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泌身上挂得琳琅满目,他靸着半只靴,插着腰走到院子里上下一看,说道:“叫几个人来,把门拆了就是。”
容秋堂有些傻眼,“墙也推倒?”
“推倒。”温泌根本不在乎好不好看,只要车能进来,他很果断,“迎亲的时候,从城门过来,一路上多撒钱给范阳百姓就是了。”
“娶个公主,怎么这么麻烦啊……”容秋堂小声抱怨着,忙招呼人去拆门扒墙。
麻烦事还多着呢。杨寂心里想,瞧了瞧温泌那张年轻气盛,不谙愁苦的脸,没敢说太多,免得吓唬他。
这一忙,就是整日的功夫。那前去打探公主行程的人尚未回来,见外头日头偏西,知道公主鸾驾怕还未到河东境内。他们松了口气,索性使了钱帛,一应事情都交给县丞去操持,自己几个呼朋唤友,叫了兵士中交好的,斗鸡蹴球,投壶下棋,闹到半夜。
余后几日,都这么不着调的混过去了。公主鸾驾仍无音信。温泌双陆打够了,蹴鞠的球也踢烂了,自知只可偶一松懈,不可成日游乐,待过了初十,他命人将双陆樗蒲都收起来,自己打起精神,寅末起身,和弥山练了半个时辰的枪,又读了会书,待到天光大亮,穿件薄薄的襕袍走出门去,见外头雪白的杏花如云霞般罩着半个院落,春风过处,落英缤纷,如梦如幻。
容秋堂手持一枝杏花,笑着奔进来,见温泌才濯过脸,神采飞扬,眉清目朗,乌黑的发鬓衬得面颊格外洁净,他将杏花往温泌发间一别,拍手笑道:“天母调天粉,日兄怜赐花,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天泉,我这催妆诗做得如何?”
“差强人意。”温泌品味了一会,嗤之以鼻,“拿笔来。”
两人取了笔墨坐在窗下,温泌声称要好生做几首艳惊四座的却扇诗出来,然而他是个武人,平日里读的都是兵书,所爱的诗大多清响雄健,哪里会做这些缠绵悱恻的闺阁诗词。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许久,他将笔一扔,咧嘴笑道:“咱们不如射箭去!”
容秋堂笑话他诗才不足,两人换过窄袖戎衣,待要去牵马,却见弥山大步自县邸外走进来,劈头便说:“郎君,驿站传来讯,公主鸾驾未至河东。”
“这么慢?”温泌握着马缰绳回过头来,有些不高兴了,“还赶得上吉日吗?”
弥山见四下无人,凑到温泌耳畔,压低声音道:“我叫一直往京都那边去打探,听闻公主的翟车出了万年县,似乎并未东行,折而往西去了。”
“往西?”容秋堂惊诧地叫出了声,“是去哪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无声地沉默着。清原公主与陇右戴氏曾有婚约,去岁皇帝赐诏,因占卜不利,将公主改许温氏。赐诏之时,戴申只是谢了罪,并未对公主改嫁范阳一事极力反对。这事众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曾提起,怎么这当头,公主的鸾驾奔着戴申的治所去了?
“新妇这是……跑了?”容秋堂喃喃道,觑了一眼温泌。
温泌把马缰绳一丢,就往县邸内走。
“郎君。”容秋堂与弥山两个惴惴不安地追上去,心里完全没底,只能糊里糊涂地劝慰他,“郎君别动气……”
“动气?”温泌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他兼有番人与汉人的特色,轮廓颇深,眉眼英俊。瞪人的时候一双浓眉摧城拔寨般地压着眼,有些凶相,继而扬眉一笑,颊边酒涡若隐若现,又有些活泼泼的亲切劲。
平心而论,除却他那邋里邋遢的习气,和偶尔喜怒不定的性子,按照笼统的标准,温泌马马虎虎也算是一名英俊潇洒,和气爱笑的好郎君。
新妇大约是跑了,他还不怒,反手指着自己鼻子笑道:“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
容秋堂愣愣的,头先点一点,又忙摇一摇。
温泌斜眼一看,把鬓边松脱的杏花枝扯下来,丢在地上,在靴底碾碎成泥,而后一撩袍子,飞快地往后堂去了。
杨寂这些日子忙的人仰马翻,才得个空闲把清原公主的画像寻出来,小心展开在案头,听见外头咚咚的脚步声,他笑着将画轴拎起来,迎出去说道:“郎君快看……”
温泌一踏进门,迎面正撞上画中紫襦玉带的仕女,她手执纨扇,回眸遥视,朱唇微启,似笑非笑。
“如此佳人,郎君可喜欢?”杨寂人在画像后,笑着打趣道。
温泌上下一看,将腰间匕首拔鞘而出,一声轻悦的裂帛声中,画像被从中一割为二。杨寂险些被温泌的匕首割破脸皮,他惊得倒退一步,左右手各持半幅,惊魂不定道:“郎君这是作何?”
“回府。”温泌冷着脸,将墙上挂的刀往腰上一系,连那些花费不菲置办的喜服器具都懒得收,唤了声容秋堂与弥山,便领头乘马而去。
几百号人,一路疾行奔回军府,杨寂途中已经听说了来龙去脉,待到下马,气也来不及喘,奔来见温泌,说道:“郎君稍安勿躁,此事有些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容秋堂也憋了满肚子的气,愤怒地嚷嚷。
杨寂攒眉道:“依我看,殿下兴许是被戴申掳走了也未可知。”
温泌无言,也只能默认是这么个缘故。若要他承认新妇自己跑了,即便只在容秋堂等人面前,那也是丢尽颜面。他靠着凭几思索了片刻,心里虽然恨得要杀人,仍旧怀疑清原公主是自己走的,面上仍做若无其事状,说道:“掳走了,也无妨。原本就是为了寻个由头对戴申出兵,这倒是个绝佳的时机了,”他甚而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真有些恶狠狠的味道。泄愤似的拍了一下案头,对杨寂正色道:“我欲对河朔用兵,你们有何良策?”
“这……”杨寂犯了难,想要说服温泌暂且按兵不动,然而如此奇耻大辱,莫说他一个年轻郎君,便是自己,怕也忍不了,只能紧紧闭上嘴。
容秋堂倒是兴致高昂,不知何时连大巫都请了过来,“先请大巫卜一卦,此战是凶是吉。”
“主君。”噗啦噗啦的脚步声中,大巫穿着一袭灰袍,乱发覆面,像只落了毛的老鸹般走进来。他用契丹话唤了一声温泌。
大巫乃是契丹人,温泌之父郁羽林出战之时,总要令他卜其凶吉。杨寂自己从来不信这种神神鬼鬼,见那大巫随手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把蓍草,满是污垢的长指甲将蓍草反复摆布,杨寂便忍不住要质疑他,然而转眼一看,见温泌全神贯注注视着大巫,知道他其实受郁羽林影响颇深,仍是有些番人的习性。杨寂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如何?”等了半晌,他问道。
大巫没有搭理他。沉吟许久,他将一把蓍草攥在掌心,才以契丹话对温泌道:“吉。”
杨寂不懂契丹话,但看容秋堂等人一脸喜色,便心知不妙,忙阻止道:“算错了算错了!你再算一次。”
大巫不满地瞅了杨寂一眼。被他那双没有感情的枯黄眼珠子瞪着,杨寂心里倒有点畏惧,怕他要对自己下诅咒,忙往弥山身后避了避。
“你再卜一次。”温泌先是一喜,继而安静了片刻,突然说道。脸上还带着不豫之色,他说:“你卜我和清原公主的婚事。”
连同温泌一起,众人无一例外盯紧了大巫,见他将手中蓍草蓦地投入炉火中,待那幽蓝的火苗跳跃,分至数簇,互相交缠至熄灭,他用指甲在炉灰中拨弄半晌,转向温泌,干巴巴道:“两火相食,初则俱荣,末则双悴,大凶。”
作者有话要说:
场景变换,人物比较多。除非重要的配角,其余人大家可以不用去记他们的名字,都是龙套。
第11章 疏桐流响(二)
吉贞的翟车如同一片炽烈的红云,飘落在会州。红色团盖下帷幕低垂,艳丽的璎珞被微带寒意的春风吹得飞起。车辙过处,草叶上薄染新绿,陇右的春终究是姗姗而至了。
都尉姜绍轻掣马缰,折回身来,手持乌鞭,对吉贞指道:“殿下请看,此处已到会州。往东,为朔方,向西,则抵凉州。”目光越过重叠的山峦,飞鸟正振翅划过天际——此刻的会州安静怡人,在峰峦那边的阴山下,沙陀突厥中的处月部,正与陇右军鏖战。被马蹄践踏过的草原,可有幸感受这来自中原婉柔的春风?使劲勒住马,姜绍走至车外,劝吉贞道:“殿下,朔方此刻不太平,殿下不可涉险。”
“殿下!”婚礼使、工部尚书屈大通从檐子上“噌”地直起身来,对吉贞哀叫道:“殿下要去朔方,先把臣赐死!”被吉贞软硬兼施拖到会州,他已经绝望了,这些日子只管躺在檐子上装死,此刻知道朔方在望,心里的那根弦立即绷紧了,连声叫着他要去寻死,以向皇帝和太后谢罪。
吉贞没有理会他。这一路扶老挈幼,走得极慢,她在车里闷得厉害,叫桃符掀起帷幕,探出头好奇地瞧着外头的春景。
“殿下,咱们真去朔方找戴郎君吗?”人人都这样猜测,只有桃符胆大问了出来。
吉贞不答,外头窸窣的脚步声走过来,郑元义亲自捧着一碗麦粥呈给吉贞。
吉贞用银匙在粥里搅了搅,她说:“快到寒食节了。”
“还有三日到寒食节。”郑元义毕恭毕敬道。自出宫以来,他都是这俯首帖耳的乖顺模样。他不会骑马,吉贞也不曾恩准他乘车坐轿,只能徒步跟着折冲府兵士走了月余,筋疲力尽,除了吃饭,连话也不大说了。
“冷冰冰的,谁吃?”吉贞搅了半晌,把银匙放了下来。
“路途不便,到了会州城内才有热食。殿下恕罪。”郑元义仍是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没精打采地赔着罪。
“你说,咱们是去朔方,还是凉州?”吉贞突然问他。
郑元义埋头收拾杯箸,竖着耳朵倾听半晌,不见有人应答,这才醒悟吉贞是在问自己。他吃了一惊,极快地看了吉贞一眼,迟疑道:“奴以为,殿下是要往凉州。”
吉贞笑道:“你这一路装哑巴,耳朵倒是没闲着。”
郑元义心里一紧,忙道不敢,举着托盘躬身后退时,踩上石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整碗的麦粥全撒在胸前,他挓挲着手,难堪地抬眼,见吉贞满脸的好笑——他一路而来的狼狈状,被她尽收眼底,只报以鄙夷与睥睨。
那根颤巍巍的弦终于绷断了,郑元义紧抿着嘴,懒得去理满身的粥汤,他慢慢将地上的杯箸拾起来,凝眸看向吉贞,几分愤懑,几分挑衅,他扬声道:“凉州是殿下的封地,陇右军治所亦在武威,殿下出巡,自然是去凉州。去朔方见着戴申,不过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他算的什么东西,也值得殿下千里迢迢地跑一趟?”不敢惹吉贞,索性将戴申一通骂,骂完了,他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畅快不少。
吉贞不置可否,也没有斥责他大呼小叫。她掀开那层层低垂的帷幕,扶在镌刻了螭龙纹饰的车辕,她遥望着会州巍峨屹立的城门,对姜绍道:“往西走,去凉州。”
屈大通奄奄一息地瘫软在檐子上,如闻纶音,他撑起身,喜道:“殿下圣明!”然而一想,此去凉州,不知又要耽搁多久,待赶至范阳,怕要猴年马月了,顿时又长吁短叹。
“别胡思乱想,”吉贞安慰他,“我去凉州,只为祭祀先贤,待一日就走。”
“哪位先贤?”屈大通与姜绍等人都疑惑了。
“戴使君。”吉贞道。
屈大通先是瞠目,以为吉贞是咒戴申去死,继而醒悟过来,吉贞说的是戴申的先父。他赞同道:“曾经的戴使君,好英雄人物,一手创立陇右军……算得上先贤。”
“我这趟绕行陇右,原本便是见寒食节将至,特地为祭祀戴使君而来。到了范阳,不知何时才能有这样的机会。”吉贞有些怅惘地望着天际的飞鸟,随即幽幽道:“毕竟曾叫过他一声阿耶。”这一声,却是低不可闻,除了车边的桃符与郑元义,谁都不曾入耳了。
“启程。”吉贞放下帷幕,对桃符道:“这仪卫太显眼了,到了会州驿馆,屈大通只叫他歇着,令姜绍点几十兵士,其余人都不要带,我们轻车简行去凉州。”
“是。”桃符指尖轻轻往外一点,“他呢?是待在会州还是跟咱们走?”
吉贞从帷幕的缝隙看出去,正见郑元义伛偻着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行走,紫衫下头露出穿烂的鞋来。忽然一个踉跄,卷脚幞头滚落地上,他忙去捡,却跪在地上半晌没有起身。
“这样走下去怕要没命了。”桃符觉得郑元义有些可怜,跟吉贞求情道:“叫他跟着咱们坐车吧。”
“叫他学骑马。”吉贞勉强愿意对他施以小小恩惠,“若能学会,自凉州到范阳,赏他马骑。”说完,她掀起帷幕,回头望队尾看去,见郑元义坐在地上歇了一阵,忙抱着幞头赶了上来,她轻嗤一声,撇嘴道:“马都不会骑的废物,要你何用?”
有驿馆沿途传讯,吉贞的仪卫一进会州城,方圆百里的地方官闻风而来,从城门口到驿馆排起了长龙,等着谒见。一来是向往公主威仪,二来也想打探打探,要下降范阳的清原公主擅自折道陇右,又要掀起哪道浪来?
驿馆外人头攒集,吉贞命屈大通去应付众官,自己被姜绍率亲信前后守护,乘一辆碧油车,自后门而出,奔凉州而去。凉州武威县为陇右军治所,武威松树乡的莲花山,正是昔日河西、陇右兼朔方三镇节度使、安西大将军戴玉箴的埋骨之处。
寒食是休沐日,百姓呼朋唤友在山间踏青摘菜。吉贞戴一顶幕篱,与姜绍等人弃车步行,行至山顶,见戴氏墓碑孑然独立,旁边一座草棚,十数名官员正挤在里头吃茶说话。
山上冷,墓碑旁的仍是枯枝林立,零星可见几点绿意。吉贞还记得生平仅见过戴玉箴的两次。初次是他大破吐蕃,进京述职,她坐在先帝膝头,见将军意气风发,被百官簇拥着,如同众星拱月。第二次,便是戴玉箴垂死榻上,面如白纸。戴申和几个兄弟守在他的榻边,哭着上前拜见先帝。
自戴玉箴死后,吐蕃被突厥吞没,葱岭、千泉以西也陆续失于突厥人之手,如今的三镇节度使戴申,已经不复昔日戴玉箴的如日中天。
人生事多么无常?将军转头成白骨,唯有青山隐隐,不负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