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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顾武的本事和顾家在县里的能耐,一个一个往上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想要找出传谣之人轻而易举。
顾家书房,父子俩相对而坐。
老爷子苍老的手指在红木桌上敲着,一下一下,节律均匀,力道一致,紧皱的眉头却泄露了他的情绪——这结果有点棘手。
“父亲不用操心,母亲那边我会跟她说。”
“还是我说吧,她这几年脾气不如以前……是我对不住淼淼丫头,跟她说是尊重她作为母亲的权利,没想到……唉!”造谣者查来查去,居然就在自己身边。
曾经,小妻子吸引自己的特质就是善良和温柔。自己受了伤,她作为随军护士,嘘寒问暖,连扎针都要轻轻吹口气,小心翼翼问他“疼不疼”。
可经历过十年动.乱,经历过大起大落,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孩不见了,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蓦然回首才发现躺在自己枕边的居然是个尖酸刻薄只知道攀比消费的中年女人。她变了,他已经意识到,也劝服自己接受了。
可他绝对想不到,她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未婚女孩的名誉,她……“简直胡闹!”
老爷子猛地拍了一把,“你妈那边我会教育,你是小辈,别多话,先把女孩那头顾好。”
顾武不置可否。
其实,母亲虽然跟以前不一样了,但她的清高还不允许让她干出这事。而且,母亲的“谣言”也是听来的,她不生产谣言,只是谣言的搬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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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顾家父子承诺会对此事负责,杜家也释怀了,该吃吃,该喝喝,用杜洪江的话说,小子要解决不好这事儿,可以彻底跟淼淼拜拜了。
大人们心情矛盾,时而怕淼淼多想,劝她多出门散散心,时而又怕她遇上长舌妇,臊得惨了想不开……往往前脚才把她劝出门,后脚又叫回家。
杜淼淼:“……”满头黑线。
恨不得仰天长叹,我不是瓷娃娃呀!
这期间,牛家来看了一遭,虽明面上不敢说是安慰她,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淼淼也很感激牛叔叔和牛阿姨,他们种的小青菜特鲜嫩,烧个汤她能吃下两碗米饭。
大家看她吃得喷香,也相信她是真没事了,索性大家都不提这茬。
一派祥和,风平浪静。
“咚咚咚。”
“谁呀?是红梅吗,门没锁。”
“吱呀——”一声,门口进来个漂亮姑娘。
又黑又直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小小的瓜子脸,大大的双眼皮,浅蓝色牛仔裙很淑女,还打着淡淡的直男轻易察觉不到只会觉着她气色好的口红。
女孩柔柔的开口,“奶奶,婶子,忙呢正?”
老太太是真不待见林淼淼,自家孙女小时候被她碾压成渣的仇还记着呢,粗声粗气道:“忙,有事儿?”
林淼淼不好意思的笑笑,用小手微微挡住一部分口唇,显得特别淑女和温柔。
“好久不见淼淼,我来看……”正说着,一抬头,看见二楼阳台上站着的少女,雪白的皮肤,红嘟嘟肉乎乎的嘴唇,清新自然的细碎刘海,配上两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她再也说不下去,心不甘情不愿的叫了声“淼淼”。
“原来你在上面,快下来。”她迅速调整好情绪,还是一样的温柔可人,仿佛刚才一瞬间的阴郁只是错觉。
杜淼淼在原书里没少读到过她这种表情,得意的笑起来。
哼,我就是喜欢看你对我不爽又死活干不掉我的表情!
大人们见她们“聊”上,也不多话,忙自个儿的去了。
杜淼淼压根不想理她,可林淼淼居然一反常态跟屁虫似的,“淼淼怎么这几天回来,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你说呢?”
林淼淼见不惯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跟上辈子那个小傻子怎么也对不上号,心内觉着挫败不已,那种一切失控的感觉又来了……真的特别不舒服。
“瞧你说的,咱们从小一个村长大,现在又搬来一个县里,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杜淼淼懒得跟她虚与委蛇,很不雅的翻个白眼,“说吧,什么事。”
“我来主要是跟你道个歉,我这嘴,本来也没啥,就听她们胡说,替你不平,争辩了几句,谁知就被别人听去,以讹传讹……”把这次造谣风波定义为别人的道听途说,她甚至连谣言的搬运工都算不上。
“哦,是吗?”杜淼淼似笑非笑。
“哎呀,都是我不好,早知道就该私下里帮你解释,现在搞得……对不住呀,你肯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她主动抱住杜淼淼的胳膊,轻轻的晃了晃。
别说,两个都是娇小可人的小美女,站一起还挺引人注目的,大门没关,从门口路过几个当兵的,都吹起了口哨。
林淼淼顾盼生辉,红着脸飞了他们一眼,年轻人口哨吹得更响了。
杜淼淼心头火起,这他喵又干啥呢!外人不知道的只当杜家真有个不走正路的闺女,一传十十传百,以后这些兵蛋子从门口过都起哄,她这锅可就甩不掉了。
眼珠子一转,主动凑近,附耳悄悄说了几句什么。虽然她是笑着说的,可听的人却立马神色大变,又凶又怕的瞪了她一眼。
趁她分神,又卯足了劲,在某只洁白的靴子上重重踩了一脚。
“啊!”
“不好意思哦,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吧?”
林淼淼这双靴子是昨天才买的,今儿第一次穿,待会儿还要见人,被她踩了一脚……整个鞋头又黑又脏,仿佛透过颜色已经闻到鞋底的臭。
臭着张脸,“咚咚咚”走了。
杜淼淼吐吐舌头,略略略,讨厌鬼!
忽然,“呜呜……”门口传来某种动物的呜咽。
第069章
杜淼淼现在对动物非常敏感, 非常熟悉,已经熟悉到听声音就能分辨物种。此时, 她静下心来,凝神细听,眼睛一亮,“哪儿来的小狗呀?”
几个大人正站院子里说话, 都笑起来:“哪儿有狗,可别胡说。”
老太太皱眉, 小声跟儿子商量:“要不给她买只狮子狗来?孩子想狗都想魔怔了。”
杜洪江毫不犹豫的摇头,杜家是不能养狗的,坚决不能。
淼淼小时候不懂事,也闹着说要养狗, 可那时候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养。后来条件好了, 家里啥也不缺, 家里人却再没人敢提养狗的话。
因为, 当年老太太的父亲,也就是杜洪江的亲外公, 就是死在狗身上。
解放初期,杜外公带着闺女逃荒, 一路从北到南,来到双水村才停下,找间关牲口的茅草屋,安下家来。他人肯吃苦, 力气大,又会点兽医本事,在村里渐渐也站稳脚跟,给闺女找了户好人家,生下一对龙凤胎。
杜洪江和杜红梅现在都还记得外公的模样,慈祥,忠厚,话不多,队上牲口病了他能不吃不喝守几夜,附近生产队有病的都会找他,也算小有名气的兽医。
后来,杜洪江上小学的某一天,刚回到家就听见村里人说外公被狗咬了。那个年代大家也不懂,听说被咬,还出谋划策让他拿半个饭团和着自个儿的血,搅拌均匀,喂给咬了他的狗,据说这样的话狗就不会再咬他。
兄妹俩还跟着去凑热闹。
亲眼看着大狗吃下沾着外公血的米饭。
谁成想,第二天外公就病了。
一开始,是发热,大冬天冻得手指屈伸不利的时节,外公却热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所有人都以为他伤风了,找赤脚大夫开了两剂祛风散寒,辛温解表的草药,连着喝了半个月,病没好,人却瘦了几斤,两颧高凸,眼窝深陷。听到点儿响动就害怕得不行,心头猛跳,怕到浑身颤抖。
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走南闯北的汉子?
没多久,开始怕光,怕水。
白天不敢出门,让洪江爸拿稻草将他窗户蒙得严严实实,一丝阳光都不能照进来。不能洗脸洗脚,听见水声就叫胸闷头疼,说心口像有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每每刚睡着又惊叫着醒来……后来,上了几年学的洪江红梅知道,这就叫“窒息感”。
到后期,除了怕光怕水,嘴里还会胡言乱语,甚至像野狗似的乱叫。
所有人都发现不对劲了,可送到县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铁骨铮铮的外公死于狂犬病,给杜洪江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他曾无数次回想,如果外公没被咬就好了,如果村里没养狗就好了……狂犬病是无药可医的绝症,除了不养狗,不跟狗接触,他想不出别的方法来避免。
所以,杜家是坚决不能养狗的,杜家人没仇视狗狗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淼淼懂这个道理,自然不可能说养狗,可老太太现在为了哄她开心,居然主动提出……可见,很多时候,老人家宠孩子真是毫无原则和底线的。
刘玉珍觉着,还好淼淼自个儿懂事,不然,以老太太这架势,不把她惯出坏毛病她刘字儿能倒过来写!
几个大人心思各异,杜淼淼却忍不住好奇,被心内那股神秘力量驱使着来到门口。
杜家是铁大门,刷了层红油漆,宽三米,高两米八.九,每次开开关关嫌麻烦,干脆在左边那半扇门上开个小门,仅容一人通过,平时老爷子要推三轮车进来,或是赶牲口,才会开大门。
此时,小门外的青石板上,正趴着一团灰白色的小东西。
十一月的云岭,气温骤降,北风瑟瑟,小家伙团成巴掌大一团,头尾相连,瑟瑟发抖。要不是能听到它“砰砰砰”节律均匀的心跳,杜淼淼都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没生命迹象了。
“小家伙,你从哪儿跑来的呀?”
感觉到她的靠近,小花狗艰难的抬起头来,“呜呜——”
它的毛实在是太长太蓬松了,又没人给它打理过,把眼睛都遮完了,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黑漆漆的小鼻子。
还非常乖巧的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子。
杜淼淼心头软得不像话,正要给它治愈,忽然听见脚步声。
“淼淼看啥呢,天这么冷快进屋。”爸爸来了。
爸爸最不喜欢狗狗,虽不至于见到就打,可看见她跟它们这么亲近,想到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的老外公,肯定会不开心。
“没事儿爸爸,我跟同学聊天呢,你忙去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声关上小门。
杜洪江脚步一顿,“同学”至于这么小心翼翼?莫不是那小子?
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虽然心头遗憾和微微不爽,但他还是尊重女儿隐私,立马收回脚步,回屋了。
淼淼立马“嘬嘬嘬”,小东西慢慢抬起头,连爬动的力气都没有,缓慢地眨巴眨巴眼睛,把脑袋支在前爪上,露出一截小舌头。
真是个小可怜。
杜淼淼试探着在它头上抚了一下,见它没躲没生气,才又摸了摸肩背。别看肉乎乎一团,其实身上没啥肉,摸去全是骨头,全赖毛长。
看外表,这应该是一只小土狗。从四肢长度来看,应该是月龄未满两月,真正的奶狗。
趁周围没人,她把手搭小奶狗脑袋上,微微用力,将热量注入它的体内。狗儿小,她现在的治愈能力也越来越强,没一会儿,小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抬起头来,甚至还欢快的跳起来抱着她的腿。
微微卷曲的尾巴,摇成了小马达。
哪还有刚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不远处的转角,有个女孩,被眼前的画面惊得双目大睁,险些惊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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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奶狗是一种黏人的东西,十分,非常,相当黏人。
杜淼淼治好了它,心想它应该是附近人家养的母狗产下的狗崽。因为农村条件不好,也没绝育观念,往往狗狗跑出去一趟就怀上了,等发现的时候肚子都老大了,也不舍得再不要。
但随便生一窝就是五六只,很多人家都不愿费粮食,索性从中挑一只身体素质最好最通人性的留下,重点培养,其他就放出去,让它们自生自灭。
当然,这是心好的。
心不好的主人,用猪食喂到四五个月大,肥嘟嘟的,压秤,一鼓作气卖给狗肉店狗肉摊,没几天就变成一道道“佳肴”……杜淼淼心疼坏了。
所以,杜洪江虽然讨厌狗子,但也绝不吃狗肉。
这么小的小家伙,肯定是被主人遗弃的,放外头说不定就没活路了。
既然救了它,自己就应该负责到底。
杜淼淼尽力说服自己,没事儿没事儿,爸爸很宠自己,一定会同意养的。
小家伙也不用人抱,自个儿屁颠屁颠跟在后头,追到小门前。听见爸爸和奶奶的说话声,淼淼又犹豫了,老外公死于狂犬病,自己带只来历不明的狗回家……好像是在戳老爸的心眼子诶。
但不管它,它可能又活不了了。
真是进退两难。
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有自己独自居住的房子该有多好啊!
“怎么?”
做贼心虚的淼淼被吓一跳,回头一看是顾武,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我表哥。”大表哥跟老爸越来越像,有事也最爱跟他说。
顾武没说话,低头看向那小东西。
小东西正抱着女孩的腿,因为个子实在矮得可怜,站起来也只能抱到她细细的脚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警惕的看着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威胁。
来自奶狗的威胁。
顾武瞪它一眼,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啊喂,你瞪它干嘛,它多乖的。是不是呀?”蹲下揉了揉狗头。
顾武摸摸鼻子,狗都比他有地位啊。但他非常擅长(生硬地)转移话题:“哪来的?”
淼淼努努嘴,指指刚才捡到它的地方,把它放哪儿真是个问题。家里不敢放,姑姑家肯定也不敢,牛明丽家,叔叔阿姨忙着种菜做生意,有时候回老家村子,一个星期也不来县里……高红梅家倒是不远,可万一高家也不喜欢狗,这不强人所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