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很安静,章靖听见了。
他抬起头,望着躺在床上的皇帝,拧干了毛巾快步走到了床边,将毛巾搭在了皇帝的额头上,随即坐在了床边。
“陛下躺好,如今您还不能动。”
皇帝望着章靖,又环视四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里,勾唇轻笑了一声,忽而问道。
“为何只有你一个人?我每次醒来都看到你,你去歇一歇,换别人过来吧。”
章靖摇了摇头。
“王公公刚累到了,我叫人扶着下去歇着了,他年级大了,撑不住这么久,让他多睡一会儿。”
皇帝虚弱的眼中闪过一抹虚弱,继而又强撑着问道。
“其他人呢?”
“微臣不放心让他们照顾陛下,还是由臣来吧,臣还撑得住,只盼着陛下早日好起来。”
皇帝冷眸盯着章靖半晌,忽的冷笑出声。
“是你不放心,还是他们不敢?章靖你对谁都这么好吗?哪怕是这帮没用的奴才也一样?”
章靖笑笑。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生死面前谁都会迟疑。
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原点回溯罢了,谁又能比谁好?
“陛下莫要想太多了,此时最该是好好休息的时候。”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住了章靖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
“爱卿,你陪着朕,哪里也不要去。”
“好。”
之后又是三日。
皇帝的病终于开始有了起色,只是热度尚没有褪去,但是不再将吃进去的东西全数吐出来了,人也从迷迷糊糊之中醒转过来。
期间,又有照顾皇帝的几名内侍和臣子染上了瘟疫,治了几日没有起效,只能拖出去烧了,分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众人的恐惧一层一层的往上堆积渐渐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原本安排的侍疾名单也有人借口不前往,还有出现内侍私逃的情况。
章靖不愿叫人知道,便让人暂且封锁消息,不必让皇帝知道,免得动气。
而到了第四天,忽的一骑快马而来,有一穿着兵甲的士兵从马上翻身而下,取出身上令牌,竟是从翼城而来。
“云翼卫少将军派我前,要要事密禀陛下!”
守在门口的王公公见到那士兵,上前一步。
“这位小将军,如今陛下还在病中,瘟疫容易传染见不得人,若有密信可以托给我,我可代为面交陛下。”
那士兵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去看王公公那准备接信的手。
“少将军命我亲自交给陛下,军令不可违,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王公公见对方执意,便也没有拒绝,只是让人在门口稍等,随即就进了屋内禀报。
屋内,章靖正在给皇帝喂药。
听到这话,皇帝的眼中闪过一抹寒芒,旋即抬手取过了章靖手中的药碗,一口喝下。
“让他进来吧。”
章靖接过皇帝递过来的药碗,默默站到了一边。
随即,一个身穿兵甲的人风尘仆仆进门来,看见皇帝便立刻跪倒在地上,双手将一封信呈上。
“启禀不下,云翼军少将军命我前来向您禀报,趁着陛下病中反叛诸王已然被云翼军联合津威军、黑骑军擒下,此为少将军手书,特令我面呈陛下,等陛下裁夺罪人。”
皇帝拆开手中的信,不过扫了一眼便赫然大怒,随即猛地吐出一口心血,冷笑一声,将那书信撕成粉碎。
章靖见状,立刻上前,扶住皇帝,替他擦去唇角的鲜血。
“陛下,您如今不可动怒。”
皇帝拂开章靖的手,摆了摆。
继而又咬牙切齿冷笑道。
“好,很好,这就是朕的好叔叔,好兄弟们啊!此等叛逆死不足惜!他们既已伏诛,那便将他们的尸首带回帝都,随同叛乱三品以上武将一律格杀,人头挂城墙示众三月。”
那士兵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如同木偶一般冷漠称是,只是在皇帝挥手让他离开之时,他才垂太告退。
皇帝见他离开,冲着他低声说了一句。
“你也累了,让王公公带你下去换一身衣服,顺便吃点东西,休息一夜再回。接触过瘟疫病人的东西最好还是都烧掉,朕让人再赔你一身甲胄。”
那士兵冷漠的眉眼微微动了动,脸上冷硬的表情也转化为几分柔和,躬身再拜。
“多谢陛下,臣等为陛下尽忠,理应竭尽全力。”
皇帝点点头,看着那士兵随着王公公退下。
屋门被关上,屋子里就剩下了章靖和皇帝两人。
章靖没有说话,只是有些事情忽然就想通了,也看透了。
反而是皇帝抬起头,望着章靖,低声问道。
“章靖,朕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全。”
章靖与皇帝对视,继而说道。
“陛下的烧已经退了,只是如今还虚弱,需要在这里休息几日再回京,以免病情反复伤及龙体。”
皇帝点点头,冲着章靖招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沿,示意章靖过来。
“爱卿,到这边来,朕有话问你。”
章靖坐了过去,与年轻的帝王平视。
不过是十天不到,一场瘟疫令得帝王素来冷峻的面孔添了几分苍白,只是因为消瘦不少,令得他一双深邃的眼愈发咄咄逼人。
“爱卿,告诉朕,你在想什么?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章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拾衣,在陛下床边跪倒。
“陛下,您可曾记得,您病中曾许章靖一个愿望。”
帝王起先是一愣,忽而勾起唇角,眯着眼笑看着他。
“爱卿,朕曾数次问过你你要什么,哪怕是这天下朕也可许你,你却只道你想为国尽忠,为朕尽忠。而今,你也终于有想要的东西了。”
说完,他忽的发出一声喟叹。
像是满足,又像是欣慰。
章靖不去看帝王眼中的情绪,只是俯身拜倒,语调很低却无比的坚定。
“恳请陛允准臣辞官归隐,能够带着妻儿留在家乡,过安逸的田园生活,此乃臣毕生所愿。”
此话一出,榻上的帝王忽而沉默。
屋子里的气息凝滞,霎时间原本温暖的内室冰冷下来,只留下让人窒息的沉寂。
章靖匍匐在地,一语不发,只等着皇帝开口。
他知道,一言九鼎,君无戏言。
即便是再愤怒,面前年轻的帝王也会答应他的请求。
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道风声。
“章靖,这么多年了朕许你好好想想你的未来,你思虑出的就是成全自己的毕生所愿,将你的家族全都抛下了吗?”
章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也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可是,他忽然之间就发现,自己似乎想多了。
也许,他离开了才是最好的决定。
“章家一门忠烈,陛下会那么做吗?”
双目相对。
久久不语。
许久之后,皇帝忽然俯下身,扶住了章靖的手,将他扶起。
“这件事容后再议,你先退下。”
章靖却执意不动。
“陛下!”
皇帝闭了闭眼,睁开的时候已经按捺住眼底的怒意,平心静气同章靖说道。
“朕会给你一个回答。”
“多谢陛下。”
……
几日之后,圣驾启程。
年轻的帝王并没有坐在马车之中,而是坐于马上与章靖一同。
章靖的马略略退后几分,不与帝王并驾齐驱,低头握住挂在腰间白玉合心龙凤佩,离家这么许久他有些想家人了,脑海之中不由得浮现出林氏的如花笑靥,章靖的唇角也是勾起了一抹迫不及待的笑容。
不过让章靖诧异的是,帝王并没有让御驾直接回京,而是回到了江州府。
江州府此次受到瘟疫的影响并不大,因此江州府如今的刺史并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绕行至此,一时间又惊又喜,不知道应该如何接待。
幸好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再加之先帝也曾经南巡来过江州府,当时用以伺候圣驾的行宫也在,江州刺史便找人赶紧清理,迎皇帝住了进去。
随行的臣子章靖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章靖没有想到的是,皇帝给他安排的据说竟然会是当年他救了先帝之后用来养伤的地方。
这熟悉的地方让章靖回忆起当年的一幕幕。
只是有些记忆不需要放在记忆里,更不能一直记得。
月光皎皎,今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章靖的心并不在这些熟悉的事物之上,而是在那让他牵绊的人身上。
他推开门,走到院中的那一棵枇杷树下,踮起脚,将一根黄丝带系在枝头,枝头的方向冲着北方。
那是家的方向。
身后,覆下一道阴影,正好将章靖的影彻底覆盖。
他转头,正好就对上了皇帝的眼,正要行礼,皇帝却是摆摆手。
“不必多礼。”
章靖站直了身体,沉默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帝王。
皇帝笑了笑,隔着袖子抓起他的手腕,几乎是拖着章靖一路行至马棚。
悄悄牵出一匹马,章靖默默的看着年轻的帝王跨上马背,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半天只好直言道。
“陛下,夜半出行太不安全,不如让侍卫同行,方能保护陛下安全。”
帝王跨在马上,笑容印在月光之下,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柔和了他的棱角,他伸出手递给章靖。
“上来,今晚就你陪着朕出去走走。”
章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拒绝。
两人共骑一匹马,章靖坐在前面,身后的帝王牵着缰绳,他下意识的往前挪了挪,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氛有些怪异。
章靖摸了摸鼻尖,终于忍不住为难得说道。
“陛下,其实您要同臣出来,微臣可以自己骑马。”
身后的帝王笑了一声,只说。
“朕记得你骑术不精,似乎所有的心力都花在医术上了。”
章靖被这一声调侃,更加觉得不知所措,苦笑着解释了一句。
“其实,微臣一直苦练骑术,而今确实精进了不少,陛下不必为臣忧心。”
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轻笑,章靖却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
今夜的帝王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章靖也说不出是什么地方奇怪,却总有种不怎么让人舒服的感觉。
他抬头望了一眼星空之下,街道两边已经熄灭了灯火的楼房,青雀楼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忽的就想起了当年人在江州府时候同昭小侯爷、王三公子,以及自己身后的这位帝王之间畅快喝酒谈笑的日子。
只可惜,这样的时光到底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再望,当年的人或许真的就只剩下他与身后的帝王二人,而他也要不日离开,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就在章靖默默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后忽的传来一声低语。
“你在想什么?”
章靖回神,并没有提过去的事情。
和身居那万人之上的帝王谈当年的兄弟之情,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就是脑残的没边了。
“微臣在想,当年在江州府的时候,内子在附近开了一家用以养育被弃养孩子的大院,叫做‘天下大同’,内子很喜欢去那里陪着孩子们,看着他们慢慢的长大,有自己的梦想想要为国尽忠,想要为百姓分忧,每一个孩子的梦想都光明的让人欣慰。”
皇帝无言,章靖却还是继续再说。
“臣当时还在科举,心中却想的是,若是有一天能够陪着内子在江州府,微臣就开一家药堂,给穷苦的百姓免费看诊,在门口散散粥,接济接济那些日子过不去的人。”
身后的帝王忽的打断了章靖的话。
“不必再说了,朕不想听。”
章靖果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之间沉默了下去,马却还在慢慢而行,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静谧的星夜之下。
终于,帝王再次开口,叹息道。
“章靖,你的心太大了,朕真的抓不住吗?”
章靖摇头,彼时马已经缓缓行到郊外,竟是那一片熟悉的桃花林。
那日的河边赛钓之事仍旧历历在目,当初对方让给自己的那一袋子满是金银玉石的彩头却是早就被章靖不知用作何处了。
“陛下,微臣的心很小,装不下这天下,也装不下陛下的万世基业,只想着过这世上最平安自在的日子。陛下袖手可掌天地,控天下,是陛下仁德将臣从指缝间放过。”
帝王嗤笑一声,不再提这事,只是指着眼前那片桃林问章靖。
“你可还记得这个地方?”
章靖避而不答,只是笑问帝王。
“陛下,如今已是盛夏时节,桃花尽落,绿叶繁茂,甚至已有青涩桃果结成只待秋季果熟蒂落。而今已经不是赏桃花的季节了,陛下不如看看那夏荷,宜时宜景,亦有别样风味。”
马停了下来,站在河边再也不肯前进,路已经到了尽头。
章靖见此,便翻身从马上下来,抬头望着马上高高在上的帝王。
这是他的兄弟,亦是他的好友,如今更是他的君王。
“陛下要下来走一走吗?”
马上的帝王目光暗沉,只是那样静静望着章靖,许久之后才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声。
“章靖,你真的要与朕生疏至此吗?你真的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朕了吗?”
“还望陛下成全。”
闻言,帝王抬起头,望着天生璀璨的星河,眼里似是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是泪,又像不是。
他闭了闭眼,很快又睁开。
垂下头,俯瞰着站在地上同样也在看着他的章靖。
“章靖,你可还记得当初父皇离开朕的时候,你对朕说过的话,你永远都会陪在朕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