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名字叫元冽,是江南第一世家的宗子,元氏宗族在中原大地上绵延千余年,族中能人辈出,历经几朝都是世卿世禄之家。
本朝立国之后,大肆打击老旧世家,元家不得已才偏居江南,族中子弟再无法入京做到达官显贵。但是元家底蕴深厚,纵使被皇家大肆打压,也仍然能够凭借自身的实力在各个偏远地方的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几百年下来,元家重新牢牢占据了江南第一世家的名头,整个大周上下,无人敢小瞧这个绵延千年的庞大家族。
周氏与元冽的母亲冯氏是手帕之交,所以齐家和元家也就成了通家之好。
元冽比她大五岁,据他说,她刚出生的第三天,他就见过她,当时是陪着他母亲一起来的。
后来,她的满月宴,她的百日宴,她的周岁宴,他从来都没有落下,每次都到场并且给她送了礼物了。
正因如此,元冽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把她划到了他的势力范围里,还时不时流露出想把她带回家藏起来的意思。两家大人察觉后,也不过一笑置之,觉得元冽这个娃娃人小鬼大,占有欲太强,但疼爱妹妹的心思倒是很真。
后来齐月盈长到了三四岁,懂事了,对元冽就像对自家哥哥那样熟悉,半点不陌生。
她早慧,不爱和同龄的孩子玩,觉得他们又蠢又笨又傻,还动不动就哭,实在是没意思极了。
而元冽大她好几岁,是个极其俊逸出尘的世家公子,他聪明有趣,还爱带着她玩,她自然也就最喜欢这个大哥哥了。
不过大哥哥也不是只哄着她的,他还很喜欢欺负她,两个人总是小打小闹的,他特别爱看她哭鼻子,逗哭了再哄,哄笑了再逗,明明幼稚的不行,可是两个人却乐此不疲,闹完了好,好完了闹。
她性子冷情,不愿意和同龄人交往,再加上身份地位的关系,导致她连个闺中密友都没有。
除了两个弟弟,也就只有元冽陪着她成长玩耍了。
但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人相差五岁的关系,所以明知道他们这样要好,两家长辈们也没想过要给他们定亲,只觉得是兄妹情谊。
齐月盈十岁那年的春天,元冽成为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
齐月盈十岁那年的夏天,元冽父母遇山匪劫持,双双殒命。
齐月盈十岁那年的秋天,元冽唯一的妹妹自尽身亡,元冽杀了他亲叔叔一家十三口,震惊整个大周。
齐月盈十岁那年的冬天,已经身败名裂被朝廷通缉被同族追杀的元冽站到了她的面前,一身冷冽决绝,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他们两个当时都还不太懂什么是男女之情,但从小就觉得对方才是最配得上自己的人,他们都是顶尖的家势,顶尖的容貌,顶尖的聪明,而且彼此陪伴对方长大,成长中每个重要的时刻对方都未曾缺席,这是再好不过的缘分,是前世今生的,上天注定的,他们从没想过除了对方,还有什么其他人能配的上自己。
两个人都眼高于顶,两个人都看中了对方。
他说过,他中了状元之后,就会让母亲来齐家提亲,他才不会给她当一辈子哥哥,他要把她娶回家,理所当然的藏一辈子。
可是他真的中了状元以后,却被残忍的命运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十五岁以前,元冽是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他享有世间所有最美好的一切。
十五岁以后,元冽成了众人口中的杀人魔头,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荣誉,从繁华人间被打入阿鼻地狱。
他来找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就想带走她,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这苍茫人世间,唯一能够让他挂念的,也就只有她了,所以他来看她,想知道她愿不愿意和他走。
大周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他若还想继续活,就只能离开这片国土。
若不带走她,这一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他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若带走了他,这一生可能她再也无法回到故土,要和他浪迹天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她什么。
他其实,只是来问一问,他已身在地狱,一夜沧桑,而她还是闺阁温室里的高岭之花,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天与地、阴与阳的距离,此生再无可能相守,所以,他真的,只是来问一问,为了心中仅存的那一丝侥幸,为了儿时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一句戏言......
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齐月盈没有跟他走。
他没了父母亲人,可是她还有。
她敬爱的爹爹,调皮可爱的弟弟,为情所困却真心爱她的母亲,她无法割舍这些,无论怎么选,她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父母亲人,离开她自己的家。
但是她却做了另外一件让齐昇现在想起来都咬牙切齿的事,她拿出了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私房,共两万两,然后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从周氏那里磨来了五万两,最后又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的从齐昇那里磨来了十万两。
她凑了十七万两的银票,然后还把自己所有名贵的珠宝首饰全部打包,一起塞给了元冽。
她跟他说,“我现在不能跟你走,我还没长大呢。但是这些是我的嫁妆,我提前给你,你不许拒绝!等我以后长大了,你再来娶我,我会跟你走的。我会等你的,元冽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无论你去哪里,我都等你。”
元冽当时抱着她塞给他的那些‘嫁妆’,眼泪一颗又一颗的往下砸。
父母意外亡故,他没有痛哭,因为他知道自己还要照顾妹妹,还要振兴家族,所以不能哭。
妹妹含恨自尽,他没有痛哭,因为他已经被仇恨和愤怒烧红了眼,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他要报仇,他一刻都等不了!于是他杀了亲叔叔一家十三口。
身败名裂,被朝廷缉拿,被同族追杀,他没有痛哭,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他只有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狠戾,所以那些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他是一直杀到族中再不敢派人来追杀他,他才来找齐月盈的。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可是他没想过,当自己唯一挂念的小丫头将‘嫁妆’塞入他的怀中,告诉他,她会等他的时候,他所有的悲伤和痛苦才瞬间崩溃,像是终于找到了泄口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把小小的她抱在怀里,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这个已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冷冽少年,哭的像个孩子。
后来,元冽走了,带着她给他的那些‘嫁妆’,以及她逼着齐昇送给他的两千死士,彻底的离开了大周。
从那以后,元冽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一年之后,新皇即位,齐昇即将奔赴北疆,齐月盈被父亲硬摁着头送入宫中。
她其实很听话的,很少违逆父亲的意思,她唯一生气遗憾的是,她失约了,她再也等不到元冽来娶她的那一天了......
也许是时间过去太久了,曾经想起来就让她心中酸涩的那些人和事,已经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淡了。
她现在再想起元冽,也只是希望他能在这天地间的某个地方,安然又幸福的活着,仅此而已。至于其他的诺言和等待,早已经随风飘逝了,或许,她真的是年纪太小了吧。
她笑了笑,甩开心底那若有似无的酸涩和挂念,重新和父亲聊起现在的局势。
齐月盈对于父亲此次回京的目的,是有了解的,齐家一直以来在经营谋划什么,她也一清二楚。
只不过她人在深宫,许多细节她了解的并不清楚。
现在齐昇回来了,又不再有外人在场,她索性也就问的清楚了一些。
在得知父亲之后会长留京都,暂时不回北疆之后,她露出了一个特别开心的笑容。
齐昇见女儿这样心疼他,也觉得很暖心。再次觉得女儿比儿子好,以后要更加倍的宠爱女儿!
之后,齐月盈又把她从宫里带来的礼物让人抬了进来,一一给齐昇介绍解释,都是做什么用的。
那些珍贵的珠宝珍玩字画自不必提,在宫中这几年,凡是她觉得父亲可能会喜欢的,她全都暗中收了起来,就等着父亲回来一股脑的送给他呢。
除此之外,她给他预备的更多的是药材和一些日常养生的小玩意。
例如用云锦缝制的形状很奇特的布袋,里面放入炒热的盐,覆在颈椎,腰椎,或者手腕脚腕,可以有效的缓解疼痛。
齐昇常年带兵打仗,他身上有多少伤她不知道,但是她看许多身上有旧伤的人,一到刮风下雨天气冷的时候,就会各处酸痛,所以她才按照御医说的法子,亲自缝了这么几个可以绑在身体各处的盐袋,虽然不知道齐昇是否用的上,但这是她做女儿的一片心。
还有口味酸甜,开胃生津,能缓解胃痛的扶胃丸。这也是齐月盈自己看了许多医书,又和御医一起商讨出来,专门针对齐昇的胃病做出来的。他常年在军营中,吃饭特别快,打起仗来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根本顾不上吃,这就让他的胃遭造了大罪,吃的多一点,或者饿的时间久一点,他就会胃疼,这时候吃一颗特制的抚胃丸,疼痛就会缓解很多。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每一样齐昇都喜爱非常,觉得女儿真是没白疼,女儿真的心疼他,女儿真是最贴心的小棉袄!
但再怎么不舍,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齐月盈也仍旧是要回宫了。
宫里会落锁,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但齐月盈没想到,马车才一出齐家的大门,她就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身苍青色细棉布道袍的洛修骑在高头大马上,见到她的马车,翻身下马,弯腰一揖,“臣洛修,特来迎娘娘回宫。”
作者有话说:作者:男主大人终于在回忆中露了一次脸!
洛掌印:没我帅!
元冽:盈盈眼里我最帅!
第16章 倾城一笑
锦绣挑起车帘,齐月盈坐在马车内,浅浅一笑,“原来是洛先生啊。”
洛修等待的这个地方,距离承恩伯府的大门有一段距离,显然,他并没有惊动齐家人的意思,也没有上前去拜访的意思。他等在这里,只是单纯的为了接她。
齐昇率领着府中一众人出来相送,自然也看到了洛修。
齐昇的目光只落在洛修身上一瞬,而后就收回了,像是没看见一样,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回府,不需要多加理会。
齐家的人都回去了,洛修上前一步,恭敬而温柔的说,“不知道臣有没有这个荣幸,为娘娘赶车?”
“那您可真是折煞我了。”齐月盈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表情,而后道,“如果先生不弃,不如上车来与本宫一道回宫?驾车就不必了,万一被御史们见到了,恐怕又是一场是非。”
“恭敬不如从命,臣多谢娘娘恩典。”洛修说完,一撩衣摆,身姿矫健的上了马车。
虽然齐月盈此行低调,并未摆仪仗,可是她这马车也仍旧宽敞豪华的很。
容纳五六个人完全没有问题,里面茶水糕点香炉等应有尽有,舒适的很。
原本只有锦绣和她两个人坐在里面,现在多了一个洛修,也完全不显拥挤。
马车缓缓的平稳的向前走,锦绣正欲给齐月盈沏茶,谁想洛修接过了她手中的茶具,道,“不知娘娘愿不愿试试臣的茶艺?”
“当然。”说完,给了锦绣一个眼神,锦绣便安静的退下,似不存在一遍,坐到了马车的角落里。
洛修沏茶的动作很是好看,如行云流水一般,一看就是行家。
待他将斟好的清茶送到她的面前,齐月盈抬手接过,她凝视着清亮馥郁的茶汤,视线一转,重又落到了洛修的脸上,“其实本宫一直有一事不解,还请先生解惑。”
她这会儿又称‘本宫’了,这是不大高兴的意思。
洛修神色不变,笑容更加温柔从容,仿佛无论她的情绪如何变化,无论她说出的话多么尖锐刺耳,他全都能够包容接受化解,这份笃定的自信,还真是......让人不敢小觑。
“娘娘只管说。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月盈轻抿了一口茶汤,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好茶,虽然茶叶和水都是一样的,但是果然比锦绣平时泡出来的茶要多出几分清冽和高远的意味。
“本宫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价值,值得堂堂洛掌印如此讨好。其实本宫一直在等着您开口,可是如今过去这么久,也全然不见您有坦诚的意思。本宫年纪小,耐性不足,这样猜来猜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不如请您如实告知吧。只要是本宫或者承恩伯府能办的,一定不会推辞。”
洛修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配着他那张神仙一般的俊颜,竟让人有了几分心疼愧疚的意思。
齐月盈心中晒然,暗道果然是老狐狸啊。瞧这细致入微的演技,皇上跟他比,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哎,娘娘误会臣了。臣并没有什么目的。臣为娘娘做的这些,都是出自臣本心的,难道娘娘以为臣只是在讨好你?”
“难道不是?”齐月盈扬眉。
洛修:“当然不是。如您所说,其实到了臣这个地位,已经不需要再刻意的讨好谁了。别说您现在是妃位,就是刘贵妃,还有先帝在位时那些得宠的妃嫔们,您见臣刻意讨好过谁?虽然承恩伯府手握重兵,伯爷也是位高权重,但是臣自来在朝中左右逢源,说句大不敬的话,整个皇宫,乃至皇上,都握在臣的手中,臣有天子在手,还需要去讨好谁呢?有什么样的目的,是我自己用手段达不到,而偏偏要通过娘娘或是承恩伯府呢?”
咦?
他说的......居然好有道理啊。
一时间,齐月盈竟然觉得他说的全对,以往真的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人家洛掌印明明就是君子坦荡荡啊!
果然是老狐狸啊,要是不够清醒,真的三言两语就被他哄去了。齐月盈自觉功底不足,不是洛修的对手,可他偏偏总是缠着她,他为什么就不能去找和他势均力敌的对手过招呢,何苦为难她一个小丫头?
“先生说的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所以才选择直接问啊。”
洛修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却也不喝,只是在指尖把玩着茶盏,“这样最好,娘娘直接问,臣也直接说。臣对娘娘好,只是因为臣想这么做。臣今年二十七岁了,前面十七年,游走大江南北,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可是却也漂泊孤独。后面十年,困守深宫,每日钻营的都是朝政人心,蝇营狗苟,宦官做到臣这个份上,已经是顶天了,臣此生,已经别无所求,剩下的人生,只想顺着自己的意思,做自己想做的事,结交自己喜欢的朋友,一起谈天说地,一起饮酒开怀,有句话不是说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得一知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