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沉着脸:“冤家易结不易解,你们两家虽断了亲,好歹也是骨血相连,你真个要做这等赚人骂结几世仇的污糟事。”
江二娘子抖着脸上的横肉:“啊呀里正,这村中道路各家都走得,不过不巧,他们家那日迎亲,我家那日吊丧,有甚个不妥?”
里正大怒:“你家几时死了人?”
江二娘子道:“夜里头梦着太嬢嬢了,嫌当时丧事办得简薄,叫我给补上体面呢。”
里正气得笑了,道:“好好,我保管把话递到,将后如何我再不管的。”
江二娘子还以为里正服了气,昂着头家去了。
第158章 番外(二)
江石的恼怒可想而知,强摁下翻腾的怒火谢过传话的里正。
里正知道江大与江石都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性,此事定不能善了,离去前告诫道:“此事错在江二娘子,我知你定不肯干休,只记得不要闹出人命来,不然,我纵有心相兜也无能为力。”
江石换上笑颜,道:“多谢里正良言,我成亲在即,不会失了分寸。”
里正笑道:“你有成算便好,我还等着吃三家席呢。”
江石听了这话眼里透出喜意,笑道:“里正不必哄我,女家席在午间,全不相冲,男家席在晚间,怎也别错不开,我知里正届时定要去阿煦那坐主桌。”
里正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偏心,小乙家也是独角孤拐的,阿煦祖父是独根,生了几个儿女,只活下小乙一个,阿煦又是单苗,我得给他家压压阵去。你家在村中也独拐,但你有出息,必有贵人上门做客,少我一个,不失体面。”
江石拱手道:“我和阿煦情同手足,再不肯与他相争的,只过后里正赏脸,来家中吃酒。”
里正抚抚长须,他在施江卫三家都有脸面,一时倒颇有些自得。施、江二家赚了银钱,在村中修路补码头,还替村人拿银偿代了冬日劳役,连带着他在村中声望渐长,在县中也得褒奖。于化于私,他都盼着施、江二家好花长开,拍拍江石的手:“阿石,记得凡事三思后行啊。”
江石道:“旁人不与我为难,我从来都是好言好语的。”
里正点点头,他明明不至垂老,偏要拄根拐杖,拄着杖捶捶腰,慢慢腾地走了。
江石回屋就去了小偏厅,牛泼皮还有王保长与几个闲汉正聚在那吃酒吃肉,肥鸡肥羊,沾了蒜盐吃得满手满嘴的油。
王保长看江石神色不对,扔下手里的鸡腿,问道:“江弟面色不对,可是你们里正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江石摆摆手:“非也,里正是来传话的。”他吃了一杯酒,压压心头怒火,道,“几位兄弟也知道,我是过继的,我生母怕我死早手上落空,趁我还喘气,将我与阿爹换了几亩良田。如今见我身上有利可图,她又生出不甘。几趟没占去便宜又吃了亏,我只当她记住了教训,谁知,竟要在我迎亲之日作怪,在门口拉白幡道上洒白钱,借此来讹千两银。”
牛泼皮听得大怒,道:“好个蠢毒的妇人。”
王保长揩揩手上的油,道:“这事倒还真有些棘手,千两银钱虽多,以江弟的本事也拿得出来,只是,这拿肉包打狗,哪有用处?这不给银吧,她仗着生恩在那尽添糟心事,你这要是出手重,又伤天和。”
江石冷笑:“生恩养恩皆已断尽,老天要责那是天不长眼。”
闲汉里头一个长得干瘦有如跳蚤怪笑一声,道:“杀是杀不得,一来杀母不祥,二来大郎君喜事将近,没得白添晦气。我有一计,不如吓她一吓,吓得她如同惊弓之鸟,将后见了大郎君都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
江石便问:“不知何计。”
闲汉笑道:“你们村外头的坟地大有可用。”他凑到江石附在耳边说了一计。
江石听罢笑起来,难得带了少年人的张扬与跃跃欲试。
这夜无星无月,北风呜呜,深山里几声寒号鸟凄厉地叫了几声,平添几分苍凉。江二一家为省灯油,天没擦黑就吃罢了饭,一锅稀水汤饭,人影可见。底下三子正在长个,低声抱怨不得饱。
江二娘子满腹的怒火正没去处,一筷子扔在三子头上,骂道:“冬日农闲,你又没下过地,拣过柴,躺尸了一日,还嫌饭稀,哪来余粮供你糟践。”
三子无法,扁扁嘴,灌完稀饭,生怕顶不得一二时辰的饿,早早就躺去床上。江二娘子骂骂咧咧,嬢他吃得多睡得早干得少,直念得全家缩头缩脑不敢吱声,江二也是避之唯恐不及,躲进屋中连着喘气都透着小心。
天一暗,江二娘子也回了屋,躺进床中嫌被冷,冷归冷,不知怎的,眼皮却沉沉发坠,怎也抬不起来,推推江二:“今夜怎困得早。”
江二早已鼾声如天。
江二娘子打个哈欠,骂了几句,也钻进了被中,不一会就沉进黑甜乡中。却不知,一把尖刀从门缝里插进来,抵着门栓一点一点移,几下大门便洞开,又有几条大汉从矮院墙翻进来,跟着开门的贼人一道摸进江二娘子屋中,摸出麻袋将睡得死沉的江二娘子往里一装,系了口子,抬了就走。
一贼人嫌抬着费劲,便想一力扛了,抓了麻袋两臂一用力正要往肩上甩,哪知江二娘子生得肥硕,他愣是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把人给摔了,不由小声道:“真是奇也怪哉,莫不是这家的粮米都喂给这妇人,丈夫儿郎都是瘦条条,只她胖扽扽。”
另一贼人讥道:“放屁,明明是你这月日日大鱼大肉吃得一声肥油,肉松没了力气。”
贼人听了大怒:“扯你娘的臊,祖宗虎都擒得,龙都降得,屁得没力气。”
开门的那贼人骂道:“争个屁,快抬了人走,只你们口舌多。佘瘪三卖得迷药不咋地道,当心这妇人惊醒。”
另两贼赶紧扛起江二娘子,却又道:“再不地道,你跟熏猪似得熏了一支的迷香,她如何醒得。”又赞道,“说起来还是嫂子妙主意,将迷药揉进线香里,诶哟,简便得很。”
“闭嘴,你的嘴莫不是粪坑,什么都往倒。”
两个贼人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嘴多舌。几人轻手轻脚出了屋,那贼人照旧用刀在外头栓上门,掳着昏睡不醒的江二娘子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江二娘子做了一个恶梦,好似身在十八地狱的,朔风小刀似得,刮得皮肉切片似得往下掉,不及她痛喊,鬼卒扛起她扔进寒池中,冻得她直打哆嗦,一个激灵,风邪往鼻子里钻,一个喷嚏打了出去顿时惊醒过来。
这一睁眼,整个魂飞魄散。周遭老旧新坟,老树虬枝横生如鬼似怪,坟茔间鬼火飞舞,几根火把昏昏惨惨,当中几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聚在当中,拿刀的,拿绳的,拿锤的……见她醒来,齐齐转过头桀桀怪笑。
江二娘子吓得眼珠子险离了眼眶,要叫,嘴里被塞了一团麻草,要逃,整个被牢牢缚在枯树上,一时涕泗横流呼哧喘气。
听一鬼道:“这妇人要讹过继子,当如何?”
另鬼答:“活剐。”
一鬼又问:“借我等之名治丧阻婚,当如何?”
另一鬼怒喝:“碎尸万断。”
一鬼嘿嘿怪叫:“为母不慈,当如何?”
又一鬼阴森道:“剁骨。”
一鬼再问:“贪财无得,当如何?”
另一鬼跃跃:“开膛剖肚。”
江二娘子肝胆俱裂,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呜呜叫得好不可怜,眼错间,那几鬼将一样白花花的好似一个被剥得精光的活人挂在了一旁的木架上。一鬼拎起重锤,重重敲在脑壳上,直敲得脑浆四溅,另一鬼上前一步,拿刀在肚皮上一划,刹时,肚肠流汤似地掉了一地……江二娘子只感心跳鼓擂,气喘不顺,眼一翻就晕死过去。
隔日一早,江二半睡半醒间,摸摸肚子,转身要催江二娘子烧饭,这一摸竟摸了个,他还只当自己娘子已经起身,左右冬日无事,翻个身又睡了个回笼觉。等他慢慢腾腾醒来起身,家中子女俱醒,灶间还是冷锅冷灶,一家人在肚里抱怨几句,待开门时才觉不对,这屋门关得好好的,门栓好好栓在门杠上,江二娘子竟没了踪影。
一家人肚里打鼓,开门在屋前屋后转了好几圈,仍不见江二娘子身影,眼见日渐高,江二不禁惶急起来,又问左邻右舍,各个摇头不知,在村里胡乱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人。
江二怕将起来,求了里正纠集几个青壮一道找人,这一找便找到山中。一邻舍不喜江二一家,应付间走到半山,想着索性去给老祖宗们拔拔草,添添坟土,也叫老祖们过个体面年。这一去,险没吓死,拔腿飞也似得跑了,边跑边疾喊,坟地里有鬼。
一干人皆被惊动,里正喝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他已经疑心是江石作怪,藏起惴惴,领着几个大胆的青壮赶到坟地。
只见坟地中间,一人被反剪了手,五花大绑跪当中,脖子上斜插一个长木牌,上面血淋淋地写着几个大字“阴司有知,此妇有罪。”
里正啊呀 一声,心下发急:可别弄出人命来。他心急之下,丢了拐杖三步并两步跑到近处,可不是江二娘子,虽汗出如浆,全身又腥又臭,披着头散着发,面发白唇发紫,好歹还活着。
村里几个青壮胆细的退了好几步,胆大还愣怔在原地,看里正一马当先,心下佩服:怪道能当里正,好生胆大。
里正伸伸手,想要抠掉江二娘子嘴里塞得麻草,临了又缩回,一来嫌脏,二来避嫌,道:“快快快,江二娘子怕是被鬼搬来,快告诉江二将人抬了去。”
几个青壮心里发毛,又好奇,他们不认字,指着长木牌上的几个字,问道:“里正,这上头写得什么?”
里正道:“阴司有知,此妇有罪。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惹来鬼差了。”
一众人纷纷色变,又退出几步,连着匆匆赶来的江二都吓得抖如筛糠,抖抖擞擞将麻草从江二娘子嘴里取出,又费了老鼻子的劲解了她身上的麻绳。江二娘子却还跪在那,动弹不得,她惊吓受冻一夜,又添惊惧,半疯不疯地念着:“有罪有罪……再不敢再不敢……”念几声,又晕了过去。
江二一家快吓得哭出声来,趴在地上胡乱嗑头,嘴里天上神地下鬼地讨饶。
里正轻咳一声:“先赚去家里,请了郎中看看。”想想又添一句,“再找个僧人驱邪。”
江二抹着泪,又求几个青壮拿架子将江二娘子担回家中。江二娘子受惊受冻,昏昏沉沉睡在床上,清醒时口内说了一车糊话,江二小气,寻了个假和尚,换了几包香灰,江二娘子只当救命良药,吃水必就香灰。
里正眼看江二家又是请医又是请僧鸡飞狗跳,转身去了江家。
江石负手立在门边相迎,道:“里正,家中杀了一腔鲜羊,一同来吃酒吃肉。”
里正一笑,道:“也好,可要拿好酒来。”
江石笑道:“岂敢不从。”
第159章 番外(三)
腊月十七,施家亲朋齐聚。
阿豆一身新衣裳,头戴玉珠花,项带金璎珞,带着谢娘子和阿枝,吐气扬眉的,好不得意。
眼见家中热闹非凡,近的远的,熟的不熟的,全来家中吃酒。阿豆撇一撇嘴,与阿枝道:“家中亲戚,从未见这般得齐整。”
阿枝听她说得讥讽,捂着嘴笑。连着谢娘子也有几分好笑,嘴上还是教道:“大喜之下,不好说这些轻慢之语。”
阿豆哦了一声,应是应下了,却还是拿眼将诸亲挑剔了个遍。她那大舅父大舅母一看就是装模作样,明明跟自家吵过嘴,现在又来充大人,迎客待客的,好似他是一家之主,哼,还不是见自家有了银钱,这才亲近起来,以前可不是这副脸面。
还有大姨丈,几百年不曾上过门,穿得只比乞儿齐整一些,偏又抬着下巴,百丈外都能闻得酸腐味,看看,看看,一人立在那摇头晃脸赏着花,偶尔目露鄙夷,生怕沾上泥腥铜臭。阿豆真是一百个看不上。
还有她那大表姊,倚着她的大姨母,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只差没有惊跳起来夺门而出,活似受了欺压打骂一般。
阿豆越看越是嫌弃,暗想:都是打秋风的。
谢娘子无奈摇头,阿豆聪敏,又有几分狡黠,性子也不弱,只没大气候,斤斤计较欠缺了肚量,这点远远不及两个姊姊,好在不是光记仇不记恩之人,哪个待她好,哪个待她不好,分得清清楚楚。
阿豆却总是不解,自己吃了亏,总不能不计较呢?她嬢嬢以前借人银钱,都是一个铜钿都是要算得分明的。
谢娘子无奈,心性相关,非朝夕可改。
阿豆才懒怠深思这些,她刻薄归刻薄,嫌弃归嫌弃,家中难得来这么多的亲戚,她有热闹可凑,又可以炫耀新衣新首饰,很是欢喜。再有沈家鳐鳐在,正好带她去玩新架的秋节。
偏厅中堆着各色箱笼嫁妆,大件的床、柜、榻早几日就已送去了卫、江二家。陈氏暗暗松一口气,两个女儿婚事放在一处,大女儿早前打的家具就显粗笨,若是与二女儿的搁在一处更显简陋,落在人客眼里定要惹风言风语,好在都拉去她们夫家安置,少了好些的眼风。
亲朋看着这些抬箱笼,三家村百年都不曾有这般体面的婚事,阿萁的那床百子被也引得好些妇人夸赞,这一针一线得耗去多少心血,一个一个童子眉目鲜明憨态可掬,衬在一边的百宝更是纤毫分明。
施老娘笑夸道:“这是我家大丫头的手艺,她们姊妹情谊深厚,花了大半年才绣了这一床百子被呢。”
众人听得又是羡又是夸,也有眼红的,酸溜溜问道:“啊呀,这可是叶娘给妹妹的添妆,倒不知萁娘给叶娘添了什么?”
施老娘翻着白眼,道:“萁娘手笨,只好添了一套金银头面给她阿姊。”
问话的咂巴咂巴舌,再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阿萁与阿叶正凑一块呢,沈娘子带了两个梳头妇过来,正商议着明日要插哪几样钗簪。
梳头妇笑道:“外头不知如何,宜州那边成婚都梳高髻,金钗银钗插得满头,不知多少富丽,脸上敷红妆,喜庆得很。”
阿萁见过上红妆的琵琶女,遂笑起来:“我看面如满圆,肤白如脂的女郎才好敷红妆,我这半圆不缺的,说不得就成猴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