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焰——金丙
时间:2019-12-06 08:32:38

  梅秀菊三十五岁,年纪不算大,五官很清秀,可眼神透着苍老,见人时背是驼的,讲话轻声细语。
  她求助的事情是离婚。
  她的丈夫叫曹荣,比她大一岁,两人有一儿一女,儿子小学二年级,女儿还在念幼儿园。曹荣贪杯好赌,十赌九输,以前还薄有家底,但裤兜渐渐比脸干净,如今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更甚至他有家暴倾向,数次将梅秀菊打得鼻青脸肿。但这两点都不是梅秀菊要求离婚的主因。
  梅秀菊的小女儿得了重病,她是全职家庭主妇,曹荣是个建筑工人,家中拼拼凑凑勉强过了五位数,杯水车薪。听人介绍可以众筹看病,他们马上在网上发起众筹。
  这世上始终善良的人多,很快众筹到十二万七,足够小女儿的前期治疗费用,梅秀菊只有初中学历,家中大事她向来由丈夫做主,比如经济大权。
  她说她丈夫曾经念过大学。
  “大学肄业,不知道念的是什么杂牌大学,幸亏他没拿到文凭,否则还能称得上是个高学历人渣。”施索如今想起,仍义愤填膺。
  舍严听她说到这里,顺着常理推测:“曹荣把众筹款项挪用了?”
  “没错!”
  十二万七到了曹荣手里后不知去向,小女儿还在医院里等着救命,曹荣不肯把钱拿出来,梅秀菊再想发起众筹也不可能,四处求助无门,某天她灵光一闪,想到求助媒体。
  “我知道他有点重男轻女,但没想到他能这么狠心,朵朵才五岁啊,明明还有的救……”梅秀菊对着镜头痛哭流涕,镜头背后她告诉施索,虽然曹荣的缺点罄竹难书,但身为父亲他是合格的,她能忍受这么多年,也是因为曹荣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直都给予儿女最好的。
  可如今危难才是试金石,原来连慈父都是假面。梅秀菊束手无策,想通过媒体向丈夫讨回众筹款,如果这笔钱已经被赌输了,她希望能追回赌资。
  她还想要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她学历低,但知道常识,她没工作,很难争取到这个权利。
  施索当时对她刮目相看,都说为母则强,梅秀菊看着懦弱没主见,关键时刻她依旧咬牙挺起了胸膛,而且条理很清晰。
  只是采访曹荣时受到不少挫折,曹荣对着她破口大骂,拒不承认事实,他推倒镜头,威胁不准播出。
  新闻最后仍然成片了,梅秀菊的女儿还收到了部分爱心人士的善款,可惜不是人人上电视都能得到完整的救助,有时要看运气。
  那点善款也就如毛毛细雨。
  事情到此为止,称不上皆大欢喜,但施索也尽了自己的本分。
  可事实上,就在新闻播出第二天,曹荣说到做到,竟然冲到电视台,气势汹汹要揍她,骂她造谣污蔑,弄假新闻。
  当时施索真的差点挨到拳头,曹荣暴力倾向严重,连保安都拉不住,她那会儿怒气冲天回了一句:“有本事你就告我!”
  谁知曹荣真的请了律师,发来了律师信。
  舍严视线在施索脸上打转,从脸到脖颈,到手脚和腿,所有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扫过一遍。
  施索没走心:“看什么!”
  舍严摇了下头,想了想问:“官司输面大?”
  施索抿唇,提起就有气:“关键是梅秀菊反口了,她说是受了我的诱导,而我做采访的时候,并没有真正采访到曹荣,缺了曹荣的说辞,台里说我严重失职。”
  舍严听出她语气中隐含的委屈。可施索高傲惯了,从不轻易叫屈。
  “只告你,不告电视台?”舍严问。
  “对。”柿子挑软的捏,虽然施索从不认为自己是软柿子。
  “所以你准备坐以待毙,连律师都不见?”舍严一语中的。
  “有什么好见的,输赢也就这么回事。”施索见舍严眼神瞟来,抱臂道,“伤不到敌还自损八百,我知道,可我高兴!”
  “嗯,你向来这样。”舍严并不奇怪,他回头又给施索倒了一杯水。
  施索已经不能凭自己对舍严的了解来猜测他的语气,她接过杯子问:“你这是讽刺我?”
  “没有。”舍严认真道。
  看他也没这胆,施索润了润喉咙,喝完小半杯水,她道:“就这么回事,我都说完了。”
  “还有。”
  “嗯?”
  舍严指了下床上的笔记本电脑:“为什么把他们截图?”图片上是刚才交通事故中的那对中年男女。
  “哦,记住他们的脸,下次再碰到他们讹人,我能先下手为强。”
  舍严摇头:“我能看出你什么时候是在胡说八道。”
  施索鼓掌,一只手没空,她只能手敲玻璃杯:“好棒,恭喜你猜中了!”
  舍严克制住搓她头的冲动。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施索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我这个月新搬到个地方。”她说。
  黎州市寸土寸金,她上月房租到期,手头实在紧张,租房子没法用花呗,她浑身上下那点现金加起来只够承担一个六十平米的老破小,还得是一楼那种最便宜的。
  结果住进老破小的当晚,她就在卧室里看到窗外徘徊的人影。
  当时月黑风高,路灯昏暗的像不存在,那影子像鬼魂一样突然出现,她吓得惊呼,这瞬间乌云散去,月亮比路灯管用,一下子照清人影——
  “是曹荣,”施索到现在仍心有余悸,“跟个鬼似的,就这么站在我窗户外面,我那才搬家第一天!”
  曹荣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当初采访时,透过邻里间的支支吾吾,施索就能推测出个大概的渣男形象,如今更是亲眼领教到数次。
  三更半夜乍然见到这人,施索理所当然感到害怕,过了两天她休息,在老破小附近又一次看见他,看着对方阴鸷的眼神,大白天她感到一股凉意。
  她想过报警,第一次晚上,人很快没影了,第二次是在家附近,大马路上人来人往,他也一句话都没跟她说。
  没凭没据,警察想管也束手无策。
  接着,她又“被放假”了,糟心事一堆,不论曹荣究竟敢不敢对她做什么,她胆子再大也不想以身犯险去打这个赌。
  尤其今晚台风将入镜,狂风骤雨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舍严盯着她的眼底,问:“一直没睡过觉?”
  “是没睡过‘好’觉,”施索强调。她用中指捻了捻眉心,难得透出一丝疲惫,“也就住了一个多礼拜,还好,刚我睡了一个钟头呢。”
  施索做完前期铺垫,终于说道:“我觉得那两个人奇怪,但我又担心自己是被害妄想症。”
  她最近得罪的人只有曹荣,那辆面包车先来招惹她,天大地大,出门碰到疯子的几率实在不大,没理由偏她倒霉成这样,最重要的是——
  “那女人一直在鼓动我揍她,当我傻看不出来?”就算最初没看出来差点中招,之后舍严出现,她头脑也及时冷静了下来。“可出门找揍,这是什么报复路数?”施索仍然一头雾水,想来想去,反而她得被害妄想症的可能性最大。
  只是她仍不放心,打算截下车牌和人像以防后患。
  舍严拧眉沉思,施索见状,笑了声:“你纠结什么,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顾好自己就行了。本来就不想跟你说,你非要问。”
  舍严帮她把空水杯拿走,没说什么,话题跳跃:“饭吃完了?”
  “啊,吃完了。”听舍严提起这个,施索语重心长,“对了,你之前怎么能在那种场合叫我吃饭?多没礼貌。”
  舍严把盒盖上的骨头倒进饭盒,再把地上的筷子包装捡起,一样样收进塑料袋,道:“他那么注重时间管理的人,不该介意别人合理利用时间。”
  用语这么书面,施索把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过完竟觉得有道理。
  但舍严的用词是“不该”,而不是“不应该”,她做记者多年,写惯了东西,多数时候对这类措辞很敏感。
  舍严说出这句话,给她一种……犀利的感觉,又不是纯粹的犀利,前面再加一个“乖戾”会更合适。
  她诧异于自己的这种感觉,嘴上说:“你不光长个了,还长口才了。”
  舍严把塑料袋系紧,起身说:“我房间在302。”
  “哦,三楼啊……要走了?”施索顺手把读卡器拔|出来还给舍严,“呶。”
  舍严接过,问了句:“为什么缺钱?”
  施索歪坐着,仰头看舍严:“你今天好奇心有点重。我满足你了,你怎么满足我?”
  舍严捏了下读卡器,读卡器边角尖锐,手指用力变得发白,他居高临下看着施索。
  她换下了之前的吊带,身上这件黑色T恤宽宽松松,像居家服。没化妆,眼底有淡淡的黑青色,即使她穿着随意又气色不佳,可下巴一抬,神采依旧飞扬。
  舍严垂眸:“休息吧。”转身就走。
  “哎,等等——”施索翻扑到床的另一边,抓起舍严的衬衫。她凉鞋扣没扣上,长腿一晃,鞋子顺其自然掉落。
  舍严一把抓住凉鞋,她翻回身,他顺势握住她脚腕,把凉鞋往她脚上一套。
  这姿势难让人坐起,施索一时不查,倒回床上,脸朝天花板,她抽动被舍严握着的那条腿:“干嘛抓我!”
  舍严捏紧了下,随后松手。
  “你的衣服,”施索爬起来。鞋套得不舒服,她重新穿,边弯腰把凉鞋带拔出脚后跟,边说,“诶,要不要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不用。”舍严拿着衬衫转身。
  “哎等等——”
  舍严再次回头。
  “我跟你说的事,你一件都不许跟你叔叔说。”施索警告。
  “哦。”
  “也不许跟佳宝说!”
  “嗯。”
  施索说完了,人还在,她问:“怎么了?”
  “说完了?”舍严问。
  “啊,完了。”
  舍严这才走,把房门关上。
  作者有话要说:严严:“开开没满足我。”
 
 
第7章 乘风来(6)
  他先去康友宝房间。
  旅行背包和超市买来的东西都堆在房间地板上,康友宝这回总算洗了个澡,他光着膀子,神清气爽地翻找背包,仅有的几件衣服裤子全被甩在了床上。
  出门在外自然轻装从简,他这一年体会到了各种邋遢和穷,要不是背包有纪念意义,他上飞机前就想扔了——
  实在太脏!
  “怎么去那么久,知不知我那块木牌塞哪了?”康友宝蹲地上问。
  木牌是他在玻利维亚某地,做好人好事收到的一件谢礼,大概两寸照这么大,上面刻着秃鹰图腾,说是护身符。
  一听护身符,他就不敢收,艾马拉人喜欢把亲人头骨摆在家里当做护身符,这块东西说不定掺了头骨呢?
  直到听对方说这是家中小儿子雕刻的珍宝,秃鹰能为人带来好运,他才放下心。
  本来他随手塞兜里也没在意,但那阵他一直走背运,行李被盗,护照丢失,吃饭拉稀,过马路差点被车撞。
  可就在拿到木牌当晚,他竟在马路上看到了自己被盗的背包,两个流浪汉正在争夺,他一问才知偷自己行李的那个流浪贼前几日一病不起,今早去世了,偷来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销赃。
  行李已经丢了四天,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最重要的是重要物件统统没丢,只损失了几件衣物。
  舍严和大华给流浪汉买了点吃的,又给了点现金,把他的背包换了回来。他请两人吃饭庆祝,结果那晚路边小馆食物有问题,顾客或多或少都有点食物中毒,连舍严也中了招,只有他完好无损,活蹦乱跳。
  他不得不信邪,珍而重之保存木牌,大约回国前夕太激动,收拾行李时不知道把木牌塞哪了。
  舍严蹲下来,拎起他的背包翻找暗兜,康友宝皱着眉说:“都找过了,没有。”又想到,“会不会塞你那了?”
  他的背包放在茶几边,顺手先把读卡器放回包里,再把包拎来放康友宝跟前,舍严转身进卫生间。
  康友宝自动折腾舍严的背包,知道舍严行事有条理,也没把他包里的衣物随意往外扔,轻拿轻放,大兜找遍,再找暗兜,突然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大约有两寸照大,手感像木牌。
  “真在你这儿!”康友宝把东西从暗兜里拿出来,诧异地看着手上这玩意儿,“我靠,你包里藏了个平安符?!”
  舍严正巧走出卫生间,趁对方吃惊,顺手抽走平安符。
  “让我看看,你藏什么!”平安符显然不会是从欧美国家求来的,“你这藏了一年?我怎么一次都没看到。”
  “还没找到?”舍严边问,边习惯性地摩挲掌心的平安符。
  平安符是纸做的,手感却硬邦邦,里面肯定塞了东西,康友宝好奇,故意道:“我怀疑我的木牌被你藏里头了,我现在要求扒了它让我看!”
  “帮我拿东西,上楼。”舍严根本不搭理他,自顾自地说。
  “不给看还想奴役我?我赌你这里面藏着个心!”
  舍严手指停顿。
  “——心里有鬼!”康友宝觉得自己这句话极具文学创意。
  舍严把平安符塞进口袋。
  大少爷从地上起来,随手捞了件T恤套上,问:“先把被子搬上来?”
  舍严说:“先打扫,你拿两块毛巾。”
  康友宝不蠢,只拿一块毛巾,不打算帮舍严擦家具。
  两人往楼上走,舍严扛着背包问:“附近有没有室内停车场?”
  康友宝想了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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