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千金的流霞酌一小坛,在墓前倾洒了。吉贞对着洁白墓碑拜了一拜,命桃符将一挂大科绫罗缝的紫玉带系在碑旁树枝上。
“娘子。”草棚里一名素服的年轻官员拎起袍角赶了过来。戴玉箴在陇右颇受敬爱,百姓前来缅怀祭祀,倒是常事,但那玉带并非俗物,草棚里的众人都不禁停下话头,冲这头张望。那年轻人狐疑地打量着吉贞,转而对姜绍客气询问:“请问这是哪家的娘子?”
“戴阿兄。”吉贞回忆了片刻,立即认出他来,将面纱掀起,她微微一笑。
那人张着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你右手虎口有颗痣,”吉贞指着他的手,笑着提醒他,“戴公病重之时,我在他榻前见过你一面。”那是他紧紧握着戴玉箴的手,明明是十分俊雅的长相,虎口上却有颗显眼的带毛痣,令吉贞印象深刻。
那人下意识地捂了下自己右手,指尖指着吉贞,半晌——他想了起来,倒吸一口冷气,慌忙跪地道:“殿下。臣戴度拜见殿下。”
见他下跪,草棚里的众官也忙蜂拥而至,前来拜见。吉贞被请至草棚中落座,她倒比往常多了许多耐心,和颜悦色的,与众官挨个问了姓名、籍贯、职位,最后,戴度见草棚里挤得水泄不通,命众官都退到了外头,他亲自奉茶给了吉贞。
“阿兄知道我到了凉州?”吉贞接过热茶,观察着戴度脸上的神色。刚才拜见时,众官对她好奇居多,并不见如何惊诧。她知道自己到陇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本地。
“臣听闻殿下到了凉州……方才也正在与同僚商议,是否要去会州谒见殿下。”戴度坐在吉贞下首,有些难以启齿,他斟酌半晌,吞吞吐吐道:“殿下来陇右……陛下与殿下手足情深,自然不会见罪……只是此间百姓中已经流言纷纷,殿下不宜久待,该速速启程往河东去了。臣听闻殿下婚期在即,怕不好耽搁。”
这是隐晦地催促她赶紧走,不要在凉州闹事了。吉贞浅浅一笑,倒也不怒,她安抚戴度道:“阿兄莫担心,我祭奠过阿耶便走。”有意说了声阿耶,见戴度果然更局促了。他是戴申庶母所出的兄长,却空长了一番年纪,自来比戴申胆小怕事。
戴度诚惶诚恐地谢了。下意识抚摸着自己手上的痣,他目光不禁落在吉贞脸上,沉默良久,说道:“殿下,臣……也曾规劝二郎,只是人微言轻,”停了一停,他真心实意地请罪了,“臣愧对殿下。陇右百姓及众官也对此事颇为不忿。”
他说得含糊,“这事”,便是戴申执意延迟婚期,导致吉贞改许河东一事了。
“哦?”吉贞未置一词,目光往草棚外一扫,见众官还围在戴玉箴墓前,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殷殷目光张望着草棚内的景象,还有的目睹春景感伤不已,拿着袖子抹起眼泪。
“听说阿兄如今在陇右军中充任判官,以咨佐理?”吉贞问他。
“是。帮二郎治理仓库营田事宜。”戴度道,判官不过五品,又在自己兄弟手下,看他样子,对这个职务并不十分热衷。
正说话,一名穿着青色小缺袄子的仆役走过来,指着静静停在远处的马车说道:“夫人在车上,听闻公主殿下降临,想要来谒见。”
“叫她来。”戴度随口吩咐道,一转身,却看着那小仆一愣,片刻之后,有些慌张地对他挥了挥手,“谁叫你进来的,快退出去。”
那小奴十分大胆,罔顾戴度呵斥,一双清明的眼眸正在吉贞脸上盘旋,吉贞蹙眉回视,见他鼻子眼睛生的都很秀气,薄薄的两片嘴唇,正紧紧地抿着,脸上还带点审视的神气。
“不必烦夫人劳动,我去马车上见她。”吉贞知道戴度的夫人必定是深闺妇人,羞于抛头露面的,遂放下茶杯起身。
戴度连道不敢,那小仆闻言,却立即点点头,领头往马车走去。吉贞慢慢走在后头。那小仆背后却似长了眼睛,脚步也慢下来,吉贞望着他的背影,不经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住住。”小奴回看她一眼,答道。
“住住。”吉贞咀嚼着这个名字,“珠珠?还是住住?”
“秦住住。”小奴强调道,“幼时家住秦岭,因此得名。”
“这名字别致。”吉贞道。
“多谢殿下。”他不卑不亢地说。待将吉贞领到马车前,他早暗中将吉贞从头到脚尽收眼底,再无好奇,便丢下她,径自爬到旁边另一辆马车上去了。
第12章 疏桐流响(三)
吉贞立在原地,冷笑了一声,听见帘声响动,戴度的夫人陈氏早闻声下了马车,就地便要跪拜,“妾僭越了,殿下恕罪。”那一袭洁净的罗裙瞬间沾上了尘埃,抓着裙角的两名儿女,男孩大些,瞧着有十二三岁了,另一个是名八、九岁的女童,也忙着要来磕头。
“夫人请上车。”吉贞见那马车颇宽敞,命陈氏仍旧回车上去,陈氏自然不敢,桃符送了只胡床,吉贞拎着裙角,踩胡床上了马车,陈氏才携一双儿女又来到车上。
“快与公主殿下叩首。”陈氏命两名儿女跪在车板上,对吉贞齐齐磕了两个头。那男孩颇为知礼,随即便退出车外等着,女孩儿要活泼一些,目光悄悄在吉贞身上张望了一会,又往吉贞鬓边一指,羡慕地说:“殿下的花钿真好看。”
吉贞将钗子摘了一枚放在她掌心,那是一只微微颤动的赤金蜻蜓,大方地说:“送与你了。”
陈氏显然对两个孩子十分宠爱,只骂了一句,见她握着蜻蜓喜笑颜开,也不忍责难了,只对吉贞告罪。女孩儿得寸进尺,围着吉贞转圈,又称赞她裙衫华丽,吉贞笑着挽了她的手,柔声细语道:“我家里还有许多这样的裙衫,你跟我去给我做伴,这些都给你,可好?”
女孩忙不迭点头,问道:“殿下,你的家在哪里?”
“在范阳。”吉贞微笑着看她,“你可愿意跟我去范阳?”
女孩很精明,眼睛咕噜一转,又看看自己母亲。陈氏讪讪地一笑,将她的手从吉贞手上扯下来,骂道:“殿下与你说笑,你倒当真?”又指使她道:“看你鞋子也脏了,去旁边马车上让保母替你换去。”
女孩咕嘟着嘴爬下车,听外头说话声,是她那小阿兄在责怪她无礼。
“小郎君这个年纪,可以去军中历练了。”吉贞道。
陈氏含羞笑道:“戴郎也这样说,只是妾不舍得。”
吉贞刚才惊鸿一瞥,对那浓眉大眼的男孩印象颇深。卷起珠帘往外看了一阵,转过脸来对陈氏道:“他与戴申年幼时生的很像。”
吉贞提起戴申,神色倒很寻常,陈氏有些忐忑,点头道:“是……这孩子,自小人都说生得像他叔父,他叔父也极看重他。”
“看他很稳重知礼,”吉贞好像不经意的说,“夫人想必很疼爱。”
她这话头,来来回回都在一对孩子身上,陈氏莫名的心惊肉跳,悄然攥紧了手头的绢帕。吉贞看的清楚,知道这妇人爱护儿女至深,眸子里带着些微怜悯,她对外头的姜绍道:“请戴阿兄来,我有话要与他讲。”
姜绍去而复返,戴度在马车外道:“殿下?”
“阿兄。”吉贞一只柔荑掀起卷帘,容颜在清濛的山色中如玉般光洁明媚,她嫣然一笑,说道:“阿兄家的小郎君,稳重知礼节,我很喜欢。陛下与他年纪相仿,在宫中颇感寂寞,阿兄可否割爱,送小郎君进宫,与陛下作伴?”
“殿下!”陈氏惊叫一声,仓皇地看眼戴度,忙道:“殿下不可。乡野小儿,粗鄙无知,入宫之后,怕得罪贵人。”
“请令郎去陪陛下读书习武,长成之后,陛下自会赠他一份锦绣前程,这样的事,别家求也求不来的,阿兄不愿意?”陈氏扑上来抓着吉贞的衣裙,哽咽着哀求她,吉贞置若罔闻,她泰然自若地端坐着,两眼只看戴度,“阿兄莫要糊涂,你只是区区判官,以后这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
戴度先是愕然,被吉贞循循善诱,也动了心,瞧一眼远处正在打闹的一对儿女,又见陈氏只是流泪摇头,他左右为难地拧起了眉头。
“夫人。”吉贞的手很稳,她将膝头陈氏的手携起,陈氏那躲避的眼神不得已与她正视,吉贞温柔地拂了拂她鬓边微乱的发丝,轻声道:“为母亲者,总要为儿女的前程计。小郎君是阿兄的嫡长子,戴申膝下并无儿女,万一哪一天他有不测……”吉贞有意停了下来,笃定的眼神里带了一□□惑的意味,“未来的三镇节度使,难道你要他在这武威县里长大?”
“臣愿意。”戴度将吉贞对陈氏的话尽收耳底,他幡然醒悟,上前两步,急不可耐道:“臣愿意。劳烦殿下举荐。”
“不可!”一道清脆的声音道,那名青衣小奴秦住住自旁边的马车上纵身跳下,奔到戴度面前,张嘴便道:“公主此举分明是要挟持小郎君入京为质,日后以此辖制戴氏,夫人与郎君不可中计!”
“你……”戴度气得脸色都变了,又不好严词骂他,只能甩袖斥责道:“我与殿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还不速速退下!”
“叫他留下。”吉贞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卷帘“啪”一声被她甩开,她下车,慢慢走到这大胆的秦住住跟前,脸上还带着一丝微微的、凌冽的笑,秦住住与她对视片刻,终究低下了头,吉贞眉头一扬,问道:“你说的戴氏,是戴申的戴氏,还是戴度的戴氏?”
“戴申、戴度,本为骨肉至亲,不分彼此,都是姓戴。”他反口质问道,“殿下又是何意?”
“骨肉至亲,不分彼此?”吉贞轻轻一笑,转而对戴度道:“阿兄,我听闻戴申此战不利,重伤在身,怕命在旦夕,不如向陛下请旨,准日后阿兄承袭爵位,节制三镇,以免戴申突然死了,陇右军大乱,可好?”
“殿下,”戴度倒是跃跃欲试,只是顾忌着面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道:“二郎身骨一向健壮,倒不必……”
“戴申活得好好的,殿下为何咒他死?”秦住住倒不顾忌,张口闭口将戴申的名字挂在嘴上。听了吉贞几句话,他抑制不住怒气,语气更冲了。
“我随口一说,你何必着急?”吉贞嘲弄地看他一眼。秦住住立即闭上嘴不再开口。吉贞歪着头将他端详片刻,忽然携起他的手腕。他始料未及,很警惕地退了一步,右手被迫高举,盯着吉贞。
“我听说这只手颇擅长行楷?”吉贞挑眉道。这分明是只女人的手,洁白修长,指尖有薄薄的茧子。
“不算擅长,略懂而已。”秦住住不再掩饰,傲然回了一句,她使劲将手收回。
戴度在旁眼睁睁看着,心知秦住住已经暴露,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上前一步,将这个胆大妄为、惹是生非的秦住住护在身后,“殿下,”他汗颜赔笑,“这是二郎的妾,今日随贱内一同来拜祭先父,还请殿下莫与她一般计较。”
吉贞见戴度如此惶恐,心知秦住住果然十分得戴申宠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沉默片刻,见那秦住住在戴度背后扬着头,眉清目秀的脸上挂着心知肚明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吉贞眸光一转,对戴度道:”阿兄,我要往凉州城内转一转,阿兄能否带路?”
“殿下请。”戴度松口气,让开一步,请吉贞先行,回身则使以眼色,令陈氏将秦住住领走。
“姜绍。”吉贞脚步未动,忽然吩咐道,“秦氏脖子上的玉龙子,你去取回来。”
“是。”姜绍往秦住住脖子上一望,立即明白过来。他在禁宫久了,对玉龙子早有耳闻。走到秦住住面前,说声:“得罪。”不管她躲闪,匕首过处,丝络无声断裂,一枚莹润冰凉的夜明珠落在掌心。
“殿下为何要抢妾的东西?”秦住住惊魂未定,气得跺脚。
“玉龙子是先帝征西域时获取的宝物,我幼时尝将它悬挂在帐顶照明的。”吉贞接过姜绍奉上的玉龙子,这失而复得的宝物,在掌心静静散发盈盈光辉,她对戴度很和气地解释,“戴申离宫时,我转赠给他。如今物归原主,还请阿兄转告他。”
戴度忙应了。
吉贞握着玉龙子缓缓走到山峰高耸处,见山色清濛,烟气淼淼,层峦叠嶂、此起彼伏的远近山峰如朵青莲,徐徐绽放。她心念一动,想把玉龙子丢入山谷之中,举起手踌躇片刻,又收回来,交给桃符,“留着,以后回京,给太后宫里的云团戴。”
“给猫戴干嘛呀。”桃符笑道,“咱们还拿回去挂在帐子里,晚上多亮,又没有烟气。”
“你倒不嫌?”吉贞刺她一句,便戴上幕篱,领头往山下去了。
凉州一游,有姜绍麾下几十兵士护送,戴度领路,浩浩荡荡的人,引来无数百姓尾随围观。吉贞的食邑,在昌松、嘉麟、天宝三县。县民只知此地是清原公主的封地,却从未亲眼目睹公主真身。她抵达昌松时,全县百姓争相跪拜,以为神仙下凡。
吉贞隔着幕篱的轻纱,看着外头模糊的人影晃动,她微微一笑,对旁边的桃符轻声道:“我这会心里好过些了。”
“殿下刚才应该给她几个耳光。”桃符哼了一声,对秦住住的放肆耿耿于怀。
“她不值得。”吉贞认真地琢磨着,“你说,昌松三县的百姓,一人一拳,能将戴申打死么?”
桃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很解气地说:“一人一口唾沫,能将他淹死咧!”
“牛羊遍地,路不拾遗。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凉州是个好地方。”吉贞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问姜绍,“离范阳还有多远?”
“快马加鞭地走,也要半月才到。”姜绍明显地心急了,“离婚期不过十日了。”
“我们从凉州走,叫屈大通自会州速速赶来。”吉贞立即道,“星夜疾驰,也许赶得及。”她吩咐姜绍道:“坐车太慢,你牵一匹马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