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是,林蓁心里竟然生出几分喜悦,他仿佛身置房中,手中拿着一柄喜秤,小心的向那方火红的盖头伸了过去,这一位一定就是他的娘子吧,到底是谁呢?林蓁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手在空中顿了几次,最终还是扯住盖头的一角,轻轻往一旁挑去……
房门忽然一响,林蓁赶忙睁眼问道:“是谁?”
门口传来了他哥哥林学的声音:“是我,大毛。”
林蓁忙整理衣冠,下床往门口走去,开门一瞧,林学站在门口,道:“阿弟,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林蓁忙随他走到院中,两人并肩在曾经那块青石板上坐下,林蓁问道:“什么事呀,你说。”
林学顿了一顿——他如今虽然与一般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但说话时还是总会慢上一拍,只有林蓁才知道这是他小时候“童昏语迟”落下的毛病,一般人只当这是他出言谨慎呢——林学侧身望了望林蓁,道:“先前传授我画技的那位居士病了,他家里贫寒,也没人照顾,我想去苏州照料他,尽一尽我的心意。”
林蓁一听,明白了林学的意思,先前家里离不开人,如今林蓁回来了,他就可以去看看他的老师了。
林蓁觉得这也并无不可,只是林学毕竟身份特殊,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之中。尤其是如果那位居士名气很大,说不定这会儿探望他的达官显贵也不会少,而且程老二还流亡在外,万一的万一,有人起了什么疑心,那林学和他们全家人就都危险了。
林学看出了林蓁的迟疑,他低下了头,道:“我知道……我知道,算了吧。”
林蓁怕自己的哥哥失望,赶紧拉住他的手,道:“别,你别着急,明天我找张桂堂来商量一下,如果他觉得方便安排,那你就去吧。家里的事都有我呢!”
林学听了,双眸中一片喜色,对林蓁笑了笑,又起身拉着他道:“你跟我来。”
林蓁随他站起身来,两人走进了林学的屋子里。林蓁进去一看,林学的屋子四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桌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旁边另有一张案台,上面摞了厚厚一叠画迹已干的纸,林学一张张揭开给他看,一开始都是些乡间景色,春风垂柳,夏日荷塘,秋光湖色,冬雪纷纷,张张生动传神。翻到后面,却更多的是些人物花鸟,每一张上都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或是在小溪前追逐玩耍,或是在学堂边静静聆听,或是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掷石子,或是赶着一群小鸭子,走在夕阳西下的乡间路上。林蓁越往后看,心中越发暖意融融,又觉得有些莫名的苦涩,他和林学兄弟两人竟然携手走过了这么长一段并不好走的路,这种陪伴,大概是算得上是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了吧。
而在这个没有照相机没有手机的时代,林学就凭着他的记忆和他这一支妙笔,把一幅幅画面都保存了下来。
林蓁默默翻了一遍又一遍,问林学道:“阿兄……这,这些画,可以送给我吗?”
林学点点头,道:“这些本来就是……本来就是送你的……”
林蓁坐下来又细看了看林学的其他画作,才发现上面许多都有题字,他没想到林学的字也写的这么好,指着一篇问道:“‘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这是阿兄你做的诗?”
林学摇头,道:“不是,这都是师父做的。我的字,也是跟他老人家学的。”
林蓁又欣赏了一阵,林学选了许多画送他,然后两人说起林蓁这两年走后的事,夜晚他们就像小时候一样,在林学床上抵足而眠。岭南的夏夜有些闷热,外面是林蓁熟悉的阵阵虫鸣,但他们却觉得屋里凉风习习,舒服得很,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薛中离带着他的一众弟子到了林蓁这里,听他讲起了去年在余姚见到阳明先生的事。林蓁把阳明先生对他们讲的种种如何破除心中杂念,追寻良知,知行合一的一番话讲了一遍,最后说道:“阳明先生对我们几人说,一定要在事上磨练,才能求来真知。我们现在有人读书,有人务农,有人做官,有人从商,难道一定要放下手中的事情来修习心性吗?其实良知不在别处,就在你日夜所做的这些事情当中。只要心无杂念,无恶念,做什么事都能摸到其中的规律,领略到其中的奥妙,这才是心学的真谛。”
众人纷纷称是,薛中离趁机对林蓁道:“维岳,你不如和我一同讲学如何?”
林蓁微微笑道:“其实我正有此意呢。不如这样吧,我们学以致用,一方面讲心学,一方面讲举业,这样能吸引来更多的人听我们讲学,其实往后,我想给大家多讲些各种各样的知识,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不想让读书人再担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名声了。更何况这个国家百废待兴,需要的是多种多样的人才。”
薛中离听了林蓁这番话颇有些惊讶,道:“维岳,这也是阳明先生告诉你的吗?”
林蓁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并非是阳明先生的意思,不过他确实说过,他创立心学就是为了让士子们的思想摆脱程朱理学的束缚,让大家追寻自己内心的想法,作出忠于自己内心和良知的选择……哎,这些说来话长,咱们往后再慢慢谈吧。”
林蓁和薛中离正聊的热火朝天,忽然听见门口有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阿蓁!”
林蓁往院门处看去,只见一个窈窕的少女站在那里,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双大眼睛闪着光芒,正看着自己笑呢。林蓁还没出声,莹儿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到门口紧紧拉住那少女的手晃了一晃:“月姐姐!快,快进来,吃点心,吃糖!”
月儿满面笑容走进院子,对着薛中离福了一福,喊了声:“薛大人。”就随莹儿进程氏屋里去了。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目光在林蓁身上扫了几下,眼睛眨了眨,又露出了那种机灵活泼的笑容。
薛中离见状,站起身来,道:“维岳呀,那老夫就先告辞了,这样吧,明日你到我讲学的地方来瞧瞧,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安排的,若是没有,往后我们就可以正式的开一个书院,专门在岭南传授阳明先生的心学,你看如何?!”
林蓁点头称是,把薛中离和他的弟子们送了出去。月儿又领着莹儿回到了院子里,笑嘻嘻的对林蓁道:“林维岳,林二毛,你这次去南京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来呀?!”
林蓁这时才认真看了看月儿,他感叹道:“咱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和莹儿差不多高,一转眼,咱们都已经长大啦。”
说罢,他赶忙进屋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月儿,道:“这是从南京带回来的,国子监的学生们都爱看的话本小说,你随便翻翻解闷,若是喜欢,将来我再给你去多买几本。”
月儿嫣然一笑:“好呀,还有呢?”
林蓁心想,还有什么?他不知道呀,难道是女孩子们喜欢的胭脂水粉?还是南京那些各式各样的手绢丝帕?那些他可一窍不通啊。看着林蓁瞪大眼睛愕然的样子,月儿又是一笑,道:“算了,不为难你啦,你肯定拿不出来,我说的是你中秀才游街时头上戴的花,这会儿都过了两年了,早不知道被你丢到哪里去了吧?!”
林蓁恍然大悟,也笑了,道:“这个我还真有!”说罢,转进屋里,小心翼翼捧出两朵已经风干的花儿来,正是当时他骑白马游街时戴在头上的。
这回轮到月儿发愣了,她喃喃道:“原来你还留着……原来竟能留这么久……”
第57章
林蓁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当时回来的仓促,走的也很仓促,这是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从柜子里发现的,来,月儿, 这个给你;莹儿,这还有一朵……等将来哥哥中了进士,要是能再有一次游街的机会呀,回来还把花儿给你,好吗?”
莹儿呵呵笑着,道:“状元!二哥你要中状元!”
林蓁轻轻在莹儿微翘的鼻尖一点:“状元?你知道什么是状元吗?”
莹儿“哼”了一声,道:“怎么不知道呀, 娘天天唱呢:“真珠辇辇圆,阿舍读书赴科期, 科期科……阿舍读书中状元。去时书僮担行李, 来时高灯共彩旗……”
这是林蓁小时候程氏经常哼唱的童谣, 林蓁还记忆犹新, 忍不住跟着哼唱了起来:“真珠辇辇圆,阿舍读书赴科期, 科期科……阿舍读书中状元……”
程氏此时也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她端着满满一竹筛的桑叶, 上面爬满白胖胖的幼蚕, 她倚在门边, 看着眼前的林蓁和月儿若有所思。
用过晚膳,程氏叫住林蓁,对他说道:“二毛呀,娘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如今十三,年纪虽不算大,但在咱们这乡下地方,也可以开始说亲了。娘先前没告诉过你,自从你中了秀才之后,县里镇上那说亲的婆子,来了有七八个,只是这岁数、人品……一直也没什么特别合适的,娘今天看见月儿,她和你从小就相识。这知根知底的……。”
程氏还没说完,林蓁心里一颤,想起系统中看到的画面,他开口打断了程氏,道:“娘,现在就定亲……这,这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程氏微笑着看着林蓁,道:“定亲又不是结亲,这有什么早不早的,生出来就定下娃娃亲的都有呢!当年是咱们家家境不好,配不上人家孙员外家。如今你有了功名,咱们一家也成了这山都乡里的大户人家了。你哥哥多少也算有点名气。再说你和月儿青梅竹马,趁机把这件事情定下来,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顿了一顿,又道:“况且,月儿和你差不多大,你嫌早,她是个女孩儿,可就不算早了,你若是现在不去人家提亲,孙员外以为你没这个意思,把月儿许配给了别人,到时候你后悔就晚啦!”
林蓁不是不知道程氏的意思,可是,想想自己对未来的打算,他还是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的命运和另一个人的命运连在一起。他叹了口气,往院外正在往地平线下沉去的昏黄色的夕阳,低声说道:“娘,咱们家大哥他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把月儿也牵扯进来了吗?况且我将来做官,那宦海中沉沉浮浮,难得有几天清静的日子,何苦……何苦让她跟着我担惊受怕呢?”
程氏听了林蓁的话,她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暗淡:“难道,就因为你大哥的身份,二毛你这辈子就不成亲了吗?这可不行啊,你爹就你一个男孩儿,还指着你传宗接代呢!”
虽然知道这是眼前这个时代很普遍的想法,但“传宗接代”几个字还是让林蓁觉得十分刺耳。从古代到现代,为了传宗接代养出来的不孝子还少吗?他不想反驳,也不想再和程氏争辩,只是道:“娘,我觉得现在说这些还有点早,这样吧,等我后年考过乡试,咱们再商量这件事,你看怎么样?”
程氏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林蓁的意思她一向都是很遵从的,她只能点点头,道:“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林蓁心里松了口气,等程氏走进正屋,他也刚想回房休息,忽然程氏又走了出来,叫住他,道:“二毛,这几年在王府,在南京,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更中意的姑娘啦?”
林蓁听了双颊一热,摇摇头:“娘,我……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说罢,他一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难道古代的人真的成熟的这么早吗?林蓁坐在案前,被程氏的想法逼得有点抓狂。不过十三岁在现代也不小了,虽然不至于谈婚论嫁,但春心萌动总是有的。那么他呢?他到底想不想和孙家结亲?除了他所说的那个理由之外,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他拒绝了程氏的要求呢?
林蓁慢慢的将自己从南京带来的东西收拾妥当,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眼前一会儿是月儿的笑脸,一会儿又是她递到自己手中的几颗桑果。然而当这一切颜色变得越来越淡的时候,他眼前似乎扫过一片挑金的裙角,上面绣着几朵盛开的忍冬花……
又过了几天,林蓁从前在乡里社学的朋友们结伴来他家看望,林蓁从他们的变化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变化。这些当初还是和他一样在社学里念着“人之初,性本善”的孩子们,现在有不少已经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担,成了大人,那些当时年纪就长他几岁的,成家立业,甚至有了孩子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朋友看到林蓁之后的眼神也十分惊异,林蓁和他们变得不一样了。从安陆州回来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如今又去了一趟南京,懵懂的孩童成了少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大人的样子。他们再也不敢叫他二毛,都恭恭敬敬喊一声“林秀才”。
到了下午,先前和林蓁颇为要好的柯轩也来看他了。柯轩告诉林蓁,虽然他家人觉得他读书读的不错,想让他去考科举,但他更希望继承祖业学医。他对林蓁说:“阿蓁,我对当官什么的真的不感兴趣。况且你看咱们镇上,根本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夫,家家都信神婆,不信我们这些行医的人,往年疫病横行,村民们都不肯服药医治,不知道有多少人枉死,所以我就想好好的研究医术,将来治病救人,这样不好吗?”
林蓁心想,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于是便鼓励了他几句,又道:“其实朝廷也设有太医院,还有惠民药局,南京的太医院每逢灾疫之年都会向百姓发放药物,救治病人,若是你将来能考入太医院供职,说不定你父母就会同意你从医了呢?”
两人说着话,忽然门口一响,原来又是月儿来了。昨天程氏的提议涌上心头,林蓁看着月儿的时候不禁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幸好这时候莹儿跑了出来,又拉着月儿到屋里去玩了,林蓁这才松了口气。
他回过身正想跟柯轩接着说话,却发现柯轩白皙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林蓁看看屋里,又看看柯轩,试探着问道:“阿轩,你十四了吧?你家里给你说亲了吗?”
柯轩一听这个,把头低的更低了,道:“阿蓁,你问这个干吗,还没有呢?”
林蓁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柯轩忽然小声问他:“月儿……月儿经常到你家里来玩吗?”
林蓁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点了点头,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