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溯坐在上首看着他, 不说话。
明煦叹了一口气, 将今天的事说了, 末了道:“父亲, 非我耐不住寂寞, 实在是太叫人心浮气躁了些。”与其在京被猜疑来去, 小心行事, 不如提早出去,做些实事的好。另外就是贾府大厦将倾, 因着黛玉的缘故, 还是避而不见的好。
明溯有些动容, 在他看来, 煦儿日后是要做实事儿的,现下与太子牵扯过多,绝对害大于利。
“我会给你疏通, 但结果如何,还是要看皇上的心意。”
“谢父亲。”
明煦回到自己院中的小书房, 将书桌上四处散落的纸张书籍收拾装订好,看着手上端正平直的字迹,有些遗憾,在翰林院两年,最大的忙碌就是这些了,可惜却没能出了成果。
默默坐了一会儿,又伏案抽了纸张,不管怎样,先将脉络理顺了,若后头有人看到了,也能提供些帮助,也或许自己老了,能重新完成这册医药整理也说不定。
徒懋是在晕倒后的第三日恢复上课的,些许寒气入体,休息一日也差不多了。
“前日的事,牵连夫子了。”一上课,徒懋就先问候了明煦:“明夫子无大碍吧?”
“无碍,谢殿下关心。”明煦有些意外徒懋态度的转变,再看对方不知是否因为生病初愈显露出来的精神萎靡,心下就明白过来,当日和帝可是令人封锁了消息的,态度表现的如此明显,徒懋这两日只怕不好过。
徒懋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欲望,见明煦说无碍,就没再接话。之后的上课也是一人讲一人听,两人皆无心交谈,竟显出一丝和谐来。
比起徒懋的冷淡,他老子要周全的多。不仅在日理万机之余特意抽出时间慰问了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还招了太医亲自确定明煦的伤势,末了不忘找个由头赏赐了一堆物件儿。
虽说是封锁了太子文华殿晕倒的消息,那也是没叫朝臣们知道了始末,以防这些聪明人们暗地里议论太子如何。向明煦这种直面者还是要安抚的。
于是这天明煦就捧着一堆赏赐回了府,面对黛玉的疑惑,直接道:“陛下说教导太子辛苦,给赏的,玉儿特意收拾处地方安置吧。”御赐之物听着光鲜,实际收放起来麻烦的紧,得好好供着。
见黛玉看了东西忙着收拾,明煦在其身后补了一句:“那件事儿我已经跟母亲说清楚了,她不会再与你提,玉儿不必放在心上。”怕身上的药味儿熏着黛玉,明煦这两日一直宿在书房。
黛玉动作一顿,道:“那你呢?”
明煦一愣:“什么?”
“你会放在心上吗?你眼看就二十岁了,你又是怎么想的呢?”你是不是也觉得该有个孩子了呢?
“我想我不想要孩子,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们都还年轻,实在不该烦忧这个。”明煦从背后圈住黛玉:“是我叫你为难了。”不管是宋氏,还是黛玉都在为了他对对方存了一份容忍。
“我爹娘只养成了我一个,我家子嗣自来不丰,若是日后你准备好了,想要孩子了,我还是没有,又该作何?”黛玉身体微微发颤,声音却仍然很稳:“届时你会重新找个女人生么?”
黛玉本来是不在意男人纳妾的,小时候父亲就有,后来到了外祖母家,不说舅舅们,就是紧比自己长了一岁的宝玉,房里也是早早了有了袭人,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又有麝月等,这些姐妹们都是知道的,平日里说起来也多是打趣,并不放在心上。
可现在想想,自己大概是不能将承景与别人生的孩子视若己出的,即便是在自己没有亲子的情况下,她本就是冷淡的性子。
若是明煦生了孩子,两人大概会渐行渐远吧。
“不会,我非独子,若我俩无子,还有照儿,总会将香火传下去,我不必为此委屈自己”明煦将人扳正,对着妻子水润的眼睛,许下一生的诺言:“玉儿,你以忠贞待我,我自报以忠贞。”所以,只有你,只你一个,没有别的女人。
看出眼前人的郑重,黛玉眼眶的泪终是没忍住滚下来,她一把扑进丈夫怀里,哽咽道:“我当真了。”别让我看见你反悔。
明煦轻轻拍了黛玉单薄的脊背,没说话。他在反思自己平日里行事不妥之处,她的小姑娘嫁给他两年了,仍是如此没有安全感,作为伴侣,真是失职呀。
明煦第一次娶妻,他大概不会明白,所有女孩子面对生子这种问题都会敏感多思,无关性格,无关安全感。
一连等了几日,明煦托父亲走的关系才有了消息。
“吏部的同僚举荐了你,但是被陛下压下来了,没说许,亦没说不许,但应该明白了我家的意思。”明溯看明煦的眼神有些复杂,陛下惜才,儿子不知道怎么的就入了天子的眼,愿意费这个心安排他的去留。
“儿子明白了。”明煦也不沮丧,本就是试一试。稍安勿躁,不论结果如何,开春前会有个准信儿。
事实上,和帝有些纠结,明家有意将明煦搁在外头,这与他一开始的意愿相违背,明榭不会不明白此间深意,但吏部这份折子仍然出现在了御案上。和帝就考虑起明煦的想法来,前几日见了,不像是为着太子一事心生怨恨,那孩子没有那么蠢。
那么就是自己想出去了,和帝又思及太子隐隐的不忿,不免叹气,大人安排得好,偏偏孩子们不愿意。若是别的,定是紧着太子,那管你心里作何想,用作太子的磨石也不错,但明煦是块璞玉,是他看好的臣子,就免不了多思量。
就如同明煦想的那样,才过了年,就从父亲那里先得了消息:“皇上已经批下了,文书二月出。”
明溯这么说,那就是十有八九了。明煦这才回去告诉黛玉此事,先前怕不成,也就没说。
“似乎是个小地方,人口不多,较为贫穷。”黛玉翻着手上薄薄几页的县志,有些担心。虽说新科进士外放大多是县令一职,但明煦毕竟是一甲,又在翰林院待了两年,虽未满期,也不能视作没有。
“算不得穷乡僻壤,较之开封府,似乎不起眼了些,但比起大多县,称得上不好不坏。”明煦倒不是很介意这个。
“几时走?”
“不是常规的任命,怕是会走的急些,具体等文书下来方得知。”明煦握了握黛玉的手:“玉儿早做准备,辛苦打点。”
“我也是头一次做这个,难免疏漏,还要夫人和太太指点。”黛玉笑道,明煦不是第一次离家,她却是第一次相随,不甚了解行囊人手。
“那些都是有前例在的,如今不过是又添上了玉儿。” 明煦轻笑:“待出了破五,玉儿抽出空闲来与贾府老太太支应一声,差不多就该启程了。”
黛玉点点头,显露出一二分的愉悦来:“说起来除了扬州和姑苏主宅,我竟没有踏出京城以外的地界儿。”事实上大多在京的贵女皆是如此,譬如贾母,生于京城,衰于京城,或许身后才会回到偶尔提起的金陵老家去。同理,宋氏亦如此。
“以后可就多了,咸平只是个开始。”明煦笑,带着些微的歉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玉儿日后就随我来回奔波了。”
“小看我。”黛玉冷哼,早在爹爹告知她未来的夫婿会是个如他一般的士子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可能会有的心理准备,当初娘不就是这么跟着爹的,离京几千里,骨肉分隔十余载,终不见。
比起母亲,她要好上许多,吾心安处是故乡,也就无畏具体何地了。
“小人妄揣上意,请奶奶原谅这个。”明煦也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忙向大奶奶赔礼,惹得黛玉一笑:
“念在初犯,饶过你了,日后切忌再犯。”
“谢奶奶,奶奶大肚能容。”
“……”哼,真是个狭促。
过了破五节,朝堂才开笔,明煦的任命文书就下发了,家里是一早就收拾停当的,黛玉去贾府与贾母话别,明煦也在与朋友同僚们告辞。
“明承景,你小子窜的倒是快,可把摊子留给我了,叫我…”有苦说不出。温岐温飞卿,与明煦同科的状元,两个人共事两年,脾性相投,倒是有几分忘年交的意味,说话也就没那么多的顾忌。
明煦外调,皇上让温岐接了给太子讲史的差事,他与明煦想法一样,不认为是个什么好差事,他甚至不比明煦,他已经年近不惑,更想尽快做出实绩,科举耗了半生,本就不是为着这些虚的。
“飞卿稍安勿躁,没看见皇上定下你时那些眼都红了?小心找打。”明煦轻笑:“太子殿下的经史已经读的差不离,他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能一直待在文华殿?或许飞卿翰林任期一到,就该授官了呢。”
“即便如此,你这人也是够贼,寻个空子就钻了,半点招呼都不打的。”温岐承认明煦说的有理,于是:“今日去翠华楼,让我们看看你的诚意。”
“你们?”
“自然,除了我,还有张兄宋兄等也要来给明大人践行,不欢迎?”
“温兄哪里话,自然欢迎至极,今晚不醉不归。”明煦哭笑不得,明大人都出来了。
这边黛玉去到贾府的时候,注意到府上冬日萧败之下的热闹轻快,见了贾母才知道缘故。
“你兄弟丢了玉,整日里昏昏沉沉也不成样子,我就想到了这个冲喜的法子,虽是民间的说法,却是可取的,正巧他年纪也不小了,他娘就做主定下了薛丫头。玉儿也别怨没给你说这个,实在是你兄弟越拖越不好,薛家丫头也二十一了,再等不得,就定的急了些,没来及说出去。”贾母拉着黛玉的手,与她说起这个,显出几分轻快来。
“竟是这般巧,我也赶不及了。”黛玉苦笑:“如此也好,宝姐姐怕还怨我呢。”
“你自小就是好多思”贾母道:“薛家那个丫头通透着呢,他哥哥走了,也未必不好。”老人家眸中闪过一丝通明睿智,拍了拍外孙的手,终是没往下说。
“明哥儿怎么没同你一同过来,你们这一走,再回来不知是个什么时候,也是在没能再见我老婆子了。”贾母问起明煦,又想到别的,竟是落下泪来:“当年你娘也是这么过来与我说的,现在又到你了,骨肉分隔竟是一个轮回。”
黛玉也不知下次归京是什么时候,而外祖母年纪太大了,今日一别,此生也难见了,竟无从劝慰,只道:“这次走的急,他也忙着与他的同僚朋友,亲戚们道别,我俩分开才赶得及。”
“我这一走,外祖母要多多保重身体…”才说了一句已泣不成声。
还是贾母安慰她:“玉儿比我那苦命的闺女强,此后都要好好的。”
祖孙二人又是抱着哭了一顿,末了贾母道:“当年你上京,才六七岁,小小的一个人儿,也是我抱着你哭,如今都长大了,也该走了。”
“孙儿走了,外祖母千万保重。”黛玉一步三停,终于离开了这个看顾了她十年的老人,此后,大概也不见了。
安排完了京中事,夫妻两个是初十那日走的,挥别了父母兄弟,还有特意回家相送的姐姐姐夫,往任地咸平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可爱在文下留言评论黛玉这个cp似乎只是一个cp了,蠢作者在这里道个歉先,本来开文时是觉得黛玉该陪一个与她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良人,日子就是春看百花冬观雪,弹弹琴,写写诗那种。但是行文时因为笔力不足,没有突出这一点,反而因为两人是婚约从而水到渠成的在一起,缺少故事性,感情线就显得寡淡,细水长流体现的不明显。
还有就是谷琇莹,在明煦看来,两人是偶然相逢,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对谷琇莹来说,明煦是她少年时的一抹惊艳,出现的正正好,然后就是分别时没有机会好好说上一句珍重,如此念念不忘。
未免喧宾夺主,谷姑娘的故事正文里就到这儿了,番外会交待完整,关于这个人,关于她的故事。
另外,文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应该还有几章,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75章 始于足下(终章)
咸平县地势平坦, 远离州府。交通,商业不通,百姓多务农为生。
小县县务不忙,明煦在安置官衙之后直接就接手了, 明煦也是在县府班子给设下的接风宴上才知道县丞柳先生居然是本地人, 据他自己说, 是早年的举人, 熬着资历,加上是小城,查的不算严谨。竟然也做到了县丞。
目前看来, 都算安分清闲, 值得一提的是官衙过于破旧简陋了些, 明煦仔细看了屋檐, 觉得雨天应该会漏, 但也知道官邸不是能随便修缮的, 于是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修屋顶。
咸平距盛京约莫一千里, 气候上差别不大, 明煦一行适应期很短,边安置边入手事物交接。过了一月, 明煦已将县里的大事卷宗看了一遍, 对民风有了大概的了解, 总体是贫穷而纯朴, 虽说没有“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步,但也有恶人混混,人命案子亦有几起, 令明煦注意的是最近一起居然发生在官学之中,在去看县里学绩, 果然萧疏。
官衙正堂。
“白露,大爷呢?”黛玉合上了手上的账册,询问道。他们初来乍到,什么东西都要看过一遍,心里大略有个数,免得被糊弄或闹了笑话,账册就是黛玉在整理,出了京城,倒没那么多规矩,对于县夫人要看账本和税务明细,县里的书吏也没说什么,麻溜的就给递上来了。
至于白露,是黛玉原本的二等丫鬟,紫鹃和雪雁退下去后,白露和凝珠两个就顶上来了,这次出来,黛玉就是带的她们两个,余下的都是到咸平另买下□□的。
“大爷带着柳师爷下乡量土去了。”白露是个活泼的性子,说完不忘加上一句:“我听画扇她们说,咸平土壤多是沙土和淤土嘞,都不结粮食。”吃不上饭,这才卖儿卖女,只求能活。
黛玉皱眉,还未等她说什么,凝珠跨门进来,手捧了帖子:“奶奶,张家员外太太,刘家员外太太联名设了个赏花宴,说是请奶奶赏光。”
这两个姓氏不陌生,是咸平有名的乡绅,按说官员落地之后,首先处理的该是与当地势力的关系,但这两家竟是一个月了,才递来了个帖子,难免不叫人想其深意。
黛玉摸着撒了金粉香露的帖子不语,沉思了半晌,末了道:“凝珠帮我写个回帖,就说三日后必准时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