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
皇帝说着, 微微挪动了一下, 声音有些飘忽。
“你们都退下吧, 朕累了, 让朕歇一会儿。”
没有人走。
但是皇帝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仍旧紧紧握着宸王的。
而宸王也仍旧维持着那样的动作,一动未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握着宸王的手缓缓滑落。
他像是睡着了一样,那样安详,没有半点不舍。
而无论是宸王还是章靖却是都明白,皇帝已经不会再醒过来了。
痛恸声随即从身后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的膝盖触地的闷响声,紧接着便是哭声。
整个皇城在这一瞬间都弥漫在一片哀痛之中,只是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心谁又能够一个个计较过去。
唯独跪在那里的宸王,他伸出手,缓缓的将皇帝的手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手心。
仿佛这样,他的父皇还能够醒过来。
他的脸上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冷淡,没有落泪,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丁点儿哀痛之色。
但是章靖却听到他的心在流泪。
过几天去御湖边上看初开的桃花。
对于他们父子来说,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
最后,宸王只是慢慢地说出一句话。
“累了,就睡吧。”
他又跪了不知道多久,明明那只手已经不可能再握紧他了,他却如此偏执的握紧了皇帝的手,不肯放开。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劝,生怕会惹怒这个沉默阴沉的青年帝王。
唯独章靖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眼前只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失去了父亲的悲痛儿子。
终于,宸王将皇帝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小心翼翼的为他盖好了被子。
只是站起身的时候,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
章靖站的最近,伸手扶了一把。
宸王扶着章靖的胳膊,脚下仍旧是有些趔趄。
章靖看着他那样子,关心的问了一句。
“殿下,坐一会儿吧。”
宸王却是摇了摇头,对着太监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飘忽,只能够看到两片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但是太监却是听懂了,立刻指使人过来给皇帝整理仪容。
章靖看着宸王始终木然的站在一旁就那样看着,实在是有些不忍。
“殿下这几日衣不解带的在陛下身侧照顾,之后丧仪还要由您安排,先去偏殿吃点东西休息片刻,否则之后几日怕是撑不下去。”
这一次,宸王终究是动了动,扶着章靖的手走出了偏殿。
偏殿之内。
宸王没让任何人进去,除了章靖。
章靖看着坐在那沉默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宸王,有些无奈的吩咐侯在门口的太监去准备些吃的。
殿中只剩下两人,章靖坐在了宸王的身边,给他倒了杯茶。
“殿下,节哀。”
宸王没有去接那杯茶。
只是抬起头之时,他深沉眼底的悲怆之色深深的刺痛了章靖。
“章靖,我没有父亲了。”
眼前这个人没有哭,甚至表情都没有多少变化,只是那一个眼神,那一句话,让懂他的人不由心痛。
章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人。
他没有过这种经历。
尚在襁褓时候失去母亲,如今刚成年就失去父亲。
这种痛苦,他无法切身感受,更加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眼前这人。
章靖也是沉默着。
半晌,他说。
“殿下,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章靖感受到,宸王握着他手的力道紧了几分。
“你的话,我记下了。”
章靖还想安慰几句,然而殿门外已经传来了太监的声音。
“殿下,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您多少用一些。”
随着太监的声音响起,宸王也是松开了手,端起了放在桌边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宸王的脸色仍旧是很差,但是他却是对着章靖说道
“让他们走。”
章靖知道如果在这样下去,宸王恐怕真的支撑不下去。
“殿下多少用一点,后面的路还很长。”
他说着,也没有等宸王答应不答应,就已经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殿门打开,站在殿门口的那个太监是那个元后留给宸王的心腹老太监。
在老太监担心的朝着章靖看过来的时候,章靖对着老太监点了点头。
“进去吧。”
章靖说完,侧了侧身让老太监带着人进去。
随即,他想他也不便再留在这里,正想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宸王的声音。
“章靖,你留下。”
章靖回头,半只脚还在殿门里头,他走出殿外站好,对着宸王的说道。
“殿下,微臣在宫中几日了,再不回去内子就要担心了。”
宸王却是执意。
“让人递消息出去,让她安心便是。”
章靖也很是无奈。
但是,在老太监用恳求的目光望过来的时候,他到底是心软了。
他问宸王要了笔墨,写了一首诗,小心翼翼的放进了信封之中。
随后,章靖摘下了腰间配带着的鸳鸯扣交给了老太监,客气的道。
“麻烦王公公了。”
老太监连忙笑着摇头,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了章靖手中的鸳鸯扣,眯着眼睛,一张老脸笑成一朵灿烂的菊花。
“章大人客气了,老奴一定亲自给您送过去,好让大少奶奶放心。”
章靖连忙低声道谢。
老太监看了一眼殿内默默看着一桌子素斋却是一筷子都没有动的宸王,脸上的笑容已经瞬间收敛,化作了焦虑犹豫之色。
他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对着章靖求道。
“章大人,如今殿下也就好歹还能听进去一些您的话,您一定帮忙劝劝。殿下再这么熬下去,怕是不行。”
章靖点头。
“我尽力,只是公公也不必担心,殿下自己心里有数,知道应该怎么做。”
王公公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手里捏着章靖的信和鸳鸯扣推了出去。
章靖看着王公公离开,这才到了宸王身边重新坐下。
“殿下,多少用一些。除了陛下,还有很多人担心您。”
宸王终于是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筷子,慢慢的吃了起来。
章靖没有动,虽然他也饿着。
他就那样看着宸王一点一点的僵硬的往嘴里塞着那些看起来很是美味的素斋,露出一脸味同嚼蜡的模样。
章靖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也没有再说些什么。
倒是过了一会儿,宸王还没有吃两口,不过是转头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章靖,声音有些沙哑。
“你也用一些。”
章靖的的确确是饿了,听到了宸王这一声之后,便也没有客气,直接拿起了筷子。
他知道宸王心情不太好,也不敢吃得太香,只是克制隐忍的随便夹了几筷子。
差不多填了填肚子,章靖觉得自己不至于饿到低血糖,就理解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而身边的宸王仍旧是垂眸在一点一点的挑着碗里面的米粒,几乎是机械的一口一口往自己的最里面塞去。
章靖很是无奈,却也不敢离开。
之后,便是按照祖制一条一条的走下来。
王公公似乎对着这一切都很是熟悉,带着人操办的游刃有余,甚至有时候还会私下里偷偷地提醒章靖应该做些什么。
自从遗旨对着满朝文武公布之后,所有人对着宸王的称呼便从“殿下”变成了“陛下”。
新帝的登基礼定在了丧仪之后。
新帝没有后宫,但是先帝还有几个被丢在冷宫里的公主还活在世界上。
新帝倒也宽厚,直接将那些公主们一个个都放了出来安排了一个宫室让他们暂且住着,换洗好了一同参加丧仪。
那些公主们想来也是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竟然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于是格外卖力老实的一同帮忙打点着。
于是,先帝崩逝当日,自亲王至牛录京章,公主以至奉国将军之妻,皆于清宁宫前,设几案焚香,跪祭酒,举哀。
而其余官员以及命妇,皆集于昭华门外,序立举哀。
翌日,皇帝梓宫安奉崇政殿,王公百官朝夕哭临三日。
至于太皇太后那里,在听到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之后便病了。
章靖曾经领了命去看过,只是伤心过度一时间厥过去了,之后又没有缓过来。
新帝便派小郡主住进了太皇太后宫里面好好陪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以此慰藉。
至于先帝的丧仪,新帝自然也没有让太皇太后参加,免得太皇太后太过伤心伤了凤体。
三日之后,先帝出殡。
四十九日内,举国素服,禁屠宰、嫁娶、鼓乐。
各级官员则百日。
之后,新帝登基。
百日内,文移用蓝印,批示皆用蓝笔。
朝中期初的时候还有阳奉阴违之人。
万俟侯仗着自己勋贵,便在先帝逝世一个半月就偷偷抬了一房小妾进门,并暗中在家办了一个宴席,歌舞尽欢。
被言官直谏之后还不以为然,甚至做出殴打言官的事情。
这一下,所有人都以为万俟侯这是要完了。
依照新帝未登基前监国的性子,万俟侯怕是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却不想,新帝下令只是将万俟侯府封府,府内所有人不许进出,万俟侯也随即被软禁府中。
朝中有人见此只觉得新帝看起来阴沉冷漠,但是手段却是温和的很。
因此,有不长眼的人开始视禁令于无物,该听戏的还是继续听戏,该女票女支的还是继续女票女支,全然不将这新帝放在眼中。
新帝倒也不在意,只是命人暗中密查,整理成册。
或叫到面前申斥,或暗中警告。
那些明眼人已经看出了新帝的手段绝对不止于此,因而哪怕是此时此刻新帝露出如此和软的手段,这些人仍旧是小心翼翼的夹着尾巴做人,不敢有半分的逾越。
而这其中最为小心翼翼的便要属而今仍旧是新帝宠臣的章家。
章家的那几位小姐们太太们甚至干脆连出门都不出了,至于其他家族送来的请柬和邀约也一概全都拒绝了,甚至连寻常时候章家都是禁闭房门不出。
与之一起的,还有昭小侯爷所在的镇国公府,以及另外几家家族。
果然,不出所料。
到了先帝白日过后,服丧结束。
果然,第二日新帝便露出了他平素该有的峥嵘。
最先下手的便是之前在孝期之内纳妾的万俟侯。
万俟侯府被抄,府内所有女眷免去封诰,流放三千里。
至于万俟侯,被赐宫刑,随同流放。
而那新进门的妾室,则是已经在封府软禁期间被万俟侯自己处死了。
曾经明动三朝,颇受历代帝王爱重的万俟侯府就这样不过短短几日消亡在了新帝手中。
瞬时间,朝野震动。
那些原本还在暗中嘲笑新帝软弱的人瞬间闭嘴了。
至于那些触了雷池的,则是现在哭都来不及。
而那些还来不及破戒的,则是松了口气,感谢上苍,感谢自己运气能够如此之好。
之后,又有不少官员,甚至是皇亲贵胄接连被清算。
甚至连小郡主所在的安平王府都受到了牵连。
虽有太后出口相求,但是安平王还是被禁足在王府整整一年不许出门,就连封地也收回了一半。
如今安平王府的人出门一个个都是连头也抬不起来,若非是小郡主有太后护着一直住在宫中,怕是旁人也要在背后指指点点、腹诽几句。
只是,不少聪明人已经看出来了。
经过叛乱和举丧两件事之后,朝中局势大变,那些朝中原本盘踞的各方势力,如今竟然被化解的七七八八。
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是却已然比之前弱势许多。
不过白日,新帝竟然就这样坐稳了位置。
章靖也是发现了这一点,不由得从骨髓之中升腾起一个徹寒的凉意。
新帝正在以一种让人无法看清的速度成长。
亦或是,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只是多年来,章靖一直都没有看清过。
章靖想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他伸手摘了一根草,叼在了口中,躺在了院子里的藤椅之上,双手撑着脑袋,抬头透过梧桐树茂密的树叶,望着树叶缝隙之间落下的点点斑驳的光影。
章靖胸口还趴着一个光屁股的小奶娃娃正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从章靖身上滑下去的时候,章靖也不伸手去扶,只由得奶娃娃自己滑到藤椅上四脚朝天的扑腾半天终于翻过身来,而后继续吧唧吧唧朝着他爹身上爬去。
一派岁月静好,时光安谧。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外头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奶娃娃抬头,下意识的朝着院子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又看看自家爹爹。
当发现自己爹爹仍旧是眯着眼睛,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悠着,于是也当作没有听见,继续爬爬爬。
终于,敲门的声音引来了廊下绣花的丫鬟。
那丫鬟看了一眼章靖,下意识的顿了顿。
“大爷,外头有人敲门。”
章靖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后吩咐道。
“就说我不在,让他回去,别让他进来。”
那丫鬟一愣,不过既然是章靖的吩咐,也只好点点头赶紧跑出去开门。
院门刚刚打开,那丫鬟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章竣。
章竣敲门很着急,并没有看见那丫鬟开门,险些一巴掌敲在丫鬟脸上,幸好快速反应过来收回了手。
丫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的转头想要去掩映在花树之间仍旧悠然自得乘凉的章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