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焰——金丙
时间:2019-12-06 08:32:38

  “是啊,叫我回家吃顿饭。”
  两人顺着台阶往上,今天是个好天,墓园也有成片成片的桂花树,这景她已经多年没见了。
  在黎州她感觉不到秋天,仿佛一降温就入冬了,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秋。
  “说弟弟妹妹都大了,总不能以后上街碰到也不认识他们。”施索道。
  “你回吗?”舍严问。
  施索摇了下头。
  “我也不是还恨他。”施索说,“但还是觉得别扭,就好像……奶奶的存在是我跟他沟通的桥梁,奶奶没了,我跟他其实也就比陌生人熟悉那么一点。”
  施索蹲下来,把买来的酒肉摆好,从袋子里拿出纸钱,舍严替她点火。
  施索以前执拗,执拗的只有一根筋,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忍受不了刺,性格也冲动,宁可自己也受伤,绝不放过她的敌人。
  所以离家不回,改名换姓。
  这些年她年龄增长,大概风霜雨露吃得多了,她也懂事了不少。
  父母不是不爱她,但也不是多爱她。他们生下她的时候根本没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等他们想再亲近她的时候,她也已经长大了,他们亲近不了。
  比如施爱月,相比之下,她跟宁茹久才像母女,施爱月嫁进宁家的时候,宁茹久才五六岁,孩子不抵触,又缺母爱,两人感情自然深。
  而她一直竖着屏障,父母全都进不来。
  父母缘薄,但到底也没深仇大恨,施索说:“我跟他说了,这次没时间,下回放假再去,场面上总得过得去吧。”
  舍严点头,把她的手拿离火堆。
  “啊,没烧到。”施索说。
  舍严掸了掸她的手背,说:“剩下的我来烧。”
  “我又不是小孩子,刚才是没注意,”施索又拿纸钱,“不会烧到手的。”
  舍严帮她一起烧。
  施索又坐地上陪奶奶喝了一盅,舍严也学她的样子席地而坐。
  起风了,烟袅袅。
  施索说:“叫人。”
  舍严看了眼墓碑:“奶奶。”
  施索笑。
  她托腮想着那个时候:“哎,你还记不记得我奶奶走的那天,你到我家?”
  “嗯。”
  “我说以后没人再叫我宝贝了。”
  舍严看向她,伸手摸着她的脸,轻声叫她:“宝贝。”
  那天她一口气没上来,此刻,她脸颊在舍严掌心蹭了蹭。
  以为听到会起鸡皮疙瘩,但大约是舍严的语气淡淡的,很认真,她竟然觉得胸腔开始发热。
  “跟奶奶说再见。”
  “走了?”
  “嗯。”
  “奶奶再见。”舍严看向墓碑。
  施索噗嗤一笑,舍严也笑了下,揉了揉她脑袋。施索从地上起来,舍严替她掸了掸灰。
  “带你去个地方。”施索说。
  常人也许会问“去哪”,接着施索就可以回“到那你就知道了”。
  但舍严就点了下头,没半点疑问就跟着施索走了。
  施索一路雀跃,指挥着舍严把车开去游乐园。
  游乐园很远,光路上就花了一个半小时,门票她提前在网上订好了,取了票,她带着舍严往里走。
  一直走到鬼屋门口,她指了下说:“你在前,我在后。”
  舍严看着她。
  施索推他:“走吧。”
  到了里面,最初是一前一后,后来变成舍严一路搂着她,施索出来的时候心脏还在噗噗急跳,虽然被吓住了好几次,但她越战越勇,兴致勃勃:“下次再来!”
  说完她立刻把嘴一闭。
  舍严看着她笑,问:“接下来去哪?”
  正好是午饭时间,下一站是德式餐厅。
  这家德式餐厅开在施索大三那年,开业之后她就说要去,还跟舍严约了个时间。
  大概约在周六或者周日,那天她交好的研究生学姐学长从外地回来,来找她前,他们打德式餐厅的电话订位子,才知道那里有多抢手。
  他们失望地说:“本来还想带你去改善伙食,现在只能换一家了。”
  施索大手一挥,给舍严打了个电话,问他是不是已经订了位子。
  舍严说已经订好了,他现在准备出发,问她几点到。
  她说学姐学长临时回来,今天跟他的约会只能取消,还问他要了订位信息。
  时隔多年,这是施索在这家餐厅吃的第二顿。
  饱餐完,施索擦了擦嘴,说:“接下来去爬山?”
  舍严含笑:“嗯。”
  初五迎财神,这里的财神庙很灵验,那年她跟舍严约好凌晨五点就出发,但施索没能起床,奶奶叫了她好几次,说舍严已经等在客厅了,她还是睁不开眼,含含糊糊回了句:“那让他回去,不去了。”
  等她彻底醒来,早过了午饭时间,世界变得银装素裹。
  奶奶说:“老大的雪了,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头上衣服上都是雪。”她嘀嘀咕咕,“五点没到就来了,也没车啊。”
  施索站在山下,手举在额头,往山顶看。
  午后阳光刺眼,银装素裹变成红叶漫山,迟到了几年,幸亏还不晚。
  舍严牵起她的手说:“走吧。”
  施索跟着他的脚步。
  台阶不难走,但架不住路长,走了一会儿她就开始喘气,舍严停住,弯下背说:“上来。”
  施索插着腰道:“平常是没问题的,我现在不还病着嘛。”
  舍严回头,柔声说:“嗯,上来吧。”
  施索趴上舍严的背。
  舍严背宽,走路又稳,施索搂着他的脖子,没一会儿竟然昏昏欲睡。
  她觉得自己在说梦话:“那年你是走路来我家的?”
  “嗯。”
  “怎么不叫你叔叔送?”
  “他白天要工作,太早了。”
  “走路要多久?”
  “没多久。”舍严回想,“一个多小时。”
  施索“嗯”了声。
  那个时候舍严家新换了住处,离她家不是很远,但步行大约要一个半小时以上。
  她问:“出门就下雪了吗?”
  “没。”舍严说,“走了十几分钟才开始下雪。”
  “是不是很冷?”
  “走路不冷。”
  “路上有人吗?”
  “没留意。”
  “后来我没起床,你就这么回去了?”
  “嗯。”舍严把施索往上掂了下,说,“你奶奶给了我一把雨伞。”
  “你不是走回去的吧?”
  舍严摇头:“六点多了,有车了。”
  “哦。”
  施索在他肩头趴了会儿,然后脸上前,亲了他一下。
  舍严回头。
  施索:“好好走路。”
  舍严找她嘴唇,也亲了她一下。
  施索笑了笑,拍他肩膀,再次警告:“好好走路。”
  “嗯。”舍严又把她往上掂了一下,笑着往前。
  十月中旬,又是工作日周一,财神庙里没几个香客,舍严一路将人背到庙门口才放下。
  施索和他入内跪拜。
  他们其实都不迷信,但求财这种事无伤大雅,当年是好奇加应景,如今是弥补。
  舍严不求签,施索求签的时候问他:“你的平安符是哪来的”
  舍严朝她看,过了会儿才说:“出国前婶婶帮我求的。”
  “哦。”施索点头,“看不出王荟姐还迷信。”
  掉出一支签,施索去求解。
  关帝灵签,第五十二签,上吉。
  解签的师父摇头晃脑地说:“兀坐幽居叹寂寥,孤灯掩映度清宵;万金忽报秋光好,活计扁舟渡北朝。
  这是说你好运到了,就在这个秋天,忽然间好运来,运气在北方,从此以后你将一路顺遂!”
  黎州就在北方。
  施索把签纸塞进口袋,手拿出来的时候掉出了另一张折叠着的纸。
  纸张不大,掉地上就打开了,舍严替她捡起,看到几个字,他目光落到施索脸上。
  施索也不藏着掖着,坦然地说:“我想了两个晚上,也不知道有没有遗漏,你检查一下吧。”
  舍严把纸完全打开。
  “鬼屋……
  德式餐厅……
  初五迎财神……
  ……
  ……”
  内容不少,写写画画,还有备注。
  时间太漫长,起初施索半点都想不起来,辗转反侧,绞尽脑汁,遥远的记忆才一点点被海浪推回。
  她“骗”过舍严这么多回,有随口一提没过脑的,有反悔的,有赖账的,等等等写在纸上,她才发现罄竹难书。
  “我还答应了你去毕业典礼,”施索背着手,踢了记脚边的石子,“这个补不了了,但其他的,我们可以一样样补起来。”
  时光没法倒退,但未来才刚开始。
  舍严把纸折起,塞回施索口袋。手没拿出来,隔着口袋,他轻轻掐着施索的腰。
  风吹树吟,山路无人,他低头吻着她。
  一连两天,施索和舍严走遍了这座城市,其实第二天的时候是舍严在走,施索一路都坐着轮椅。
  第三天,即将返回黎州,老友们相约小饭店聚餐,施索坐着轮椅出现。
  舍寒指着她说:“你行。”
  施索抱拳!
  佳宝笑着把菜端上桌。施索问:“怎么没看到你舅妈?”
  “我表姐刚才过来了。”
  “你表姐这次留几天?”
  佳宝说:“后天就回了吧,说等圣诞再回来。”
  “得冬天了。”施索感叹。
  “没办法,”佳宝说,“她比我还忙。”
  小饭店今天营业,食客络绎不绝,佳宝是主播,背着后面的桌子坐,倒没人发现她的存在。
  推杯换盏,一餐饭毕,又到了人散时。
  施索坐回轮椅,舍严在后面推她,舍寒拦了下:“对了,说要送你个礼物,差点忘了。”
  舍严看向他,施索也抬头。
  舍寒从袋子里拿出一根东西,舍严不认识。
  施索拽了拽这根玩意儿,他低头看她。
  “儿童防丢绳。”施索问舍寒,“你拿错了?”
  舍寒看着舍严,意味深长地说:“没拿错。”
  施索脑筋转得快,眯眼问:“哦,那有什么隐喻?”
  “问他。”舍寒道。
  舍严见施索还拽着没松,问:“你要吗?”
  “要。”不要白不要。
  舍严从舍寒手里拿走,整根防丢绳都给了施索。
  施索放在腿上,摇着手环那一头指挥:“走吧。”
  舍严继续推着她往前。门口是道台阶,他没让人下来,握住轮椅,他臂力使劲,把椅子抬高一点,再轻轻放下。
  施索稳稳当当落地,舍寒在后面“啧啧”摇着头。
  人散了,曲没散,当年的歌还在店内轻轻地唱:“很久没见你,
  也不是很想你。
  只是时常有风吹,
  只是落叶常飞,
  只是忘了告诉你,
  You are everything to me……”
  轮椅碾过秋天的落叶,施索仰头看向路边的桂花树。
  回来的正是时候,满城都是桂花香。
  次日傍晚,两人终于回到黎州,吃了东西,施索洗完澡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她才起。
  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见沙发上的人要起来,她搓了下头发说:“我不饿。”
  舍严打开手臂,施索坐他边上,被他搂住。
  “在看什么?”施索问。
  舍严把腿上的平板电脑拿给她看:“找房子。”
  “这么早就找?”昨天回来,他们才交了接下来两个月的房租,打算再过度一段时间。
  “嗯。”舍严亲了下施索的头发,“先看起来。”
  施索往他怀里靠了靠,划了几下屏幕,眼往上瞟:“都是一室的?”
  舍严点出另一页:“这里是两室的。”
  哦,是她想歪了。施索轻咳了一声。
  舍严嘴角微扬,又亲了亲她头顶。
  “中午给于娜办欢送会。”舍严说。
  施索问:“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走。”
  “这么急?”
  “房租已经到期了。”舍严说。
  “唔……”施索想了下,“你们送礼物吗?”
  “不送。”
  “哦。”那就好,她没准备礼物。
  “她老家在哪?”
  “云南。”
  施索说:“好远,以后再聚就难了。”
  “嗯。”舍严依旧在专心看房子。
  施索靠在他身上,看着他想,于娜大约是为了他来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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