我虽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左不过是一场痴心错付罢了。”
他慵懒惬意地斜靠在椅子上,也不拿酒盏,索性勾起酒壶饮酒,洒脱到了极致,“经此一事,那场亲事是彻底毁了,后来乔氏再三派人去询问镇南王何时补办婚典,可是镇南王却仅是重新提了本来被贬为侧妃的镇南王妃虞氏的位份。那‘煞神’的称呼,也是因为之后镇南王办事手段越发狠戾而得来,凡是犯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想活下去的,皆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前半生是人人称赞的世家贵公子,尊贵雍容如神祗,后半生却是人人畏惧的无涧炼狱食人煞神,不是一尊煞神是什么?”
他起身推开窗,杏花吹雨染白轻绡,那猛然灌入的凉风没吹散室内压抑的氛围,反倒越发沉重起来,连他的语气也不如以往轻快,隐隐压抑下了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其实这场风花雪月,早已说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到底谁又比谁更惨,那孤女因为与乔三姑娘容貌有几分相似,幸运地在那一年的寒冬里活了下来,又多得了八年的荣华富贵与万千宠爱,可这世间最伤人的其实永远不是看得见、痊愈之后也许会留下疤痕的皮肉伤痕,而是深入骨髓、自内而外的心神摧毁,哀莫大于心死,人死次之。”
“乔三姑娘因前与人私奔,后又与镇南王定过亲,还险些过门,谁人敢娶?不过孤老余生罢了。可是有些时候,活着才最是折磨人,最是让人生不如死。世人的闲言碎语、族人的冷眼责怪,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之中。可偏偏这世间鲜少有人能下得了手了解了自己,于是苦苦活在那无形的硝烟之下,等待在一场虚妄之中,渐渐耗尽所有念想,活成行尸走肉。”
“镇南王出身世家,自幼惊才绝艳,其他人所渴求的一切,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哪怕是失去景慕之人,也能另寻她人代替。看起来这场风花雪月于他来说不过不痛不痒,可若是真的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疤痕,又缘何十载不曾另娶,后院空置,行事也越发狠戾,近些年更加是已经鲜少处理政务,大都交给了镇南王世子。”
他转过头来看她,“不过是各有伤悲罢了,倒不如各自放过彼此。”
他啧啧了两声,倾身靠在窗侧,饮酒而笑,“要我说,人生苦短,还需及时行乐才是,何苦沉浸那些不值得的过往中,甚至为此赔上下半生。”
他道:“真的不值得的。”
杏花吹开的春风混了丝丝春雨的凉气扑洒在虞归晏的脸上,重寻译的声音压下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清晰地映入她的耳中。
——不值得的。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阖了阖眼。
于世间人来说,十载已过,再深的爱恨也许都已经化为尘埃;可之于她来说,不过是昏睡了片刻。所以她还反复无常地纠缠在那过往里不可自拔,哪怕再三告诫自己要放下,却还是在听到有关顾玄镜的消息时无法不哀不恸。
自在河边重新醒来时的恍惚茫然,到再见到顾玄镜的畏惧惶惑,这一切的反反复复,其实都不过是她还是有怨有恨。
可怨与恨本就是因爱、因期待而起。若是真正不在意,又如何会怨、会恨?
但再恨、再怨或再惶恐不安又有何意义呢?找顾玄镜报仇吗?真的值得吗?
她心里有了答案,不值得的。乔青澜仅能孤身一人地了此残生,顾玄镜终此一生娶不到景慕之人,她也死过了一遭。既然各自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又何必再纠缠。
谁欠谁,也许真的已经说不清。
至于乔青澜到底为何没有死,顾玄镜为何没有娶乔青澜,都与她没什么干系了。
事已至今,不论缘由如何,就此放过彼此吧,从此再无顾玄镜与乔青澜。
她的脑海里最后那丝执念渐渐融进风里。
有些时候,清醒也许真的只是一刹那的念起。
须臾,她笑了笑,举杯相迎:“的确如此,可惜这世间堪不破的人何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