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慢慢往院外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他道:“林小相公!”
林蓁急忙回头,一看,是汪鋐身边的一个亲随,那人满脸带笑的赶上来道:“汪大人请您到前厅去,说是有事相商!”
林蓁不敢怠慢,随着那人来到了汪鋐平日议事的地方,只见平时人来人往的厅堂内,如今只坐着汪鋐和另一名五十上下,气度不凡的文官。
一见林蓁进来,他便走到阶前,道:“林蓁,你可知道里面那位大人是谁?”
林蓁一瞧,那官员正倒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呢。林蓁见那人慈眉善目,双眸中闪烁的光芒平和而睿智,便道:“这位不仅像是‘大人’,更像是位当世的大儒……小人不敢妄猜。”
汪鋐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位是掌管广东学务的提学使的魏庄渠魏大人。魏兄乃是南都四君子之一,他贯通诸儒之说,著作等身……他的《周礼义疏》、《春秋经世》、《大学指归》,你可读过?”
这时,另有两人把翁万达和陈一松也带了进来,汪鋐便对那魏大人将三人依次介绍了一番,魏大人听的赞叹不已,而在听说林蓁曾经在兴王府陪当今圣上读过书的时候,更是流露出几分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快到中午时,汪鋐便邀魏大人与他一同用膳,并让林蓁他们三个作陪。林蓁一个明年就要考试的学生提前见着了身兼监考官和阅卷官二职的这位魏大人,心情自然是三分的紧张,七分的激动。他这几年不在广东,并没怎么听说过这位魏大人的大名,但从席间众人的谈话之中,他很快就了解到,魏大人姓魏名校,字子才,庄渠是他的号,他在广东督学这几年,将广东上下的学校治理的的井井有条,可以算是政绩斐然。因此,翁万达和陈一松对他都颇为崇敬。
这时,魏校正在对二人道:“依照惯例,府、州、县学每年都要送几名定‘学行端庄,文理优长的’廪生入国子监读书,府学每年贡二人,县学每年贡一人。你二人的学行自是不必说了,文章嘛,明日我出个题目,你们做两篇来让我瞧上一瞧。若确实出众,明年科考过后,我就将你二人选为贡生,入国子监深造,你们可愿意吗?”
这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两人忙起身拜到:“多谢大宗师栽培!”
魏校笑道:“为圣上选拔贤才乃是老夫的责任,只是你们到了那国子学中,还是要专心举业,尽早南宫折桂,这样才能发挥你们的才干,为圣上分忧,为我大明朝效力啊!”
翁万达和陈一松一拜再拜,连声道谢,待他们回到座位上坐好之后,魏校又问林蓁道:“小友,你如今四书五经读的如何了?打算什么时候入科场一试呀?”
第34章
听见提学官问自己什么时候考秀才, 林蓁赶紧答道:“回大宗师,小人开笔做文章也有三、四年了, 承蒙李知县和开蒙的先生推荐, 小人今年早些时候被举为神童,现今在海阳县的县学读书,明年大宗师按临我们海阳,小人已经决定报名赴考,而若能侥幸考中, 八月的乡试,小人也想去试试!”
魏校一听,连连道:“好……好,这样小的年纪,志向远大, 谈吐又如此不凡, 想来胸中也是有丘壑的!这样吧,你也做篇文章拿来我看, 让我先瞧瞧你火候到了没有。”
林蓁连忙拜谢,坐下之后,便听着汪鋐和魏校二人谈论起来。魏校感叹道:“这位新皇上年纪虽轻,却一即位就下令驱逐为患多年的佛郎机人, 当真是胆识过人, 英明之至啊!”
汪鋐自然也连连点头, 道:“魏兄所言不错。老夫听说, 去年兴献王薨了, 那时圣上方才十三岁,便开始以王世子身份管理王府事务,结果治理的‘事皆有纪,府中肃然’。这位林蓁小友就曾经在王府里陪当时还是世子的皇上读书呢,是真是假他恐怕知道的最清楚了!如今皇上继承了大统,又有杨阁老这位四朝老臣在旁辅佐,想来,清除积弊,重振朝纲都是指日可待的了!”
林蓁赶紧陪着笑脸,也随着两位大人一起唱了几句赞歌,但他的心里却一直不太平静。自从他听说了正德遗诏将朱厚熜立为皇位继承人的消息之后,他就挺担心的,毕竟,朱厚熜再怎么聪慧过人,他也仅有十四岁,听说他被定国公、寿宁侯等一众人接入宫中的时候,身边只带了长史袁宗皋,还有陆炳和黄锦以及几名随从。虽然人人都说如今内阁那位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进士及第的首辅杨廷和是位能臣,但林蓁总是隐隐有种感觉,如此位高权重的臣子,不一定想要一个朱厚熜这么有主见的皇帝;而以朱厚熜那种敏感而倔强的脾气,他是绝对不会向任何人妥协的。
现在听眼前的两位大人这么说,林蓁心里的石头方才稍微落下了些,至少如今,朝廷所颁布的都是些利国利民的政令,如今又把心怀叵测的佛郎机人赶走了,这些决策中,应该不只是杨廷和一个人的作用,想来也有朱厚熜的意思吧。
林蓁刚想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魏校又开口道:“只是咱们这新皇上,多少是有些年轻气盛的,我听京里盛传,杨阁老当日希望皇上能以太子身份即位,可皇上坚决不肯,说是‘遗诏命我继皇帝位,非皇子位也’,依老夫看,这是不是对先皇不太尊重呢?”
一听见“坚决不肯”四个字,林蓁马上想起了袁长史的课堂上,朱厚熜斩钉截铁的说出的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林蓁的心猛一下揪了起来,却听汪鋐接道:“嗯,魏兄说得有理,我也有所耳闻,只不过,若是皇上以太子礼即位,那他岂不就是要尊孝宗皇帝为父,那么他要将他的生父兴献王置于何处?更何况如今皇上的生母已经到了京城,难道他要称自己的母亲为皇伯母?这恐怕也有些不近人情……”
两人各抒己见,林蓁听得头都大了,他稍微在心中梳理了一下,无非就是朱厚熜到底应该以什么身份即位的问题。因为朱厚熜是刚刚死去的正德皇帝的堂弟,杨廷和希望他能继承正德皇帝,或者说是正德皇帝的父亲,弘治皇帝这一脉,所以才有以太子礼即位这样的说法;而朱厚熜自己有父亲,也有母亲,虽然父亲死了但是母亲还在,而且他对他的父母的感情也是很深厚的,他从不曾正式的过继给弘治皇帝,所以他肯定不乐意。
说实话,乍听上去,似乎两边都有点道理,他正希望这两位大人能再多谈论谈论这个话题,汪鋐和魏校已经频频举杯,道:“唉!希望他两人能各让一步就好了……如今国家百废待兴,不要在这上面耗费太多的时间呀!”然后,他们就聊起了明年各县岁科试、道试的安排,林蓁只能默默地举起筷子,一边在脑子里消化着刚才听到的信息,一边打算先把肚子填饱。
不论朝堂上的新君旧臣们之间的气氛如何,随着正月的到来,“正德”这个在大明朝被使用了十六年的年号,终于成了史书上被翻过去的那一页。在京城中毫无根基的年仅十四岁的以藩王身份继承大统的朱厚熜亲自为自己这一朝选定了年号——嘉靖。
嘉,美也;靖,安也,取自《尚书·无逸》,原句是:“不敢荒宁,嘉靖殷邦”。当林蓁听说这个在他的印象中十分模糊的年号的时候,他的心猛地一颤——这其中,承载的是多么美好的愿望啊,而饱受煎熬的百姓们所翘首以待的,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嘉靖殷邦”的未来吧。
嘉靖元年正月十五刚过,林蓁就风尘仆仆的回到了海阳。他有些留恋和家人短暂的团聚,但他却深知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耗费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林蓁要考道试,而翁万达、陈一松虽然已经是秀才,却也要考科考,以评定他们作为生员的学问优劣。他们三个再也无暇顾及他事,认认真真的在县学、府学读书备考。
因为参加道试的是全省的考生,而明朝向来对读书人特别照顾,所以为了避免这些童生们在路上奔波,道试就由一省提学官依次到各州、各府举行,而不是将考生们都赶到省会去考。到了二月,宗师按临各府的顺序已经贴在了府衙门口,潮州府道试的日子定在了不冷不热,仲春时节的四月二十三日。
在即焦急又忙碌的等待中,这一天很快到了。四更刚过,林蓁就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前往考场,参加他科举生涯中的第一场考试。道试需要一名廪生作保,林蓁的保人是同和他住在县学的陈一松,林廷相作为林蓁的族伯,这时候当然也要相送,几个人身后跟着林家的家丁,一起往科场的方向走去。
外面的天漆黑一团,但去科场的几条大路却被考生和家人手中的灯笼照的通明。林蓁一瞧,那考生有的身着锦袍,有的却裹着破旧的粗布衣,有的如陈一松这般年轻俊秀,有的却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看来看去,没见到一个和他这般年幼的。考生们一个个面色严肃,自不必说,就连那些陪同的家人、仆从也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的拉着身旁即将走进考场的人谆谆叮嘱,有的明明忧心得很,却故作轻松,对自家的考生道:“万一这次不中也无妨,不过三年后再来一趟罢了!”
在人潮中被挤来挤去,看着着眼前的众生万象,林蓁的心也有点乱了。这时候,阳明心学就派上了用场,林蓁叩问着自己的内心:林蓁,你怕什么?你怕不能中秀才?怕父亲不能在有生之年看着你带上方巾?怕世子在朝堂上孤掌难鸣?更怕大明越来越闭关自守,渐渐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落在了西方国家的后面……?可是这些难道是你如今的忧虑就能改变的吗?你这次入场,唯一要做的就是将你十年所学化成两篇你最得意的文章,让魏大人看到你这一段时间的努力和进步!
正如《传习录》中所言:“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
林蓁想到这里,心情渐渐舒畅起来,陈一松见他自从出门后一言不发,心想:“阿蓁年纪小,又没进过科场一次,别再是怯场了吧?于是,便温言安慰道:“阿蓁啊,我听说,按照惯例,考官对举神童上来的考生都格外优待,况且魏提学在南头就对你的文章赞誉有加……区区一个道试,绝对难不倒你的……”
林蓁感觉到了陈一松的不安,他抬头一笑,道:“陈兄,你不用为我担心,如今我心里,只有八股,没有道试!”
陈一松是进过两次科场的人,听见林蓁这么说,就知道他心态已经调整的万无一失,连声称好,又嘱咐了一番考试时候要注意的事,便将他送到考生的队伍末尾,自己到科场门口和那些廪保们集合去了。
天刚要亮未亮时,只听一声炮响,科场的门徐徐打开,终于开始点名了!每喊到一个考生的名字,就有做保的廪生上前相认,然后那些差役便会仔仔细细将考生全身上下检查一遍,解开头发,掏掏耳朵,考篮里的东西也都倒出来一一看过,才肯放行。
轮到林蓁的时候,差人们看他岁数小,都没有怎么去为难他,其中也有认得林蓁的,安慰道:“小相公莫怕,李知县说你这次一准能过,给你备了酒席在县衙庆功呢!”
林蓁心怀感激,对他笑了笑,随着前后的人走进了考场,道试的场地并不算特别讲究,俗称考棚,其实就是两个大棚子。棚子底下,一排排长桌连在一起,就连椅子也用竹条穿着,一个人稍动一动,整排都吱嘎作响。林蓁按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那好像就要断裂一般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几个月的闭门苦读还是有效果的,林蓁刚一闭上眼睛,这段时间写的文章,读的书都在他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不断浮现,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从涓涓细流到澎湃的波涛,最后却渐渐归于平静……
第35章
申时一到, 等在科场外满心焦急的人们只听见一声炮鸣,大门口响起了并不是那么悦耳, 却很喜庆的吹吹打打的声音, 林廷相和陈一松这两个了解规则的人知道,这叫做“头炮”,要放最先交卷的一批考生出来了。他们忙奋力从人群中挤上前去,只见大门一开,从里面走出来了二三十人, 几乎个个都是春风得意,满面笑容。
这些最先交卷的人一般都由大宗师当场阅卷,若是大宗师觉得文章不错,可能会再出个破题让考生做,做得好的话往往就直接在卷子批几句推荐进学之类的话, 也有做的不好, 被告知“还需继续努力”的。不过,一般来说早交卷的人不是学问出众, 就是押对了题,总而言之大部分应该都考过了。
陈一松正伸着脖子看呢,忽然有人在他身后一拉,他回头一瞧, 原来是翁万达来了。两人再往前看时, 那大门正徐徐关上, 两个人一下子都紧张起来。
眼看差役就要将门关紧, 翁万达有些失望, 刚要感叹,就听门里差役高声道:“且慢关门,还有一位!”
他话音刚落,就从里面跑出一个白净清瘦的少年来。在下面等着的众人一看,这不正是林蓁嘛!林蓁出了科场大门站定之后,在门口回身拱手对看门的差人道:“多谢官差大哥。”
下面等着的三个人喜出望外,一起在底下各种挥手示意。林蓁赶忙加快脚步,挤了过来。他还没站稳,见这些亲朋好友一个个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急忙连声道:“过了!我考过了!魏大人留我多说了几句,这才落到了最后一名……阿伯,陈兄、翁兄,多谢……”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林廷相就呵呵笑着道:“这哪里是最后一名,怕是头一名吧!走,你廷泰阿伯,还有李大人,都在等着给你庆功呢!”
说罢,他转身吩咐两个小厮回去通报消息,一手拉上林蓁,又叫着陈、翁二人一同往林家走去。
道试告捷虽在林蓁的意料之中,但这毕竟是他整个科举生涯中的第一场考试,对他来说意义还是很重大的。这次《四书》题是“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而《诗经》题是“宛在水中央”,两道题目林蓁都做过,虽是在科场之中,条件简陋,林蓁却觉得自己文思泉涌,做的比平常反倒还要好些。虽然他也算是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了,回想起自己所做的文章和魏提学赞赏的眼神,他顿时感到过去几个月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心中十分欢喜,而今年八月的乡试也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杨廷和十二岁中举,事在人为,他能做到,自己也能做到!一想起屯门之战后系统向他展示的画面,他就想早日考中进士,他只有入朝为官,才有机会向皇上上疏,才有可能影响到这个国家接下来所作出的一个个决定。
看来自己在道试中表现不错,他的属性1和属性3都在升级。属性1向他展示的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但他能认出那是自己……看来,自己中秀才的年龄也比前世提前了不少,怪不得系统夸奖了自己啊!林蓁甚至有一点沾沾自喜,可下个画面却让他不安起来——中了秀才的青年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相反,他看上去形销骨立,脸色更苍白了。他眉头笼罩着一层阴云,手中拿着一本书在看,林蓁赶紧仔细观察,发现那正是先前薛侃给他的《传习录》。系统也有点太滞后了吧,《传习录》自己早就看了不知道几遍了,到底还能再看出什么门道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