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和老板要了一碗豆花。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看见她跟前那一碗还剩有大半,不禁问道:“姑娘,你这还没吃完呢?”
徐鲁淡定嗯了一声:“那还有什么吃的?”
“都卖差不多了,就剩馒头了要不要?”
徐鲁:“一个。”
老板娘将馒头放在盘子里给她递过来,徐鲁接过道了声谢,拾起馒头并不打算吃的样子,一边剥皮儿一边侧耳对着那两个中年男人。
一个有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先开口:“你说他们家哪儿弄那么多钱,上个月还说手头紧,转头就能买个面粉厂出来?”
“她男人整天待矿里能挣个屁钱。”另一个道。
“那你说她家前哪来的,抢银行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说不准偷男人,相好给的钱,她一个女的能开个面粉厂?她男人一个多月没回来了吧?指不定被给弄死在哪儿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络腮胡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两个男人吃饭快,几分钟就解决掉,转头走人。
徐鲁在他们走后坐直了,她的重点集中在一个字上:矿。记者的敏感不是空穴来风,她突然觉得这是一条线索。
一个月前打给报社的那通匿名电话是她接的,确实说的是矿上死人了,可派去的记者查访,结果是矿上只是震了一下,无人伤亡。
上面匆匆就结了案子,徐鲁不能不怀疑。
她一脸没事找话的样子,漫不经心的问老板娘:“大姐,刚才那俩人说什么呢?什么面粉厂?”
现在没其他客人,老板娘闲着坐在桌子跟前,听到她问这个,面色紧了一下,便道:“臭男人的话可不能信,别听他们胡说。那个女的苦着呢,带个六七岁的男娃,肚子里还有一个,男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徐鲁接着问:“没去找吗?”
“一个女人还养着一大家子哪儿找去,之前她男人在矿上干活,挣不了几个钱。”老板娘皱着眉头道,“我也纳闷呢,开个面粉厂钱不少嘞。”
徐鲁沉默片刻,面色凝重。
老板娘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又道:“看见那个路口没,旁边就她家面粉厂,正盖着那家,地段是真不错,有钱。”
徐鲁顺势看过去,路口正对面是一家鞋店,左边开着一扇铁栏门,像是一个厂房。紧挨着就是那家面粉厂,还处于施工期,墙边搭着施工的脚手架,屋顶拉着一大块黑□□布挡着阳光,门口摆满了沙子和砖块,都快占据了大半条路,只能小心翼翼的过去一辆自行车。
她结了帐,起身走了过去。
徐鲁没有直接去那家面粉厂,而是拐进了隔着一个厂房的鞋店。老板像是刚开门,正弯着腰拆开地上的鞋盒,一件一件把鞋往柜架上摆放。
听见声音,没回头道:“还没营业呢。”
徐鲁刚踏进门槛,停住了脚。
“什么时候营业?”她问。
“九点。”
徐鲁看了眼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她也没急着要走,反倒是站定在那儿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家店铺。
“那您起这么早啊?”
老板六十来岁,穿着一件碎花短袖,腰上还系着一个黑色小包,应该是收钱用的。此刻停下动作,抬起腰板站起来看她:“你要买鞋?自己看。”
徐鲁还真有模有样看起来。
都是几年前的旧款,二三十块钱的帆布鞋,样式也花哨,比十年前的江城还落后不止一点。
她一边看些一边找话题问:“老板,隔壁开什么铺子啊?”
“面粉厂。”老板说着唉了一声,抱怨道,“弄得这几天我生意都不好。”
门口的沙子石灰一大堆,挡了通行道路,都没人过来,施工起来也是噪音不断,吵得人难捱,确实影响生意。
徐鲁拿了一双鞋子,一只脚往里塞,问:“听说老板是个女人,挺厉害的,在这地段开面粉厂挺挣钱的吧?”
老板冷哼道:“谁知道那钱咋来的。”
说完瞥了她一眼说你先看着,然后进了里头,不知道是不是拿货去了。看样子知道的不多,徐鲁放了鞋走了出来。
经过厂房的时候,她抬头往里看了一眼,总觉到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一时也没注意,便到了面粉厂门口。
这是个十字路口,通行四方的重要地段。
门口被那些建筑材料堆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有和石灰的泥水。徐鲁沿着外围绕了好一圈才过去,目光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路牌。两米高的棍子上挂了一个手写的牌子:惠民路。
徐鲁望了厂里一眼,好像没人在。
里面是一个大大的几百平米的空间,墙角都堆满了物料,屋顶盖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幕墙。四周空空荡荡,柱子才刚架起来,地面有很多灰尘,风一吹就扑在人脸上,中间柱子边上还摆满了很多木头,堆着一些箱子。
再往后面,有一个一米多高的小门,大概是休息的地方。
徐鲁四下打量完毕,目光落在后面那扇小门上,刚想往里走,冷不丁听见后面一个冷冷的声音问:“你是谁?”
她惊了一下,慢慢回过头。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挺着大肚子,看样子有八个多月了。此时盯着她,神色警惕,面颊紧缩。
徐鲁淡淡笑道:“真不好意思,刚才没看见有人。我一个亲戚也想在这开家店,刚好路过这就想着进来问问。”
女人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一些。
“不知道这边租金什么行情?”她道。
女人不答反问:“你保守多少钱?”
徐鲁迟疑着说了一个数字,女人冷笑了一声,摆摆手说赶紧走吧你开不起,说着就扶着肚子往外走去。
“那你这多钱?”徐鲁跟上。
女人在门口找了个石墩坐下才看她一眼:“你多钱在这都开不了,这地方不是有钱就行的。”
像是实话。
徐鲁追问:“为什么?”
“不行就不行,要问找政府去。”
女人把头一扭,不打算和她说下去了。徐鲁不太甘心的看了身前这个正在施工的地方,忽然被什么刺激到,面向女人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说你这人……”女人募得刹住话匣子,蹭的抬眼看徐鲁,“哪儿着火了?”
徐鲁迅速抬头望去,隔壁那家厂房的屋顶已经有火窜出来。女人忽的大叫一声,扶着肚子就要站起来。或许是起的太猛,肚子倏地一疼,又艰难的坐在了石墩上。
“你没事吧?”徐鲁担忧道。
女人摇摇头,抬手却拉着她的袖子,着急的语无伦次:“我儿子还在里头睡觉,我现在起不来,求求你了。”
徐鲁看了一眼高处那一团迅猛的火势,目光移到紧挨着厂房后院的那扇小门,她迅速回头对女人冷静到:“我进去,你报警。”
说完就跑进了面粉厂。
此时的山城才刚过七点,大多人都还在睡梦中。没人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听到大家从屋子里往外边跑边喊的声音,有的人光着膀子就跑了出来,衣服都没穿。
火势太猛,风一吹,直接烤上了面粉厂屋顶平铺着的那一层玻璃幕墙。远远看去,黑烟滚滚。
消防车加速行驶在马路上,直穿街道。
大会坐在驾驶座后面,看了一眼远处那熊熊燃起的火,不禁道:“我的天呐,队长,要不要开警铃?”
江措坐在副驾驶,手里拿着一张惠民街道的地图。
“这个点都在睡觉,还是别开了,以免引起恐慌。”江措看着地图,抬眼对驾驶的六子道,“再快一点。”
刚说完,对讲机响起来。
程勇的声音传过来:“江措,报警人说那家厂房主要生产包装用品,库房存有大量的易燃塑料和纸板箱,可能会随时坍塌,不确定里面有没有人。”
江措浓眉紧锁:“收到。”
“还有,”程勇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隔壁是家面粉厂,正在施工,那条路可能过不去,面粉厂屋顶有大面积的玻璃墙。”
大会深吸了口气,看了眼江措。
“收到。”江措拿着对讲机冷静道,“六子,从北街区绕进去。”
消防车辆很快到达指定地点,厂房的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面粉厂,主要着火点在后半部分,可能会很快坍塌。而屋顶的那面玻璃墙,被高温烤着,在水冲击的作用下,随时会爆裂,溅落伤人。
程勇道:“江措你带一队去厂房,我带二队去面粉厂。”
“小心点老大。”江措说完,从消防车上下来,看了一眼风向和火势,没有任何犹豫,迅速下命令道:“一班铺设水带掩护,二班跟我进去搜救。”
众人道:“是。”
厂房里的起火区域烧毁严重,天花板处严重烧毁。江措带了几个人直接冲入了火场,黑色的防护服结实厚重,腰上的两道黄杠在清晨的朝阳和火光下显得极为耀眼。
一班消防队员直接开水冲向烈火,在中间开辟了一条路。趁着玻璃幕墙温度不是太高,采用低气压的水枪进行喷射,不一会儿,大部分火已经被控制住了。浓烟弥漫在整个厂房里,大家走的小心翼翼。
江措低声道:“小心复燃。”
地面多处渗出水,被水侵泡。头顶的天花板这时候受不住重力的强压,猛地掉落下来,砸到地面。
隐约听到有人叫喊,声音断断续续,很微弱。
江措透过烟雾,很快在角落的房子里找到声音来源,一男一女躲在柜下,女的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六子和大会已经抬了担架过来,将女人抬了出去。
江措拿着灭火器朝屋里喷洒一圈,扶起地上的男人往外走。厂房的火都是明火,烟雾也渐渐散去。江措扶着男人正往外走,突然听见隔壁面粉厂传来一声爆裂。
玻璃朝四方溅落,江措压着男人的头,背靠墙承受了一块玻璃冲击过来的压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迅速扶起双腿已软的男人就往外走。
刚出厂房,又听见一声爆裂。
江措将男人交给赶过来的医生,也不顾背后的伤势,转身就跑去查看情况。面粉厂因为正在搭建,多为木制材料,前面已经出现坍塌。玻璃墙的火已经扑灭,部分温度太高承受不了水流额冲压出现部分爆裂,不过影响面积不大。
现在的困难是施工的钢架坍塌,堵住了前往里面的路口。不见火势,浓烟却猛,里面正在搭建的部分墙围也有一些倒塌,进去随时会出不来。
江措直接道:“我去。”
程勇立刻制止:“不行。”
“老大!”江措喊道。
“刚刚二队还没进去一半就有房梁塌下来,已经断了路进不去了,厂房和这边后面是连着的,电闸关着,火灾原因还没弄清楚,这地方会随时倒塌,不能再进去了。”
江措抬眼看向面粉厂后墙冒过来的白烟,他双目通红,脸颊被火烤的破了皮,半边布满了灰尘,此刻眼神深沉见底。
程勇又道:“这家面粉厂是那个女人的,她和她儿子都在。”
说罢指着医护车的方向,江措抬眼看去。
女人挺着肚子坐在医护车边,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哭的鼻青脸肿,嘴里的话含糊不清,只是一个劲的哭。
江措走了过去,拿下头盔。
他看了一眼身后快要塌陷的面粉厂,问那女人:“里面确定没人了么?”
女人这会儿只是一个劲的掉眼泪,嘴里喊着:“没了,都没了。”忽然抱着孩子狂哭起来,“你拿命换来的都没了!”
江措不耐烦的偏了下头,女人的哭声募得一停。
“有一个女的,她进去了。”女人脸色忽然铁青,“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出来。”
江措偏头的动作一顿,倏地回过头道:“你说什么?”
面粉厂里此时传过来嘎吱嘎吱的响声,是搭建的脚手架的断裂声。江措一边带好头盔,两三步走到程勇跟前。
忽然又一声崩裂,火星溅落开来。
江措抬眼看着已经熄灭的火场,还有那岌岌可危随时会塌陷的墙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的不安起来。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还有一个。”
第9章
醒来是在医院,徐鲁的第一反应是腿麻。
她记得昏迷的最后一幕是窗户里涌进来很多浓烟,她找不到小孩,看不清路也跑不出去,被掉下来的木梁压住了腿。
嗓子被烟呛住,她喊不出声。
后来呢?后来好像就慢慢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只记得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脸。
徐鲁转了转眼睛,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男人还穿着消防服,不过外套脱掉了,上身是一件卡通的蓝色短袖,头发乱七八糟的,一手打着绷带,那双眼睛挺清澈,看样子都没她年纪大。
“醒啦?”男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徐鲁皱了下眉头,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他们确实不认识,难道是将她从火海救出来的消防员?
她左手扎着针,只好撑着右手坐起来。
男人不好援手,给她后背垫了个枕头,让她靠着,然后笑了下说:“我大名柳真,大家都叫我六子,现任矿山消防队一名普通的消防员,今年十月正式退役。”说着举起三根手指,“还有三个月。”
徐鲁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男人上下看了她几眼,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徐鲁摇头。
“你是电视台记者吧?那个点怎么在那儿呢,差点都收队了我们。”六子想想都心有余悸,这么好看一姑娘葬身火海那得多可惜,“要不说你命大呢。”
这张脸挺实在,徐鲁慢慢开口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