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绣猫
时间:2019-12-04 07:10:59

  卢燧曾掌管京畿道八百折冲府,戎卫京都,远征契丹,颇多战功,先帝驾崩前进他为中书令,封邳国公,命其镇守太原府。
  “卢燧……连他也……”吉贞喃喃道,连日奔波的疲惫突然席卷而来,她扶住案几翘起的边角,慢慢坐下来。
  “卢燧反了?”周里敦也闻讯赶来,惊慌失措地望着姜绍,“卢燧是先帝御前重臣,怎么会与戴申沆瀣一气?姜都尉你是不是听错了?”
  卢燧也曾算是姜绍上峰的上峰,被周里敦这一逼问,他有些难堪,凝重地摇头,“消息确凿,听说现在晋阳各个城门都有重兵把守,严查人员进出,因此消息才一直被封锁在城内,没有传到河北与京畿。”
  桃符难以置信,“殿下,河东不是驸马节制吗?怎么会突然倒戈?”
  若真是卢燧倒戈,对河东乃至朝廷,不啻一个重大的打击。温泌毫无预兆地离开了范阳,卢燧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否知情?
  吉贞紧紧抓着膝头柔软的布料,定了定神,说:“他节制河东,只是统御天兵、大同、横野、岢岚四只边军,卢燧奉旨镇守太原,掌管民政,与节度使府只能算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殿下说得是。”姜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众人之中,他最清楚事态的严峻。谨慎地闭了门窗,姜绍把急得要跳脚的周里敦拉到案前,几人团团围坐。姜绍说:“卢燧原本统领京畿八百折冲府,麾下人马也有十万之数。先帝命卢燧镇守太原,有辖制藩镇之意,然而自元龙以来,藩镇势大,府兵废弛,折冲府形同虚设,恐怕卢燧早有不忿之心。河东、河内与河北,幅员辽阔,形势错综复杂,驸马还年轻,想在三镇说一不二,根本就不可能,有几个卢燧这样的人,也不出奇。只是龙城乃北都重镇,一旦卢燧联合陇右,怕半壁江山将倾。”话一出口,他惊觉失言,忙看一眼吉贞,低头道:“殿下恕罪。”
  “你说的没错。”吉贞拂过肩头乌黑的长发,对姜绍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要不是你机警,我们现在怕已经自投罗网了。”
  姜绍心里一跳,嘴唇动了动,把那些旁枝末节的念头都按了下去,“依臣看,还是不宜涉险。不如直奔石州,借道孟门关回京。”
  回京又能怎样?坐以待毙而已。岭南、剑南诸州都闻风而动,京畿弹丸之地,要面临八方雄兵,四面狼烟,恐怕对太后、皇帝而言,自己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吧?
  温泌现在在哪呢?
  吉贞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翘头案平滑的纹理,良久,一筹莫展,她放弃了,说:“也好,”事到如今,她还有心情戏谑姜绍,“早点回去,想必你家的娘子早翘首以待许多日子了。“
  姜绍赧然了,“臣……“他红着脸咳了一声:”此行只带了五十卫士,臣不敢轻涉险地,若殿下有毫发的损伤,臣都难辞其咎。”
  “殿下安危重要,请姜都尉护送殿下回京。”周里敦沉默了这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扶案而起,慨然地说,“臣奉命到河东募兵,若连晋阳城都不进,绕道折返,难以向太后和陛下交待。”
  卢燧摆明车马要反了,周里敦此行,能募到一个兵都算他本事。姜绍不赞同,“周郎中,你要闯晋阳,轻者无功而返,重者性命不保,你可知道?”
  周里敦很固执,“即便募不到兵,臣也要亲自去见卢令公一面,将他劝服。若臣不幸,遭他加害……”周里敦一个大男人,竟有些哽咽,用袖子拂过发红的眼角,他笑道:“陛下和太后在京中,得此噩耗,也会对卢燧有所提防。“他掀起袍子,郑重其事地对吉贞深深叩首,“臣愿以身报国,特此答谢殿下知遇之恩。”
  桃符忙去扶周里敦起身,周里敦只是不肯。众人被他闹得心情沉重,吉贞说:“你家里也有妻儿和父母,枉自送了性命,谁来奉养他们?“
  周里敦含泪抬眼看向吉贞,“臣真是死了,相信殿下也不会对臣的妻儿父母置之不理。“他像一块磐石,坚韧不移地跪着,”殿下不答应,臣就不起。”
  “起来吧,”吉贞并没有犹豫太久,她很果决地说:“我也觉得,还是应当进城一探究竟,才能死心。“
  “谢殿下……“周里敦欢喜地起身。
  “殿下……”姜绍却察觉一丝异样,忙插进话来,没等他出声阻挠,吉贞先说:“我也和你一起去见卢燧,以我身份,卢燧即便真的要反,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毕竟他只是要清君侧,并不是要灭王室。
  “这……”姜绍傻了眼,要阻止吉贞,他不善言辞,只能不断说:“殿下万万不可。“
  “你放心吧。”吉贞用手指绕着肩头垂下的一缕丝绸般的秀发,露出一抹俏皮的笑意,“戴申称和温泌有‘夺妻之恨’,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否则就师出无名了……“
  姜绍跟随吉贞数月,也知道她的性情执拗,听不进劝的,他如鲠在喉,闷闷地说:“是……“。
  “不知周郎中此行,过所上写明有几人随行?”姜绍轻不可闻地叹口气,又不无抱怨地瞪了周里敦一眼。
  周里敦还在兴头上,何曾留意姜绍的眼神,他说:“有三人,一名粗使的侍婢,两名宫中拨派的侍卫。“
  “殿下的身份,有些敏感,贸然在晋阳现身,怕引起各方猜疑。“姜绍向来想得很周到,”依臣看,殿下还是乔装改扮,我再选一名好身手的护卫,充作周郎中随扈人等,凭文牒进城,再伺机以真实身份召见卢燧。”
  周里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吓得快口吃了,“殿、殿下做臣的随扈?“视线再往吉贞脸上一停,更不肯了,”使不得使不得。”他避之唯恐不及地一边摆手一边后退,“殿下如此容貌气度,说是侍婢,谁能信?”
  周里敦那一副诚惶诚恐状,吉贞只觉得好笑,故意要吓吓这个老实人,她莞尔道:“你真傻,别人见了,自然只会以为我是你的妾。”
  天可怜见,周里敦活到快三十岁,除了家里的糟糠,其余的女子连看也不曾多看过一眼,如今却平白要多一名妾。他欲哭无泪,“臣奉旨至河东募兵,竟要带一名妾随行,此事若在朝中传开,臣可要羞死了。”
  吉贞冷冷地眼风将他一扫,周里敦像堕入冰雪,立即冻住了。顷刻,疯狂地摇头,“臣宁死不从。”
  “迂腐!”吉贞嫌他聒噪,冷笑一声,“我都不在意,你倒嫌弃,难道你的官声比国朝的安危还要紧?”
  一个大帽子压下来,周里敦讪讪地把头低了下来。仿佛被吉贞和姜绍联手逼良成娼,他吭吭哧哧地说:“臣那名婢子,名叫杨撒八……”
  “这名字怎么古怪?”吉贞不满,觉得这名字很难听。
  这……周里敦哭笑不得,你好说歹说都不听,非要做杨撒八,倒怪人家名字难听了?
  “剩下那几十的人马安置在哪里?”吉贞问姜绍,“如今晋阳附近恐怕到处都是卢燧的耳目,冷不丁出现这样一批武士,他要生疑。”
  “臣一路行来都探查过了,离汾河渡口十里正是蒙山,山下有座废弃的古寺,占地颇广,几千人也住得下。臣可命其余人隐身于寺中,若有异动,可立即进城接应。”
  “这样很好。“吉贞对姜绍含笑点头,“等这趟回京,我一定替你向陛下讨个恩典,赐你夫人一个诰命。”
  “多谢殿下。”姜绍低头,抿嘴一笑。
 
 
第27章 沙雁争飞(七)
  此时的晋阳,是宽进严出,周里敦又是官身,守门将并没有如何盘问,便放一行四人进了城。
  马蹄嘚嘚踩在青石板路上,周里敦东张西望,自进城就高高提起的一颗心逐渐放下,他偏过头,有些疑惑地问姜绍,“看城里百姓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变故。”
  姜绍两只眼睛机警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一手勒住马缰,略等了等落后的吉贞,“殿下,”他提议,“先去河东节度使衙署瞧一瞧吧?”
  “叫我娘子。”吉贞颔首,又提醒了他一句,“卢燧身边有认识你的人吗?”
  姜绍摇头,“卢燧迁至太原时,臣尚未入选禁军,和他身边的人素未谋面。”
  “去节度使衙署。”吉贞隔着面纱轻轻“驾”一声,又催促周里敦,“你领头走。”
  周里敦在马背上挪了挪屁股,全神戒备,昂首挺胸地催马前行。一行四人,途中同商家问了两次路,绕过坊墙,远远望见河东节度使衙署。巍峨的仪门之前,十二道列戟上旌旗飘扬。纛旗上饰白虎纹样,绣的正是一个钢筋铁骨的“温”字。
  “就是这里了。”周里敦喃喃地说,眼里流露出一丝憧憬。
  时隔多日在晋阳再见温泌的纛旗,吉贞也有些恍惚。清风吹得她的面纱轻轻荡起。
  “殿下,”姜绍拦在吉贞前面,声音很沉:“看门口这些守将的服饰,肩头和袖口的章幡上都绣有武骑团兵的徽识,是团练兵,不是驸马麾下人马。”
  吉贞一颗心沉了下去,特地留意了几眼守将身上的赭红戎衣。她不似姜绍目力过人,看不清他们章幡上的徽识,可看守将们那副严阵以待状,便知道衙署里有了变故。
  “左夔……”吉贞想起来了,“左夔的公房也在节度使衙署,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姜绍冲着衙署的方向稍稍偏了下头,“兴许就在衙署里,只是被软禁了。”
  吉贞问:“河东边军有多少人马?”
  “有两万人。大同、横野、岢岚三军合计有一万人,驻扎在忻、岚、代三州。天兵军有一万人,今年轮值,被调往幽州抵御奚部。另有守捉将军韩约在云中屯兵五千,一旦使府下达军令,几只边军连夜便可赶至太原。看现在这样,恐怕驸马行军在外,阴差阳错,竟没有收到消息。”
  周里敦屏息听着,神色复杂地瞄着姜绍——原本见他沉默寡言,以为是个木讷的人,谁知他才到范阳数月,已经对河东驻军的情形了如指掌。
  “殿下,”周里敦转而问吉贞,“我们是否想法传递消息给驸马?请他调兵到太原。”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吉贞有些心绪不宁,她轻轻挥了下鞭子,调转马头,“别在这里久待,免得卢燧察觉。我们先四处走走。”
  姜绍等人忙跟了上来,周里敦一直在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在外对吉贞露出丝毫谦卑之态,大声吩咐道:“走吧!”他率众而行,姜绍与另一名侍卫跟随吉贞左右,并辔徐行。
  “娘子。”姜绍越过吉贞走了一段,回过头来不解地看向伫立不动的吉贞。
  吉贞纤细的手指拽着扬起的面纱,回首凝望道边旗亭的方向。
  “那边楼上有人在看我。”吉贞轻声说,将面纱放了下来,遮住脸庞。
  姜绍眸子陡然锐利如箭,射向旗亭上虚掩的窗户。窗边有人影晃动,仿佛一群醉汉,突然有人撞了过来,“哐”一声巨响,将窗户闭上了,同时一物疾坠而下,姜绍低喊一声“当心”,先下意识地飞身至吉贞马前,一刀劈下。
  一只酒杯应声裂开,碎片落在马蹄下。
  “兴许是鲁莽的醉汉。”周里敦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忙瞥了几眼吉贞的打扮。她穿的豆绿窄袖短衫,幕篱蔽面,看起来的确与寻常侍婢无异。他略放了心,有意要掩饰姜绍的失态,恶声恶气来了一句:“撒八,好生走路,莫要左顾右盼,引来那些登徒子窥伺,成何体统!”
  “是。”吉贞重新坐直身子,软绵绵应了一声。
  周里敦登时汗毛直竖。他搓了搓胳膊,正想描补描补,吉贞却毫不在意地转了话题,“那摊子上卖的玉尖面是刚熟的,主人能否容奴去买点?”
  周里敦刚才狗胆包天,呵斥过吉贞后,竟然立即进入了角色,拉着脸“唔”一声。姜绍忙不迭将刀送回鞘中,去摊子上买了玉尖面和各色吃食来。吉贞并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食,又兼满腹心事,只用指尖掐了一丁点,做不经意状又往旗亭上扫了一眼。
  那楼上的窗户紧闭,有隐隐的说笑声传到街上。
  吉贞把玉尖面往姜绍怀里一丢,用吴绫帕子揩了揩手,随手丢掉,拧眉道:“走吧。”
  几人重新上马,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有老有少,大呼小叫地奔了过去,道边商贩护着吃食匆忙躲闪,等那群汉子过去,才交头接耳:“是绛州来的流民。”
  “绛州……”吉贞在马上默念着。
  周里敦遥望一阵流民的背影,很有些痛心疾首,“黄河和汾水都流经绛州,每年入夏,总要遭几场灾。去年朝廷才费巨资修过长堤,看这情形,工部拨的钱都被当地的官员中饱私囊了。”
  姜绍倒顾不上流民,“风陵渡乃绛州要津,若河水决堤,自此入秦的水路就断了。”
  正说着话,又几群人携儿带女地经过,周里敦在马背上快坐不住了,“怪不得河东的武骑兵团短短时间就召集近万人马——这么多的流民!”他一心急,连跟吉贞请示都顾不得,拍马追了上去。
  几人随着流民,到了晋阳县衙外,偌大的场上设了草棚,施汤施饼,旁边又置了公案,两名佐吏坐在案后记名造册,周围把守着数名穿赭红戎衣的兵丁。一会功夫,流民又像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涌到了草棚下,领了汤饼,绕到公案前,交待姓名籍贯,有年轻力壮的,当即便领了袄袴,欢天喜地,“多谢卢令公!”
  佐吏在册子上记了几笔,絮絮叨叨地说:“令公早向朝廷请旨,要开府库赈灾,朝廷不准。令公不忍百姓挨饿受冻,慷慨解囊,耗尽家财。你等可要记得令公大恩大德呀。”
  “那是自然!我们这条命都是卢令公的了!”
  “好。”佐吏满意地点头,“是否熟悉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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