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无视他,只吩咐备轿,不必乘舆,以免惊动朝臣。那杨寂心急如焚,见也没人理会他,忙解下一匹健马紧随其后。到了冯家,满家的人正围着榻上的冯娘子哭,见那范阳来的杨寂竟也来了,冯大郎抄起大棒便要将他打杀,替自己的姊妹偿命。
杨寂忙抱头求饶,说道:“郎君莫急。在下投卢龙郡公之前也曾坐馆行医,尤擅女科。容在下瞧一瞧小娘子。”
那冯大郎眼睛一瞪,便狠狠啐了杨寂一大口。
吉贞低斥一声,“滚下去。”两名健壮的宦官便上来将冯大郎拎着衣服扔开,众人忙自退避。吉贞如同一道绿云,腰身一旋,轻飘飘在榻边落坐。
冯娘子蓬头垢面,也看不出个形容,被两名宦官按手按脚地钉在榻上,像条上岸的鱼似的蹦跶。杨寂见她白眼一翻,嘴角一歪,便知不好,眼疾手快将头上簪子往她舌上一压,翻过身扯开衣领。待她吐出几口白涎,挣扎逐渐弱了。
“娘子是自幼有癫症,此刻旧疾又犯了。”他吁口气,颇感冤枉,对吉贞苦笑道,“这……和臣可没干系呀。”
吉贞横他一眼,示意他去看冯娘子脖子上青紫的勒痕。
杨寂咳了一声,摸摸脸,便转过身去。
冯娘子直挺挺躺在榻上,眼睛直愣愣的,嘴里一会温郎,一会夫君,颠来倒去叫个不停。
“你可见过温郎?”吉贞柔声道。
冯娘子道:“见过。我幼时见过。”一会又茫然摇头,“我不记得了。”最后,她微亮的眼睛转向吉贞,坚定地说:“温郎是我夫君。”
“他不是你夫君。”吉贞垂眸看了她片刻,见这冯娘子还不屈不挠地叫夫君,她摇摇头,心想:果真是失心疯了,这又何必?真是可怜可笑。扯了扯嘴角,她昂首挺胸,走到冯赫跟前,直截了当地说:“此值八月,今冬之前,你给自己寻个郎子,把她嫁出去。”
冯赫错愕,为难地说:“殿下,这……”
“你不寻,我便替她寻。封她公主送给番人和亲,不和亲,就去挂冠修行。”吉贞眼里冷冷淡淡的,不见一丝怜悯,“你自己选。”
冯赫憋红了一张脸,半晌,才勉强点头道:“多谢殿下。臣入冬前便嫁女。”
“莫让她嘴里再胡言乱语了。”吉贞轻声吩咐冯赫,目光有些飘忽,冲冯娘子的方向胡乱点一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辰不早,也不必再回大慈恩寺。吉贞索性往宫里而去。杨寂骑马走在一旁,沉默许久,不闻轿中有响动,他大着胆子悄悄伸出一只手指,将轿帘掀起,见吉贞连幕篱都忘了摘,一双手停放在碧绿的襦裙上,如一朵雪白的花盛放。她垂着头,看自己的手入了神。
“殿下?”杨寂怕惊动了她似的,轻唤一声。
吉贞头转过来,隔着幕篱,看不清她的目光,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唯有鬓边的步摇随着轿子轻轻摇晃,发出叮叮的轻响。
“殿下可知……”杨寂慢慢说,绞尽脑汁组织着语言,既是安慰她,亦是为温泌搏回些好感,“人都以戴申为少年英雄,其实鄙人看来,戴申鲁莽无谋,实在当不起如此盛名,不过仰仗父荫而已。”
“有谋无谋我不知道。”吉贞语气有些轻蔑,“论色令智昏,他是首屈一指。”
杨寂拼命点头,“殿下颇具慧眼。”他扯着辔头,不时扭过头看看吉贞,没话找话地,又道:“殿下见了我家郎君就知道了,真是少年英才,比戴申不知要强上多少。”
“你家郎君生的什么样?”吉贞道。
杨寂一愣,察觉吉贞目光极专注地落在自己脸上,他哑然失笑—原来公主也只是名十几岁的小娘子,所虑不过怕驸马是个丑八怪而已。
那须多想,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夸了,“我家郎君,生的真是英俊极了。”有意将吉贞从头到脚一扫,他笃定地说:“与殿下正是一双璧人,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吉贞不置可否地一笑。
“殿下今日对温郎的情意,待臣回范阳,必定转达。”杨寂真心实意地说。
吉贞呵一声轻笑,懒懒掀开幕篱,她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谁是为他?”她将幕篱丢在一旁,理了理缠在发间的步摇,“你家郎君无情无义,见异思迁,甚好。总强似色令智昏,误己误人。”
“呵呵。”杨寂笑得有些尴尬。
无情无义,见异思迁,这话就有点难听了,而且……分明还是对戴申拒婚心有不甘嘛。这位公主如此心高气盛,温郎怕要从此家宅不宁吧?杨寂有些不太确定地想。待要再问,吉贞却伸手将帘子扯回来,轿帘低垂,阻挡了杨寂的目光。
宫中,皇帝正百无聊赖,坐在新竹身边看她绣一只蚂蚱,见吉贞急匆匆走进来,忙迎上去欢喜地说:“阿姊回来了!”
吉贞凝望他片刻,忽然眼圈一红,她紧紧握住皇帝的手,泪盈于睫地说:“冬郎,你要替阿姊做主啊。”
徐度仙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地往宫里赶。
在大慈恩寺喝多了茶水,此时一紧张,肠子都绞着疼。进殿的时候,他弓着腰,抱着肚子,像只蜷缩的虾子,谦卑极了。
迎面一物飞了过来,徐度仙躲闪不及,被砸的头昏眼花,半晌才辨认出地上那是皇帝的一只皂靴。
来的路上那小黄门脸拉得很长,徐度仙便猜测是益安夫人之事。他此行,其实是存了壮士断腕的心,有些悲壮地想:只要这桩婚事不成,被皇帝骂一顿也罢。可没想到不是骂,皇帝脱了靴子来砸他。
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徐度仙停了片刻,才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陛下息怒。”余光往殿上一扫,皇帝身边立着太后和固崇,固崇脸上一幅看好戏的神情,徐度仙便有种不妙的预感。
皇帝暴跳如雷,指着鼻子问道:“徐竖,你明知太后有意将阿姊下降范阳,为何要指使那冯家在寺里生事?”
徐度仙胡子一撅,梗着脖子驳斥道:“陛下,温泌此人,背信弃义,唯利是图,公主岂能下降如此可鄙之人?”
固崇生恐不够乱,假惺惺地劝解徐度仙道:“此事太后做主,殿下已经首肯,陛下亦觉很好。你又何必妄作小人?”
徐度仙难以置信,叫道:“太后,难不成真要将殿下下降温氏?温泌分明另有婚约在身啊!”
“相公不要再无事生非了。”太后对徐度仙的不识时务很不能理解,冷着脸道:“不过多年前亲戚戏言。冯家已经看中了别家的郎君,年前便要成礼了。”
“不可呀太后!”徐度仙大惊失色,见太后不应,忙转向皇帝,痛心疾首道:“清原公主背弃与戴氏的婚约改许范阳,河朔与河东必定要争斗不休。此二人在藩镇中最为势大,盖因互相牵制,未敢轻举妄动,国朝才得数十年安稳。一旦双方交战,不论是虎驱了狼,还是狼吞了虎,得胜那个,必定要将京都吞没,到时悔之晚矣呀!陛下!”
固崇哼笑一声,讥讽道:“相公为了戴氏,可谓尽心竭力。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徐度仙眼神猛然一凝,怒气冲冲地瞪向固崇:“狗奴,你安敢污蔑我?”
“并非阿翁污蔑你。”太后将御案上一纸信笺往前一推,“相公,你来辨一辨,这是否你寄去河西的信函。”
徐度仙惊疑不定,两手扶着地,晃晃悠悠爬起身,行至御案前伸着脖子一看,顿时愣住,这信正是那日他吩咐姚师望所书,打算要捎给徐采,被人原封不动地临摹了出来,里头将皇帝意欲对河朔用兵,罢黜戴申之事泄漏无遗。
“这……”徐度仙张了张嘴,惶急地将一封信笺上下遍扫,见那抬头赫然写着“大使台鉴”四字,徐度仙遽然变色,立即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太后明察,此信为奸人所书,并非臣亲笔!”
太后见徐度仙矢口否认,连连摇头,将那信笺一拍,质问道:“并非你所书,为何上头有你的印鉴?况且我看此人笔迹,与你平日所书,丝毫不差。”
徐度仙平日嫌太后蠢,不屑与她辩,此刻恨不得长一百张嘴替自己喊冤,他一面叩首,抹着泪道:“太后,臣平日奏帖,多为幕佐代书,临摹臣字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啊!”
“印鉴又怎么说?”
“是臣家中贼人盗印。”
“既是贼人,为何会对我与陛下密议之事了如指掌?”
“太后!”徐度仙欲哭无泪,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又冲皇帝祈求道:“陛下不可被阉竖所惑……”
皇帝哪懂朝堂之事,只气徐度仙要阻碍吉贞婚事。他才十二岁,正是暴躁易怒的年纪,被徐度仙整日河西河东地叫得心烦,皇帝索性袖子一甩,说道:“相公年迈昏聩了,河朔之事不必你操心。你回乡养老去吧!”
“陛下。”固崇平心静气地叫了一声,顺势怜悯地看一眼徐度仙,居高临下,他施恩似的说:“徐相公私通戴申,所幸书信已被拦截,尚未铸成大错。此事交由三司,秉公审理即可,一句话便要将国之宰相罢黜,未免有失公允了。”说完,他不轻不重,有意无意又加了一句,“毕竟满朝文臣仕宦,多数都是相公的学生,文臣多口舌,轻易得罪不起。”
“狗奴,你害我!”徐度仙气得浑身发抖,正对上固崇那张得意含笑的脸,在眼前摇晃,这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要将人吸髓食骨……他莫名地恐惧,牙关打战,五官更扭曲了,胡乱骂了几声,就气厥过去。
“陛下,太后,宜令三司加急机密审理此案。走漏了风声,戴申要反,士子要乱。”固崇颇显得深谋远虑,“此值新科进士授官之时,徐竖案一经审结,立即对新进士们大加恩赏,可借机收拢人心。”
“此事交由阿翁来办吧。”太后最不爱听谏臣们絮叨,随口将这重任交给固崇,便疲惫地抚了抚额,对皇帝笑道:“也该将你阿姊与温氏的婚事昭告天下了,日久生变,我可是再折腾不起了。”
第9章 东风有信(九)
周里敦扶着院落里的一株石榴树,忍了半晌,又干呕起来。闭着眼歇息片刻,总算胸膛里一阵阵翻涌而上的恶心强压了下去,他用袖子抹抹嘴。
“你吐好了?”姚师望循声而来,见到周里敦,便拉着他的袖子要走,“快走快走。”
周里敦还有点天旋地转的,他强睁着眼睛看姚师望。姚师望比他喝得多,却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不见丝毫醉意。
“我不行了。”周里敦气若游丝地摆手。
自做了中书校书郎,翰苑里共事近十载的同僚们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登时热情洋溢,天天约着他吃酒踏青游曲江。周里敦先是受宠若惊,继而兴致昂扬,随后勉力支撑,这会是彻底崩溃了。
“我得回了。”周里敦冲姚师望拱拱手,今日这宴席是众士子为了庆贺姚师望被选任宫教博士——他尚在懵懂,姚师望就突如其来地和翰苑诸人混熟了,在这些宴席上简直如鱼得水。周里敦抱歉地说:“改日我再单独请你。”
“你怎么这样没用?”姚师望被周里敦吐的秽物熏得拿袖子遮住口鼻,嫌他太不成器,“不能走,郑元义来了。”
“告辞了。”一听郑元义的名字,周里敦更不假思索地要走了。
“哎呀。”姚师望急得抱住他腰,咬着他的耳朵说:“听说太后要擢任郑元义做五品内给事了,你千万不可再得罪他。”
周里敦一脸的厌恶。
“快走快走。”姚师望随手抓了几把土,把周里敦吐的略盖了盖,便不由分说扯着周里敦往席上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见郑元义已经落座,正在主宾位置,头上别了支火红的榴花,他正拿着一颗石榴剥着吃,殷红的果汁沾在嘴唇上,显得唇红齿白,艳丽而妖异。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敬他,他不大搭理,只懒洋洋地对姚师望招了招手。
姚师望停住脚步,对郑元义有几分艳羡,又有几分鄙夷。嘴唇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周里敦离得近,听见他咕哝了一句:“下面都没有的东西,靠着魅惑妇人,哼哼……”随即欣然一笑,拱手弓腰地往郑元义的方向去了。
“今日某来,是为两桩喜事。”郑元义一开口,众人动作都停了,安静地望着他。
“一桩是贺姚公被选任博士。太后亲自点的名,姚公,你好大的面子。”郑元义道。
“在下定不负太后所托,襄助掖庭诗书教化。”姚师望矜持地一笑。
“还有一事。”郑元义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姚师望脸上,“徐竖已被三司查明私通藩镇,按例该流放,陛下与太后仁慈,念其年迈,只将他革职,还准许他在京中旧邸居住。”
四下鸦雀无声,众人脸上奉承的笑都僵住了。
徐度仙在中书多年,又主持恩科,天下学子,多以他为文臣之首。然而在皇帝与太后的雷霆之怒下,这些低品级的待诏们也不敢乱说话,只能如此刻般,噤若寒蝉地听着,等着。
郑元义笑容满面,还举着酒杯,看着夹杂在众人中,尤其显得不自在的姚师望。
“姚博士,请。”
姚师望一仰头将酒饮尽,没敢多看郑元义的眼。郑元义对他颇多照拂,众人已经侧目。他这时已有些后悔和郑元义太过热络。文臣与宦官,向来是不睦的。
郑元义哈哈一笑,亲自斟了杯酒,大步走过来,被酒气晕染至微红的脸让他显得喜气洋洋,甚而有几分肆意,他将酒杯强塞进姚师望手里,故意要让众人知道他们两人交好似的,与他碰了一下杯。
姚师望艰难地将酒吞下肚子,被呛得咳了几声。
这就是一群饱学之士,清贵翰林——在徐度仙被贬之时,缩得跟鹌鹑似的!郑元义讥诮地一笑。
待到来年,清原要出降范阳,他擢了内给事,离固崇这个常侍也不差多少了。再把太后牢牢抓在手心……郑元义越想越得意,不再去理会坐立不安的姚师望和怒目而视的周里敦,他自斟自酌,吃了许多酒,醉意朦胧,捻着掉落的榴花,轻轻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