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娘子的声音好似拉着弦,有轻有重,有急有缓,一段话说完,似有余音绕在耳际,似一只温软软的手,让人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阿萁晕头转向,任由江娘子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两脚好似没有长在自己身上。
江家小院布置整齐利落,连着泥墙都抹得比别家平整,院角栽一株茶梅,艳艳红花满缀枝头,树下几片落红坠地,茶梅一边堆放着几个陶土花盆,种着各样花草,好些都似从山中移来,无名无品,有些枝枯叶落,有些越冷越见青绿。
院中又搭着狗屋鹅棚,阿细还是蔫蔫搭搭的,从外头进来,守着自己的狗屋趴下,伸爪将食盆扒拉过来,搁着自己庞大的脑袋。
阿萁又想笑,将头偏到一侧掩唇。
江娘子径自将阿萁带到左手边一间偏屋,屋中拢着火盆,边上烘着一瓣红通通的香栾皮,经火一烤发出丝丝甜香。临窗一张竹案,摆着镜子妆奁和一盆水仙,案前一张藤编圆鼓凳。一侧放着一张竹榻,冬日不经寒,铺着软垫,放着一床素色的薄被,被角绣着一对宝瓶插着如意。
阿萁不由多看了几眼,她自己手笨指拙,学不来绣花,但家中母亲阿姊都会针线,时长日久,倒也懂得难易。只觉这对宝瓶如意,所费心思不知凡几,丝线劈得极细,浮凸在被角,跃然其上,被窗外浮光一映,熠熠生辉。
江娘子看她盯着绣瓶看,轻笑道:“施小娘子也喜欢绣花?”
阿萁连连摆手,红着脸道:“我心不灵,手不巧,学不大来。”
江娘子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擅针线,施小娘子定另有长处。”
她让阿萁在软榻上坐下,嫌碍事,将榻前一个矮几上搁着一个托盘移到妆台上。阿萁偷眼看托盘中的事物,却是一样不识,她本就好奇心重,难免多看几眼。
江娘子见了,笑与她道:“这是香拓。”
阿萁大着胆上前细看,见一个雕纹样的底盘中,细细填着香粉,许未填好压实,还有些松散。
江娘子轻笑道:“农家不知时日,只估着天色,日偏月移,大致猜着是几时几刻。你看这个香范底盘,纹样上标有时刻,若有好的香方,点燃后能知一日早晚。”她略有失落,道,“可惜我没有这样的香方。”
阿萁环视屋内一周,虽是农家,再精巧也是有限,然而,比之别家的柴米油盐酱醋,江娘子的这间偏屋,处处透着绮丽,样样显出雅致。
她的心里生出无数的浮想,怔怔看着江娘子,她来自何处?她家可是落魄了?这才无依飘零,流落在烟雨迷离的江南一处沿河小村。
第31章 香痕了无踪
江娘子揭开香粉罐,拿小香勺取香粉轻轻地填在香模中,又轻又缓又稳……清香点点,沾染衣袖,纵是布裙荆钗,都有了别样的风雅。
阿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生怕自己一个眨眼,就错失美景。
江娘了侧眸间不禁失笑,道:“我也不大通,只是打发偶有的闲暇,寻借点香味。”她教阿萁提起香模的两个小耳。
阿萁跃跃欲试,抬眸看到江娘子唇边的浅笑,大起胆子,紧抿着双唇,屏息凝神,稳住双臂伸出手,拿指尖捏住香模两耳,轻轻提起,垂睫去看,一朵回纹莲静静开在一片宛如寂雪的香灰上。阿萁又惊又喜,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若朝霞的笑容,放下香模拍手娇声道:“江伯娘你看,真好看。”
江娘子对着她璀璨夺目的笑脸,怔愣失神。
阿萁再抬头时只看到她脸上一点还未散尽的追思,如一丝残烟,消弥于斜阳中。
江娘子若无其地摸了摸她的髻发,转身将香印点燃,盖上香盖,回头笑着对阿萁道:“就怕香断,休去管它,只当点着玩。”
阿萁又不解:“香断?”
“许是底下香灰过潮,又许是香印压得太实,点到半道,香就断了,味就残了。”江娘子边说边取过一块布巾,将阿萁背上的泥苔轻轻拍去,“我手法平平,拓的香印,过半都不曾燃烬。”
阿萁真心夸道:“江伯娘懂得真多。”
江娘子手上稍滞,笑道:“我少时贪儿玩只学得一些皮毛,半懂不懂,眼下也不过装个形,不提也罢。”见阿萁背后草汁透渗,皱眉为难道,“怎生好?拿胰子细细搓了才洗得净,冬日厚衣,洗了一时半刻的哪得儿晒干?天又不早,施小娘子盘桓久了,家中娘亲祖母怕是担忧。”
阿萁忙摇手道:“江伯娘不要烦忧,不妨事,家中没有这些讲究。”
江娘子丢开布巾,又开妆奁拿了一把小木梳子,解了阿萁两个小髻,将扎头的红线编进发中重梳了两个小圆髻,又翻出松绿、银红两条绦带,在阿萁头上比了比,欣喜道:“果然红色跟小娘子的眉眼相衬。”她捧镜给阿萁看,微黄的铜境中,映出一张俏丽又神采飞扬的脸。
“伯娘手真巧。”阿萁满嘴的夸赞,摸摸头上银丝绦带,道,“不过,我不能白得了伯娘的的东西。”
“不过一条绦带,也值说嘴?”江娘子笑着拉她的手,“你既唤一声伯娘,那我便是你的长辈,既为长,给自家侄女一条不值几文的绦带,又算得什么?你放心,要是你祖母和娘亲过问,你只推我身上。她们若是打骂你……”
江娘子拖长声,阿萁被勾得跟着她的声气提起心来,。
“她们若是打骂你啊……你不如就来伯娘家里住。”江娘子笑不自抑,“我正愁家中两中个儿郎不贴心,送一条红绦带,白得一个小娘子,真个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呢。”
阿萁被说得有点羞窘:“江伯娘是在打趣我呢。”
江娘子顿笑,抬手又替阿萁整了整红绦带,可惜道:“那些富贵人家小娘子,绦带上缀明珠,缀小银铃……伯娘最喜爱缀小银铃,走动间一耳朵清灵灵的脆响。”
她说得这般情真意切,似是亲眼所见,阿萁念头一动,道:“伯娘定是亲见过。”
江娘子笑道:“倒也算得亲见,旧年家中拙夫带着全家去千桃寺的桃林踏春看春花,有富贵人家也在那游春,那家的小娘子穿着红衣裳,戴着错金银圆项圈,头上缠着缀银铃的红绦带,又是神气又是好看。”说罢,她别开话,亲切问道,“你祖母可还和气?若教子极严,伯娘便亲送你回家。”
阿萁答道:“我嬢嬢看着凶,大抵……还是和气的……”只不过手头攥得紧,嘴上爱念叨,有点不依不饶。
“看我问的糊涂话。”江娘子自悔不已,携阿萁的手,“随伯娘去看看我家那个祸首领着他弟弟在忙些什么?”
阿萁忙抬步跟上。
江石和江泯俱在书房中,比之陈父那间四不像,江家这间书房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白粉刷得新墙,新墙挂着古画,竹条书架满垒着书籍,窗前一张书案,一张圈椅,笔墨纸砚、香炉、茶盘无一不缺,案前一个圆笼里插着小风车、竹蜻蜓,放着孔明锁、摩喝乐……
江泯被押在案前写字,写了几个,不满道:“阿兄,我都背得《太公家教》了,怎又写?”
江石坐在窗台上,道:“我怎记得你曾道‘温故而知新’的?”
“可是……我已写得絮烦,读得没趣……”江泯有点委屈道。
“念书写字怎能挑拣呢?快快写。”江石敲敲桌案道,想起一样事物,从窗台上下来回了自己屋,翻寻了一遍,他藏得那几颗糖杨梅,怎也找不到,纳闷地回到书房问道,“阿泯,你可见到我放着的一个油纸包?”
江泯想了想:“可是包着糖杨梅的那个?”
江石靠近他:“可是你贪嘴吃了?”
“我才没呢,不问自取即是偷,即便是阿兄的东西我也需问过才取的。”江泯瞪着黑漆漆的双眼,拿手掩住嘴,笑着道,“不过,我知晓阿兄的糖杨梅在何处。”
“何处?”
“这几日好晴天,又热,阿兄藏的糖梅杨外头裹得糖霜尽化了,招了好些虫蚁,阿娘寻着源头,那糖杨梅爬了密密麻麻的蚁虫,只得扔了。”
江石呆了呆,倒吸一口气憋在肚中,凶巴巴地道:“多嘴多舌,快些写字,齐整些,不要沾得墨。”
江泯无奈,大大叹口气,应了一声。写满一张,江石接过,吹了吹上面的墨迹,晾在一边。
江泯执笔不动,歪头满是探究地看着兄长。
江石并不理会,反问道:“你可还有糖杨梅?”
江泯扑过去将案前一个篾编小圆笼拢进怀中,道:“今岁的糖杨梅家中尽卖了,再有就要等明年梅子熟,我留着过年再吃。”
“你又不是过冬鼠,怎还有藏食的毛病?”江石过来抠弟弟怀中的圆笼,哄他道,“我拿促织娘与你换,再给你编个虫笼。”
江泯有些意动,正待应声,惊觉不妥,道:“阿兄休哄我,现下都是残冬,哪来的促织娘?”
“那我给你逮只蝼蛄 土狗?”
江泯撅嘴,连连摇头:“我不要它!”
江石想了想,道:“我拿粽子糖跟你换?”
江泯年虽小,却聪明过人,眼珠一转便有几分明了:“阿兄不嗜甜,定是给别个人吃的。阿兄既有粽子糖,何必非要糖杨梅?”
江石笑道:“说好要给糖杨梅,怎能变卦?”
江泯黑长的睫毛抖了抖,靠过来,软声问道:“阿兄,你是不是要给施家小娘子?”
江石笑道:“我得罪了她,须得向她赔罪,你堂堂男子汉怎好跟她一个小娘子争食?”
江泯被说得犹豫起来,既不舍得珍藏的糖杨梅,又不忍兄长得罪人遭到责难,半晌依依不舍地拿出小圆笼,闷声问道:“阿兄,你怎得罪了施家小娘子?小女娘娇贵,会哭的。”
江石将小圆笼收入怀中,又翻坐上窗台:“小女娘哭了才逗趣,只是,施家小娘子凶得狠,倒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粟,我毁人三斗’的人物。”
江泯惊道:“阿兄把施家小娘子说得好生凶悍,她明明生得好看,又知礼,浑不像二叔家的堂妹。”
江石冷笑:“我们两家交恶,纵是只隔一层也不与我相干,他们要是欺负你,你来跟阿兄说,阿兄替你教训了他们去。”
江泯沮丧道:“我是大丈夫,不好背后说嘴告状。”
江石笑起来,道:“你受了外人欺负,我定要找补回来的。你若是说清是哪个动的手,我便只寻那人的麻烦;若你瞒了不提,身上衣衫又露了痕迹,我寻不得真凶,只得连坐,把他们一个个都收拾了一遍才能出尽胸口恶气。”
江石在江泯跟前做尽恶行,却不察江娘子牵了阿萁过来,正立在书房门口。
江娘子好不尴尬,生怕阿萁真当自家大郎是个恶人,轻斥道:“大郎,一日到晚只爱装扮得这般恶形恶状。”
阿萁看他挨训,心中快慰,偷偷冲江石扮了一个鬼脸。
江娘子拉下脸,道:“我先时就跟施家小娘子她言明,要你赔个不是。”
江石笑着推赖:“阿娘都不知道谁是谁非,就要为她做主!倒是大为不公。”话锋一转,道,“也罢,虽不与我相干,错算我三分。我身无长物,赔你几颗糖杨梅作赔礼。”
说罢,把小圆笼递给阿萁。
阿萁乍惊之下大感不安,哪里肯接,又与江娘子道:“伯娘,我跟江阿兄没有口角,他也不曾得罪我,再不好接礼的。”
江娘子笑得弯了腰,道:“你听他说得郑重其事,几颗梅子,哪里是赔礼,不过是他性子不好,故意捉弄你。”她替阿萁取过小圆笼,“这还是自家腌的梅子,今年暖冬,腌得不好,裹不住糖霜。明岁秋后,伯娘请你吃更好些的。”
阿萁谢不过,这才伸手接了 。
江石又状若无意地出声道:“施家小二娘,来看我阿弟写字。”
阿萁双眸刹那飞入点点神采。
江娘子一个怔愣,猜出几分,笑道:“那你们便在书房中玩,只别去外头,免得一时寻不到人,等天擦黑,我再送萁娘回家。”
暖阳西斜,一抹霞光掠进屋中,将一桌一椅,一书一画,晕上浅浅微黄,阿萁看着江娘子携着一身的香气,嫣然一笑,转身自去忙碌。
第32章 常来常往
江家小弟果然好为人师,他家常在家读书寂寞,偶尔也感枯燥乏味,兄长又是野马一样的脾性,对读书认字兴趣缺缺,只求半解,不求甚解。
阿萁却是个虚心好学的,饶是江泯与阿豆年岁仿佛,她却恭敬地视之为师,认真请教,郑重求解。
江泯见猎心喜,捧出一卷《太公家教》挺着肚,背着手,充作先生,摇头晃脑教阿萁念书。
阿萁更是大喜过望,自感再难遇到这般机遇,往常她请教卫老秀才,学得有一句没一句,卫老秀才又垂老糊涂,哪管她懂不懂、知不知,兴起教她几句,兴败连声轰她归家,偶因不知哪处的言行失当,惹得卫老秀才大发雷霆,难免又要受些闲气。
哪里如江泯这般,教得认真,一字一句翻来覆去,生怕她没记下、未曾听懂。
阿萁当下将万物抛诸脑后,全神贯注地跟着江泯念书。
江泯煞有介事地夸道:“阿姊好生聪慧,记性又佳,还知举一反三,若是生做男儿郎好生进学读书,再得名师指点一二,不定就成了天子门生。唉!可惜,可惜。”斜眼去瞄江石,皱皱秀挺的鼻子,“有些人较阿姊,有如朽木,不可雕琢也。”
江石坐在窗前,后背残阳镀金,他笑道:“日后打雷电闪,你只别哭鼻子,硬要与我挤在一道睡。”
江泯气得跳脚,扑到江石膝前,要拿手去捂他的嘴:“我……我……男子汉大丈夫,几时又怕打雷?”又偷看阿萁,生怕她也嘲笑自己胆小。
阿萁识趣地当作不知,只笑得知足道:“我却没这些野望,我只盼:得一卷书时,翻开来,上面的字字句句我都认识。长者说的理,我能明了;书上说的理,我也能明了。我知得多一些,有了比较,便能多知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