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头彻尾的怪物。
彤管的话,阿小头一次见面叫她的那句怪物,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旋。谢长安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床的,盖上被子,阖上眼睛,谢长安只觉得自己麻木至极。
至于明日醒来究竟该如何面对那几个丫鬟,又该如何面对家人,她都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以后该怎么办?谢长安将被子盖过头顶,蜷缩在床脚,无声地抽泣了起来。到底怎么办,爹娘会不会不要她?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那条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感应到她的心情一般,垂在脚跟处,连摆一下也不曾。谢长安觉得今夜怕是睡不着了。最起码,身后那条尾巴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自己是个怪物,与众不同,这叫她如何能安心睡下。
这个东西,叫她觉得恶心,让她变成了一个异类。那如果断了,会不会就没事了?
把尾巴弄断……这个念头一出来,便舍不掉了。
谢长安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时都没注意,她那条尾巴已经许久没有动弹过了。谢长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恍惚了片刻,脑子又再次昏沉沉的,眼皮逐渐沉重。
黑暗中,床上的佛串闪了两下,发出静谧的微光。
一觉无梦,转而便是天明。
翌日一早,谢长安还没起身,便听到一声扑棱的翅羽声。
她一惊,慌忙从梦中醒来,瞥到自己的被子没有盖好,忙将自己的半个身子包住。
可惜为时已晚,阿小站在窗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它呆了一会儿,似乎是花了好长时间缓和了心绪,旋即惊叫了一声,公鸭嗓子直叫得人脑袋发涨。
“闭嘴!”谢长安斥道。
阿小被她一吓,往后直退,一时没站稳,头朝下栽了下去。
少顷,它又撑着身子从窗台下面飞了上来,有些畏惧地看了她一眼,没敢再继续叫,直接飞走了。
只是它这一声早就将人给招来了。
彤管芳苓忙从外头赶过来,连倚在门边打瞌睡的枝儿也立马惊醒,拍拍衣裳站了起来。
“可是阿小那鸟又在闹姑娘了?”芳苓一脸不悦地问道。
这鸟聪明是聪明,可就是太没有规矩了,对姑娘都是这样。
枝儿道:“不知道,它不是从门口飞进去的。”
“自然是不会的,它呀,可聪明着呢。”芳苓冷笑了一声,随即走到门边,轻拍了两下:“姑娘?”
谢长安瞬间紧张了起来,尾巴立即翘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
没人答话,几个丫鬟都提起了神。阿小这样闹,任谁也该醒来了,若是姑娘不醒,她们还真怕同上回一样。
“姑娘,您醒了吗?”彤管又问了一声。
“别……”谢长安嗫嚅着没有回答,按着尾巴,只一个尾巴尖悄悄探出了被子。
谢长安来不及捂,她怕人进来,更怕人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外头的几个丫鬟明显不会再安静地守着,又敲了两下门后,终于下定决心进去探一探,免得姑娘真生了什么毛病。到时候,只怕又要被夫人老爷迁怒了。
门是从外头扣上的,并没有栓上,一推便开了。
彤管绕过屏风,转到了里头的卧室。一进来,便见到姑娘被子裹得紧绷绷的,一动不动,像个蚕蛹一般。
“姑娘醒了怎么也不应一声,叫奴婢们好等。”
“我,我有点累。”谢长安说得小声。
彤管看到姑娘眼角有些湿润,心底纳罕:“姑娘这是哭了?”
“没有。”谢长安低下头,不想再说话。
她这模样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莫说彤管,连她自己也骗不了。
彤管悄悄地走进去,问了一声:“姑娘可是身子又不适了?若真是这样,还是赶紧叫太医得好,您这样将自个儿抱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您说对不对。”
谢长安往后缩了一下。
彤管继续往前,走到了床边。
见她还要探身过去,谢长安心理一阵烦躁,出于维护自己的本能,当即呵斥道:“别过来!”
“姑娘……”彤管茫然地缩回手。
谢长安低吼了一声:“我说,别过来!”
她挥着手,太过用力,勾住了被子,直接将被子勾着甩到了地上。
彤管:“……”
一时静默,谢长安看着被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有些傻眼。
“姑娘,您到底怎么了。”彤管继续往前,“该不会是昨儿晚上做了什么噩梦了吧?”
像她昨晚一样,整夜都没睡好,一直在想那黑尾巴的事。今儿一早来姑娘房里的时候,也是提着一颗心。
万幸。事实证明,她真的是看错了,是因为睡的少出现了癔症。姑娘就是姑娘,哪里会长什么尾巴,简直是异想天开。
谢长安缩回了脚,眨巴了两下眼睛,心里有后怕又惊奇。
她的尾巴,竟然还能收回去。
第18章 焦躁
谢长安愣在床上,连彤管什么时候将被子重新放在床上也没有感觉到。
彤管更愁了几分,她昨儿也是跟着去了开元寺的,更知道了灯大师给了姑娘一个佛串。夫人为了便是诚心,还将寺里的大佛都拜了个遍。按着夫人的话来说,自此应当是平安无事了。怎么她今儿一瞧,好像又不对劲了。
这子母符,当真有这么霸道?
彤管就这么立在床边,锁着眉头一脸的忧虑,直到谢长安从慌神中清醒了过来,愣愣地望着她。
“姑娘?”彤管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回过神来了。
谢长安又懵了一会儿,终于道:“啊……彤管你来了。”
“奴婢早就来了。”彤管被她一句话吓得心惊肉跳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谢长安又如何不是呢,方才真是把她给吓死了,若不是……谢长安摸了摸身后,空空的,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好像那条尾巴,压根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倘若,那条尾巴没有及时收回去,只怕她眼下已经暴露无遗了。只要一想到别人将她看作是怪物,想到父母亲会如何看她,谢长安便接受不了。
便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更莫说他人了。
“我……”谢长安犹豫着,许久才答道:“昨儿晚上睡的不大好,早上起来,额头有点儿涨。”
彤管长舒一口气,光是没睡好还真算不得什么,没睡好,总归是有些脾气的。这么一想,姑娘方才的火气似乎也可以解释了,便道:“姑娘要是睡不好就再继续躺着,奴婢叫她们不要吱声,免得打搅了您。”
说着,便转身往外。
谢长安正想说不用,忽然听到彤管小声地叫了一下。
她瞬间挺直了背,迅速往后摸了两下。
没有破绽。
谢长安定了定心神,就见彤管重又走了过来,脸上有些惊诧,指着屋子中间的那一地的碎屑:“姑娘,这……”彤管差点被吓得说不出来话,“这桌子是怎么回事,昨儿还是好好的。”
她刚刚走得急,压根没注意到这桌子,如今看到了,才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怎么弄出来的?要是伤了姑娘怎么是好?
谢长安深吸了一口气,这还是昨儿晚上的事,没来得及收拾,今儿就被捉得正着了。不过,便是收拾了,凭空少了一张桌子,也是解释不了的。她讪笑了一声,道:“昨晚你走之后,我一时心血来潮,找到了二哥前些时间寄回来的那把宝剑,只略挥舞了两下,便将桌子砸成这模样了。”
谢长安往右看了一眼:“怪不得二哥特意嘱咐了我,让我把玩的时候千万小心些。没想到,那宝剑当真是削铁如泥,锋利得很。”
“原来是这样。”
彤管笑了一声:“既如此,姑娘日后便别在玩那剑了,小心伤了手。”
“嗯,我知道的。”谢长安乖乖点了头。
彤管又道:“那姑娘您先睡一会儿,奴婢待会儿再叫人过来打扫。”
“罢了,如今时辰已经不要,还是不必睡了。”谢长安觉得自己便是躺着也不会睡着,索性道,“让她们进来吧,我要起身了。”
“也好,那奴婢先出去唤她们一声。”
谢家的规矩一向大,尤其是丫鬟小厮的规矩,更是大破天了。彤管与芳苓自幼服侍谢长安,说起来,主仆几人之间的情谊也是非同寻常。可饶是如此,依旧是谢长安说什么便是什么,彤管与芳苓,未曾随意给主子拿过半点主意。姑娘说要起身,那便是要叫人进来服侍了。
只不过,彤管路过那团碎屑,目光落在上面,心绪复杂万千。
她们姑娘自己约莫还不知道,她是不太会说谎的,每次说谎,都会不自觉得双手紧握,眼睛瞥向右边。
并且,姑娘是最不喜弄那些刀剑的。
彤管收拾了心绪,三两步走到外头,对着几个丫鬟招了招手。
不多时,几个丫鬟都聚了过来。
“你们进去伺候姑娘起身吧,另派几个人打扫屋子,姑娘昨儿晚上动了宝剑,将桌子给斩断了,记得收拾干净。”彤管吩咐道。
几个小丫鬟清脆地应了。
芳苓等人都进去,才拉着彤管追问道:“姑娘没被那鸟给吓着了吧?”
彤管一时失声,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么回事,说话呀。”芳苓急道。
彤管拿她没法子,只好应道:“姑娘好着呢,没被吓到。”说罢,她又看向边上的枝儿,目光里免不了生了几分责备。
枝儿被她看得自觉低下了头,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她明明守了一夜啊,丝毫未曾挪动过步子。
“昨儿夜里,姑娘屋子里是不是传出了什么动静?”
枝儿连连点头:“确实有的,姐姐走了之后没多久,我便听到姑娘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一般,动静还挺大的。”
“那你为何没有进去收拾?”
枝儿有些委屈:“我问过姑娘,姑娘说天晚,明儿再收拾,所以我便没有进去。”她这不也是听姑娘的话么。
芳苓见她可怜,又喜她素来实诚,替她求情道:“算了算了,姑娘都这样吩咐了,你还能叫她怎么办?”
“我哪里是怪她呢。”彤管低声絮叨了几句话,声儿太小,叫人听不分明。
问完了话,彤管便让枝儿跟着过去收拾了。
彤管也随着芳苓一块儿给进了屋子,才掀开帘子,便见到姑娘穿好了衣裳,同旁边的丫鬟问道:“阿小呢,飞去哪儿了?”
小丫鬟茫然地摇了摇头。
“姑娘,这话您该问奴婢的。”芳苓从后头走进来,一面说道,“刚才奴婢还真去找了一下,那鹦鹉啊,从您这儿飞出去之后,翅膀一扇,直接往府外头飞出去了,活像后头有什么穷凶恶极之人追一般,看得人好笑。”
只可惜,谢长安笑不出来。
阿小能说会道的,还藏不住话,这事若是借着它的口宣扬出去,没准儿整个府里都知道了。旁人知道她也不怕,就怕彤管知道。
谢长安又望了望彤管,昨儿彤管是真看到了,只是当时她不知道,稀里糊涂就糊弄过去了。若是再叫她听到,定免不了多想。
谢长安心中焦躁,又听芳苓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依我看,这鸟是没人管,越发无法无天了。让它在外头饿个三五天,给个教训也挺好的,到时候知道错了,自然会回来的。”
谢长安盯着芳苓,蹙眉道:“你就这么确定,它一定会回来?”
芳苓以为姑娘是担心阿小丢了,忙安抚道:“姑娘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阿小那脑袋瓜子这么聪明,莫说自己飞出去了,就是别人将它绑着丢了个十几二十里地,都能自个儿寻回来的。姑娘您可千万别为了它不回来烦心。”
谢长安笑得勉强。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的丫鬟有些太会说了。
“它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先告诉我一声。”
芳苓以为姑娘惦记阿小,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几个丫鬟手脚都利索,片刻功夫之后,谢长安便穿戴齐整。这些日子天气渐暖,原先的衣裳已经不能穿了,府里绣房赶制了不少新衣,前儿一股脑地都送了过来。
谢长安最喜石榴红。绣娘们知她喜好,衣裳多是红色。
譬如今儿穿得这件襦裙,便是象牙白打底,裙摆处和袖口都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明丽得恰到好处。
用罢早膳,谢长安便带着两个丫鬟往宋氏那边去了。
要说出了这样的事,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最好。可谢长安心里地想看一看她娘亲,越是害怕,越是想亲近。
如今唯一能叫她安心片刻的,只有娘亲身边了。
及至正院,谢长安才发现,她娘今儿起得也挺晚的。往日她这个时辰过来,娘亲早就用好了早膳,打点好府里的大半琐事。可今儿却有些奇怪。宋氏躺在床上用膳,见到女儿,笑得有些局促。
“长安今儿来得可真早。”
本是寻常的一句话,谁想话才说完,宋氏便看到女儿一个劲扑了过来。
宋氏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慢慢直起身,扶着女儿的肩膀,笑问道:“哪个欺负了我们长安了?”
谢长安窝在娘亲怀里,小小地摇了一下头:“没有。”
“那是怎么了?”
谢长安眼睫低垂,心中惴惴不安,像是下一刻就会蹦出来一般:“娘,倘若……”
“倘若什么?”
谢长安犹豫了一会儿,终是什么也没说,再次埋进宋氏怀里:“没事,我做噩梦了。”
宋氏温和地笑了一下,缓缓地拍着女儿的后背:“多大人了,竟然还被噩梦吓到,羞不羞人。说说看,都梦到什么了,说给娘亲听就不害怕了。”
谢长安沉默良久,心里渐渐不安起来,从小到大,她都没有隐瞒过娘亲什么,这一次,她亦想和盘托出。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