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申丑
时间:2019-12-08 09:38:20

  时人就好讲究人丁兴旺,高堂俱在手足友爱,如卫煦母早丧,父孤寡,在婚事上头就被诸多挑剔,嫌不是长久人家。
  阿萁感叹道:“他们父子过活还遭人闲话,我嬢嬢孤身带着我阿爹,也不知听过多少闲言碎语。”
  别家许会挑剔卫家人少,无有帮手扶持,施老娘以己及人,自不会对此过于苛求。阿萁想起阿叶温柔如水的性子,心事重重问道:“江阿兄,你跟卫煦知交,他家可是个好人家?再一个,你胡出主意说什么要考较人家,要是卫伯父家中半点意思了也没,只我阿爹剃头担子一头热?”
  江石好笑,施家小二娘聪明过人,到底还是岁小,欠缺人情世事历练,他道:“既然你嬢嬢说出了口,定是两家私下有意,只不过不曾言明。”又别有意味道,“这相看嘛,男相女,女相男,合意才好定下。”
  他怪声怪调,引得阿萁疑他话中有话,一眼一眼地看他,试图寻出破绽来。
  江石闷声笑着别过头,装模作样叹道:“小二娘又疑心我藏鬼。”
  阿萁笑问:“那江阿兄有没有呢?”
  江石道:“果然疑我。不如小二娘盯牢我,看我有没有作怪?”
  阿萁皱了皱眉,摇了摇头,笑着扮一个鬼脸,道:“江阿兄作怪是有的,坏心定是没有。”
  江石听了这话,有如吃了蜜水,又笑着道:“年初到十五,各家都有闲暇,小二娘你家要不要走亲戚?”
  阿萁摇了摇头,露出一点赧意。往年因着施家与陈家离得近,年下两家也会一道摆个席吃个家,今年因阿叶的婚事,施老娘生了气,觉得陈家算计自己的大孙女儿。
  陈氏则是心下怯怕为难,施老娘一口拒了亲,她不知该怎么跟黄氏交待,索性多拖一日是一日,又想着时长无有消息,黄氏那边自会明了婚事不成。
  施进不愿去岳家,倒不似陈氏那般出于怯意,而是面上过意不去,一家有心,一家无意,两家相对未免尴尬,索性也绝口不提去岳家找两个舅兄吃酒。
  因此,今岁过年,她们一家全无走亲戚的打算。
  施老娘又小器,别家十五要举家坐了船去县里看灯,她们也无此打算。施老娘寻的理由也正当:陈氏有孕,元宵热闹挨挤,多贼偷歹人,极易出乱子,万一挤碰着陈氏伤了她未出生的小孙孙如何是好。
  陈氏去不了,阿萁阿叶阿豆这些做女儿的,岂能自去看灯把老娘撇在家里,未免不孝,自然也要留在家里陪着陈氏。
  阿叶和阿萁大了,再想去也不会闹腾。阿豆扁了嘴要哭,施老娘吓她:元宵到处是拐子,你这般大的,一气能抱走十来个。你又是个丫头片子,被拐了我也不心疼,也不报官,还能舍一口米粮呢。
  吓得阿豆哭都不敢哭,更别说要闹着出门。
  既然妻儿老母都不去,施进独一个去甚的灯会?别被坏心地拐去瓦舍里看伎子看女相扑,将心给看野了。
  因此别家大年下走亲戚看花灯,她们家只在家中偷闲过节。
  江石击掌笑道:“你我两家合该做通家之好,我家也没个亲戚可走,我阿娘也不喜去桃溪看花灯,阿泯还小,十个也不够拐子拐的,自也不会闹着看灯。小二娘,你说,你我是不是有缘?”
  阿萁一时没有察觉他话里的不妥处,被说得心头也添一分亲近,附和道:“真的有缘。”
  江石心里得意,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微倾过身低声问道:“你既然挂心你阿姊的婚事,要不要见一见阿煦?虽是同村,知得幼时糗事,大后为人怕是不得而知。”
  阿萁胆大,又好奇,迟疑一下小心问道:“会不会有不妥?”
  江石笑道:“你才多大?阿煦比我还长两岁,见着你也当只你是个无知小童。你只如往常一般来我家,我把阿煦诳家去。如何?”
  阿萁在心里飞快会计算一番,前有江家作掩护,后有阿爹当后盾,此事大可为,当即一点头:“江阿兄,定个时日。”
  江石道:“阿煦这两日定也在家中,不如明日?”
  阿萁点头,又笑嘻嘻问道:“江阿兄,你算计你的知交兄弟,不怕卫家阿兄知道后,要跟你生嫌隙?”
  江石笑起来:“我为他的终身谋算,他不与我谢媒酒也就罢了,竟还要寻我麻烦?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阿萁吃惊道:“江阿兄真是左右都占理。”
  江石打了个哈哈,略过不提,想着阿萁在这消磨了这般久,家中怕是要担心,便道:“小二娘来得急,我先送了你去,免得伯嬢和进叔挂念。”
  阿萁这才惊觉自己误了归家,连忙站起身,敏捷地跳下溪石,急急道:“不好再跟江阿兄多说闲话。”她身形娇小,行动灵巧,连奔带跑,发髻上扎着那条红绦挟着阳光在她发间跳跃然,“江阿兄,你也快点归家,不然江伯娘和小郎寻你不见,要着急呢。”
  江石笑应一声,不远不近坠在她的身后,直将她送山脚,看她飞快地跑进村中,在原地立住脚,从怀中取出那枚彩钱,忍着笑意看了看,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怀中,脚上一拐,却往卫煦家中走去。
  卫家小院垒着夯实的土墙,院门厚重,内院沿墙搭着长长一溜的草棚,棚内堆着好些柴火,怕被落雨打得湿潮,又严严实实地盖了层篾席,此外,院中再无别物,无树无花无草,连蓬嫩韮都没有。为防村人贪小去抽柴火,卫家又养了好几条狗看家护院,全养得膘肥体壮。
  江石还未靠近院门,那几条狗听得脚步声,一只一只跑到院门前,隔着门板对怒吼。江石正欲攀上了院墙,翻进去吓一吓卫煦,院门却径自开了。
  卫煦立在门口,瞪着江石,道:“我还当是哪个贼偷,年初二便摸上门,想着拿住先打个半死再报官。”
  江石笑道:“我还道你跟那些和尚学得一肚子的慈悲为怀,谁知竟要喊打喊杀。你家是藏着金还是藏着银,年初二关门闭户的。”
  卫煦笑着将他让进院,踹开看家,道:“我家刚祭坟回来,我阿爹下山后便拎着冷食,与族叔一道吃酒去了。我想着家中清静,小睡一会,谁知你倒找上门来。”
  江石骂道:“哪个如你一般,年初二躲在家中小睡?”
  卫煦伸了个懒腰,用脚勾出一个矮凳推给江石,自己则占了一把竹椅,往上一躺,辩解道:“长年各山各庙往为,腿都走细了,大年我要好好歇上一歇。”
  江石个高,瞪着小木凳半晌,叹道:“我拿你当至交,你却张竹椅都舍不得,拿条小木凳打发我。”
  卫煦不理,好整以暇地合上双目。
  江石无奈在木凳上坐下,戏谑道:“阿煦,我听闻你要出家当和尚。”
  “放屁,你才想要剃头,哪个编排我?”卫煦怒问。
  江石笑道:“你既不想出家当和尚,怎把媒婆给打了出去?”
  卫煦冷哼一声:“你也听得一耳朵?有家眼浅的,图我只有阿爹一人奉侍,请了媒人说媒,面上似是嫁女,暗里倒像招婿,听那媒人话音,倒是要叫我出力出钱看顾她娘家兄弟,言道我无兄弟互携互扶,只将内兄当作手足。谁个稀罕这种兄弟,莫不是拿我作傻子哄?”
  江石见他愤愤,想是气得不清,道:“既不合意,拒了便是,你怎又拿媒人出气?”
  卫煦道:“那媒婆嘴碎,尽说不三不四的不中听的。”他生得眉清目秀,唇角柔和,乍眼一看,倒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媒婆当他是个脾气软和好欺,便拿话抢白他,惹得卫煦性起,将人赶了出去。
  江石哈哈大笑。
  卫煦不悦地横他一眼,面貌是父母给上天赐,他不似江石,眉眼飞扬,凌厉尖锐,又生得极高,寻常人照面先怵了他,不会轻易招惹。
  江石边笑边想:自己虽然和卫煦死生兄弟,无话不谈,但到底隔副肚肠。他常在外行走,万一早已有了合心的小娘子,又或者有什么相好藏着掩着,自己不问个清楚,岂不是害了施家的叶娘。他心念一动,戏问:“阿煦别个在外头有意中人?”
  卫煦秀气的有刷得通红,道:“我何时有什么意中人,你别败坏我的名声。”
  江石看他这模样,心理惊疑:“真个有相好的?”
  卫煦的脸愈发红得刺目,小声对江石道:“好兄弟,我与你说,你别张扬出去。若是你在背后当长舌妇,别说是兄弟,我定要拿柴刀砍你个十刀八刀的。”
 
 
第43章 情丝系谁
  江石的眼神满是探究,份外好奇地看着卫煦。
  卫煦的脸本就红得要滴出血来,被他盯着看,险些没冒出几缕青烟,扭捏了半天,半个屁也没放出来。
  江石不耐烦,一脚踹翻他的竹椅,道:“卫煦,你堂堂男子汉,比小娘子还要磨叽,不爽快。”
  卫煦连人带椅翻在地上,爬将起来怒道:“谁个磨叽……”凑到江石身边仍掉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模样。
  江石惊道:“莫非你相中了什么有夫之妇,或是去寺里烧香还愿的贵女?”
  卫煦翻了翻白眼:“多年兄弟,我是这般胡来之人?”
  江石笑道:“委实你遮遮掩掩,好似做了不能见人的事,你究竟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他暗道一声可惜了施家大娘子,又拨拉了一下自己熟识的几个知交,皆不怎么如意,家中尽是些狗屁倒灶不省心的事。
  蹲在一边的卫煦脸上血红原本消下去一点,一听他追问,又刷得腾腾烧起来。
  江石纳闷道:“你是偷吃了几斤的胭脂还是虾子转世投的胎?”
  卫煦被他讥讽不过,这才郁郁道:“我……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江石啼笑皆非,道:“我只当你和谁有了首尾,谁知你连名姓都不知?她什么模样?可有辨认的印记?”
  卫煦羞涩地摇了摇头:“我只见着半面……”
  江石大奇:“一面便一面,半面是何意?”
  卫煦红着脸道:“我……我……她她在桑林中采桑,也不曾照面……”桑林连绵翠色无边,桑下采桑的农家女眉目秀美,一身粗布衣裳,挎着一把竹篮。她的神情不见愁苦,也不见飞扬,如一弯清溪,清清浅浅,绕过人的心田。
  “她她……衣衫寻常,又在采桑,想……想……来也是贫家女。”卫煦的脸又红了几分,“也……也……没有梳头,我……我着她应还是个未嫁的小娘子。”
  江石问道:“你在哪处识得她?”
  卫煦被吓一跳,连连摇手,道:“我几时识得她?我只瞧见这么一眼,后……后想着:我一直盯着她看,岂不是成色胚登徒子?我……不好……就挑着柴走了。”
  江石匪夷所思,道:“你连她名姓不知,面目也不曾看清,你便记在心里?”
  卫煦笑着将臂搭在江石的肩上,道:“好兄弟,你比我略小些,不知里面的道理,这又由不得我作主,我倒是想忘,谁知总也忘不掉。”
  江石冷哼一声:“你这般没缘没由的单相思,连人都不知,还拿来说嘴?”
  卫煦郁郁寡欢地蔫在那,道:“我是在邻村见着她,量她年岁,应该与我仿佛,也偷偷打听过,只……只……只没个准。”过后,他再去邻村山野砍柴,却再没过见那个采桑女,“这是旧年的事,说不得她已经定了亲,许了人家……”
  只他牢记心里,念念不忘。仍旧时不时地拐去邻村,妄想着许能再见一面。
  江石出主意道:“你一男子汉如何打听别家的小娘子?不如正经请了媒婆,她们是专做这个营生的,邻村有几家适嫁的小娘子,她们定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卫煦欲哭无泪,道:“你怎知我没请,只是听她们说得的形容,没一个对得上的。。”又因他东问西问,问得媒婆心生烦絮,以为他不知自己的斤两,东挑西拣的。莫非一个打柴的农家小子还异想天开讨个西施不成?
  媒婆本就好搬弄口舌,来卫家几次,没说成亲,又没多赚几个脚头钱,遂与同行抱怨编了许多歪话,倒将卫煦的名声又败坏了好些。
  卫煦叹口气,他一腔相思零落在地,来时无因,没着没落,如晨间枝叶间的蛛网,堪堪悬在那,不甘被雨打风吹去,这处黏一丝,那处粘一缕,让人无可适从。
  江石问道:“既如此,你有什么打算?”
  卫煦又叹一口气,道:“阿爹急欲我成家,我也不好再推却,再不甘也只得作罢。”
  江石不动声色问道:“你家可是私下在和施家议亲?”
  卫煦点了点头:“阿爹跟我提过一句,说施家的大娘子生得好,性子又好,打着灯笼也了找不出第二个,只施伯嬢不好说话。”
  江石冷笑道:“你心里记挂着别家小娘子,纵是你与施家的亲事成了,心下总是不足,既心下不足,难免有些怨气,既有了怨气,便失了平常心,怕要薄待施家大娘子。既如此,这桩亲事不议也罢。”
  卫煦看他神色不善,笑起来:“我和你一道长大,倒不知你是个帮理不帮亲的。听你说话,倒似偏帮施家的小娘子,对我这个好兄弟倒是嫌弃得紧。”
  江石道:“我和施家有些交情,结亲结的两家之好,你心不甘情不愿,提及这桩亲事,活似自己受了委屈,施家大娘子又不是非你不可,何必受这鸟气?施伯嬢不是个好说话的,进叔的拳头更不好说话。我一来怕施家大娘子以后受气,二来怕你被进叔打成颜料铺。还是将这桩亲事略过才好。”
  卫煦想了想,道:“我虽不是什么给发妻气受的人,只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左右两家不曾明提,我与阿爹说一声,拒了便是。”
  江石道:“那我也与进叔说一声。”
  卫煦听他言话一味偏拐施家,揶揄道:“大郎,你不会自家看中了施家大娘子,才这般挂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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