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绣猫
时间:2019-12-04 07:10:59

  固崇悠悠道:“太后对先帝的情义,奴都看在眼里。”
  太后呵地笑了一声,说:“你倒是看在眼里,有的人却不当一回事。”随意偏了偏头,见外头无人,她摇了摇扇子,说道:“你别看七娘整天不哼不哈的,她提防着我呢,生怕我和冬郎亲近。我但凡有个一儿半女……唉。”
  固崇有些同情地看着她,“陛下把太后当亲娘看的。”
  太后鼻子里冷嗤一声,正要说话,郑元义走了进来,在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太后有些诧异地笑了,说:“叫他进来。”
  杨寂弯腰拱背地走进来,一进室内,便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臣拜见太后!”
  “起身吧。”太后很感兴趣地端详着他,问了姓名,籍贯,话题便自然转到了温泌与吉贞的这桩婚事上来。
  杨寂自然竭尽所能,舞动三寸不烂之舌,将温泌对吉贞的一番赤诚说的天花乱坠,仿佛不立即将公主下降,温泌便要得失心疯,被相思折磨而死。太后虽然不大信,但杨寂说话风趣,也被他逗得连连发笑,对温泌此人,已经先首肯了大半。
  “只是事情仓促了些。”太后敛容道,“七娘年后十八了,你们郎君也老大不小,现在才开始修公主府的话,也要三四年功夫,怕等不及。或索性……修建府邸的事情待婚后再议?”她有些没把握地看看固崇,“河西今年战事颇紧,百姓罹难,七娘那三千户的食邑……”
  杨寂也装作不知道公主食邑已经被戴申截留,很洒脱地一笑,说道:“太后勿忧,公主下降,乃是范阳莫大的荣耀,修建府邸,本是义不容辞,这些钱,温氏还是拿得出来的!只是怕新建府邸工事太久,郡公的意思,起先武宁公主下降之时,已经特地修了府邸,公主早些年已搬与郡公同住了。那空置的府邸也算华丽,殿下不嫌弃的话,稍加休憩即可,三月就能完工。”
  见他应答如流,太后惊讶地说:“原来这事你家郎君已经都筹划好了?果真好细致的人。”说温泌诚心实意要尚主,太后倒信了一两分。
  杨寂悻悻地想:温泌哪能想这许多?还不是赖我替他绞尽脑汁,多番筹划?他哈哈一笑,趁机将昨夜临时抱佛脚绘制的工事图呈给太后看,“太后请看,这处府邸正在范阳城南,依山傍水,占地近百亩,还未盖满,殿下若喜欢,再加建庭院,也绰绰有余。”
  太后连声称赞,探过头去看了几眼,却觉得不对。停了一停,她挺直身子坐了回去,与固崇对视一眼。固崇领会,摇头道:“杨别驾,这府邸样样都好,只是我看离郡公府却甚远,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怕骑马也要走半天功夫。”
  杨寂苦笑。温泌原本就打算把她娶回去供起来的嘛,当然离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他挠了挠头,咧嘴一笑,说道:“郡公府离校场近,本是便宜郎君去军营。殿下住进公主府后,郡公府自然也要搬到南城来,最好是一步之遥,抬脚便到。”
  他的笑到底有些刻意。太后沉吟不语,踌躇半晌,好似为了说服自己,也给吉贞有个交代,遂缓缓点头,说:“重要的是人性子要好,别的倒也没什么大碍。”
  “正是,正是。”杨寂笑得脸都僵了,不住点头,“我家郎君的性子是极好的,待人如春风般和煦,行动间温文尔雅,再难挑剔。”
  “那就好。”太后道,示意杨寂,“你喝茶。”
  杨寂碰过茶杯来,猛灌了几口,润了润快冒烟的嗓子,眼睛在茶杯上缘提溜一转,似在寻人。固崇意会,问郑元义道:“清原公主何在?杨别驾在此,正好说一说范阳风土人情,请公主也来听听。”
  郑元义方才在外头溜了一圈,早将寺内各处悄然看遍,此刻忙答:“那塔下有颗百年的樗树,高耸入云,殿下在树下,让周供奉作画呢。”
  “作画时不好动弹。”太后道,“你去瞧着,好了便引七娘过来。”
  “是。”郑元义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折了回来,通报道:“太后,方丈称寺外有位益安夫人求见。”
  “益安夫人?”太后脑海里搜寻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有些疑惑地问固崇:“这是个什么人?”
  固崇摇头,“奴也不知道。”
  “既是个有有诰命的夫人,”太后很和气,“放她进来吧。”
  郑元义一路寻到老樗树下,却只见纨扇与画轴留在石案上,吉贞与周里敦都不见人影。
  郑元义慢慢走前,见卷轴展开,似在等墨迹晾干。他持起画轴,微微吃了一惊,入目正是画中人物的一双眼,眼梢微扬,欲语还休,墨迹未干,恰似眸中润湿的泪波。郑元义原本只说周里敦画的不像,此刻却有种说不出的怅惘,怔怔地与那双眼眸对视许久,他将卷轴放回案上,绕着塔身左右张望。
  “这是你的名字。”忽然有个女声响起。
  郑元义脚步顿缓,知道吉贞与周里敦正在塔下另一侧,抬脚一拐便能撞个正着。他两人似乎停在了那一处,没有要走动的迹象,郑元义放轻脚步,屏气凝神,将半个身子藏在角落里。
  吉贞今日为图轻便,穿得家常青碧缬,在树影间晃动,如一抹展出来的绿枝,因此并不引人注意。她驻足在进士提名的画壁前,雪白的手指拂了拂墙面的微尘,指着上头斑驳的字迹。
  义山县,周里敦,未申科。
  周里敦将那字迹注视了许久,黯然一笑,说道:“正是。殿下看得仔细。这是臣中第那年,杏园宴后,与众士子同游曲江,河畔彩幡飘飘,柔风荡漾,徐探花游街归来,邀我等来此雁塔题名。臣那时还曾夸下海口,邀徐探花道,等他日入阁拜相,我要再来此处重游。”
  吉贞将墙上众人的名字一一看过,微笑回视他:“你不到三十便中第,这里有多少人雁塔提名时已经白发苍苍?朝中几位相公,哪个不是在翰林熬了十来年,年逾四旬才做的舍人?诏旨制敕,玺书册命,若不是沉稳的人,谁敢摸的?”
  周里敦压下心头苦涩,垂首道:“臣知道。”
  “入阁拜相,尚可期。你不必这样垂头丧气的。”吉贞用绢帕擦了擦手上的尘,对周里敦说:“我欲向陛下替你求一道旨意,命你去做中书校书郎,你可乐意?”
  周里敦蓦地抬起头,满脸震惊。
  “你本是八品,中书校书郎还降了一品,你可是心里不乐意?”
  “臣……”周里敦语无伦次,怕吉贞是拿他说笑,心跳得剧烈,只能嗫嚅道:“殿下为何……恕臣愚钝。”
  “正因为你愚钝。”吉贞不客气地说,对周里敦那一副手足无措的傻样子很无奈,“宫里的人,精明的太多,傻的太少。像你这样鲁直的也好。陛下年幼,怕被奸臣左右,我只看重你忠心。”
  周里敦便知道吉贞并非说笑了,他顿时热泪盈眶,好好一个大男人,竟拿起袖子擦起了眼泪。半晌,他急剧起伏的胸膛才慢慢平复下来,脸上仍有激动的红晕。
  对吉贞深深行了一个大礼,他说:“臣愿意,十分愿意。”
  吉贞满意地笑了,问他,“知道这是谁的恩德吗?”
  “是陛下天恩。”周里敦忙道。
  “蠢。”吉贞立即说道,见周里敦一脸茫然,她那一双长眉立即拧了起来,冷淡地提醒他道:“是我的恩德,你若能入阁拜相,便是承我的情,懂了?”
  周里敦也不傻,立即诚惶诚恐地答道:“臣多谢殿下大恩!”
  “待我出降,你须忠心无二,辅佐陛下。”吉贞茫然地望着樗树入云的树冠,慢慢说道。
  “是。”周里敦追随着她的视线,也不禁仰头看了看辽阔的天,心里激荡不已。
  “殿下,”两人沉默片刻后,郑元义才作势匆匆寻了过来,他说:“有客至,太后请殿下到客堂一叙。”
  “什么客?”吉贞一见他,脸色便冷了下来。
  “殿下去了便知道了。”郑元义倒有意要卖个关子,心怀不轨地又瞧了瞧她的一双明眸。
  郑元义手持卷轴在后,吉贞在前,两人缓步到了太后所在的客室外头。郑元义走时,那杨寂尚与太后谈笑风生,此刻客室里却鸦雀无声,哪像有客的样子。吉贞瞥了郑元义一眼,郑元义也满腹疑窦,叫声太后,便推开门,请吉贞走了进去。
  有名中年的妇人跪在地上,正无声饮泣。
  太后闻声抬起脸来,脸色难看的厉害,似乎憋了满晌的闷气,一见到吉贞,她顿时爆发了,指着地上那妇人,她颤动着嘴唇,喝道:“七娘,你说我们都遇的什么样的人呐!”说着,她顿时泪如雨下,似累极了,也伤心极了,用帕子捂住脸,她哽咽道:“先帝,我为了你的七娘,已是心力交瘁了……”
  “太后,殿下……”旁边畏畏缩缩立着的杨寂目光极快地在吉贞脸上溜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开口了。
  “住口。”固崇断喝一声,对郑元义使个眼色,吩咐道:“你先领杨别驾去歇息。”
  杨寂哪肯走,被固崇那森寒的目光一瞪,先心虚了,尴尬地笑一笑,他被郑元义领着出去了。
  吉贞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离开的杨寂,拎着襦裙,她翩然落座,心平气和地说:“阿翁,这是哪位贵客?”
  固崇晦暗的目光看着吉贞,缓缓道:“殿下,这位益安夫人,是武宁公主的阿嫂。她的夫君,是员外郎冯赫。益安夫人今日来,是为她家娘子的婚事——冯家小娘子孩提时便与她的表兄订了亲,原本定于今年过六礼,谁知前日那家来人称,在外乡听闻冯家已自毁约,与京都官宦子弟喜结婚姻之盟,因此孩提时那桩婚事不必再论。冯家娘子性情虽柔顺贞静,却极刚强,听闻噩耗,当夜便悬梁自尽……”
  太后这才想起来,急忙问:“人可还有气?”
  益安夫人呜咽道:“人未断气,只是这会形同疯癫,怕不中用了。”
  “万幸。”固崇微松口气,对吉贞道:“益安夫人听闻太后仁慈,特来求见,请太后做主,还冯家娘子一个清白。”
  吉贞面无表情,木然坐了半晌,才道:“这门表亲,便是范阳温氏?”
  “正是温家的郎君。”固崇道。
  吉贞那漠然的脸上如同冰裂,蓦地漾起一丝明媚的笑来,“温郎,温郎,”她轻声呢喃这个名字,随即转向太后,半是揶揄,半是幽怨地赞道:“太后,这位郎君,好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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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东风有信(八)
  益安夫人冯氏为了她可怜的女儿哭。太后为这事办的不好,折了脸面哭。两个女人咿咿呀呀,连固崇都被闹得心烦了,走到吉贞身旁,带点安抚地意思捻了捻她的肩头,说:“殿下莫急着怪罪谁,这事回宫再议吧。”
  吉贞脸色不好看,抬手就把固崇那虚情假意地抚摸推开了。
  她易怒,不会憋着自己,更不会委屈自己。倏的起身,碧青的襦裙瞬间如湖水般荡漾开,凤履停在了冯氏眼皮下。冯氏惶惶然抬起头,正见她一张挂了霜似的脸。
  “温氏可有来你家纳采?”
  冯氏忙道:“尚未纳采。但妇人的夫君确与武宁公主有盟约在先。”
  吉贞道:“可有写下婚书?”
  冯氏摇头,“自家亲戚,信得过的。因此没有写婚书。”
  “既无婚书,又未过礼,算的什么婚约?”
  “殿下……”
  吉贞打断她,“管是他背信弃义,还是你另觅高枝,自有县丞替你做主。县丞不济,又有京兆尹。你来求太后,难不成要太后去替你自家亲戚断家务事?”
  冯氏心里委屈,一说话便要哭,“太后仁慈……”
  “太后仁慈,是对全天下百姓仁慈。整天替你家断案,河朔的流民,岭南的灾民,都不管了?”吉贞毫不留情地呵斥她,“太后今日来礼佛,你好大胆,敢来扰太后清静,是谁教你来求太后的?”
  “是徐相公。”冯氏吓得连声音都颤了,“奴的夫君本要去京兆府告温家,在南衙碰着徐相公,相公说太后仁慈,必定会为奴家女儿做主……我可怜的女儿呀!”她是伤心到了极点,索性用手帕捂着脸大声哭起来。
  “好糊涂,徐度仙。”固崇迸发出一声突兀的嗤笑,若不是顾忌着吉贞在,简直要拍手称快了——瞧瞧吉贞那脸色,可是将徐度仙恨得切齿了。
  你撺掇什么不好,要来撺掇人搅和她的婚事?这两天的七娘,浑身的刺可甚是扎手呀!固崇心里悠悠地想,一声声冷笑。
  “你家女儿是疯癫了?”吉贞质问。
  冯氏呜呜咽咽地点头。
  吉贞抬脚便往外走,“我去你家看看。”
  固崇脸上的笑凝固了,愣了一下,几步追上去,低声道:“殿下何必?岂不平白玷污自己的颜面?”
  “颜面?”吉贞好笑地看着他,“固崇,你看我现在可还有颜面吗?”
  固崇已经多年不曾被除了太后之外的人直呼其名,被吉贞讽刺这一句,他脸色便有些兜不住了。扬首垂眸将吉贞一看,他是耐心安慰的姿态,“即便如此,殿下也不必亲自去。其实范阳并不见得是上上之选,殿下真是不必为其伤心……”
  “呸,他也配我伤心?”吉贞笑了,脸上还带着凛凛的神气,眼梢眉角一起上扬,她高傲极了,一双眼眸明亮到令人无法直视,“哪来的上上之选?温泌我不认得,戴申我早不记得了。河朔范阳,可,亦不可。然而想肆意摆弄我?其罪当诛。”
  “殿下止步。”杨寂从院中奔了出来,扑倒在疾步而行的吉贞面前,“殿下恕罪,此事是臣一时失言,险些害人性命。容臣随殿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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