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八挨受不过,边往阿萁身后躲,边抹泪交待道:“我是跟村后头赖平叔学的。”
许氏听后,扔了手中竹棍,骂道:“江赖大是村中闲汉无赖,你哪个不学,去学得他这赖赌恶棍,再学来半分,打折你的腿。”
阿萁竖起耳朵,心里琢磨哪个是江赖大?想了会,方想到江赖大便是那江石的阿爹,因他流流汤汤,没个正经行事,村人背后常唤江赖大或赖头平。
施进因一只鸡惹得施小八讨了一顿打,又怜惜几个堂侄儿肚中饥荒没多少荤腥,他又大方,拿刀剁下半只鸡给了许氏,道:“伯娘拿去炖与几个侄儿吃。”
施老娘与阿豆顿时不舍,只不好削了施进堂堂男儿的脸面,一老一少心下疼得直抽抽,老的心道:憨儿生给了半只鸡,得亏多少铜钿。小的心道:阿爹给了大嬢嬢家半只鸡,我又少顿肉吃。
许氏提着鸡,脸上只差滴出血来,无奈家中少食,实生不出半点的志气将鸡还回去,再见施八郎饿狼似得两黑眼珠,一咬牙,拿脚底蹭老脸,不敢直看施老娘,只与施进道:“伯娘厚脸皮,便贪了侄儿的半只鸡。”
施进爽声大笑:“骨肉亲戚,半只鸡不值得什么。”大手抓过施小八,拎鸡崽似得塞到许氏身边,道,“小八跟你嬢嬢回去吃鸡。”
施小八偷瞄眼施老娘,他的那文钱还在施老娘手里捏着,想要回,又不敢,转转眼珠:半只鸡定不止一文钱,还是小嬢嬢家亏了。当下铜钱也不再要了,高高兴兴随着许氏回家。
第7章 年关难过(二)
施进给了半只鸡后,看看施老娘的黑长脸,再看看小女儿的欲泣眼,倒有些心虚,将剩下的半只鸡连盆塞给阿萁,自己拿了柴刀拣一根木柴,讪笑道:“我削木头接桌脚。”
施老娘捏着那枚铜钱塞进腰间:“真个亏本的买卖,饶去半只鸡,得来一文钱,还落下贪小的名。”
阿萁笑道:“嬢嬢真个收没小八的钱?”
施老娘瞪她:“一文不得白给半只鸡出去?”她心气不顺,嘴里念叨着施进败家,边重手重脚拿油擦了锅,和面贴了一撂饼,拿围裙擦了擦手,喊了全家道,“来吃稠粥忙活计,日头都升起三尺高。”
一时阿萁与阿豆小姊妹帮着搬凳摆碗,阿叶从屋角瓮中捞了一小碟的黄齑就粥。陈氏嗜睡起得晚了些,面上过意不去,直将脸挣得绯红,托了肚中那块肉的福,施老娘和颜悦色的,还另塞鸡子与她吃。
施进急着进山,几下吃完了两碗稠粥,灌了一竹筒熟水,将饼用油纸一包揣进怀里,拿了弓箭斗笠挎了柴刀短刃,道:“阿娘、娘子,你们在家中,我先赶山去。”
阿豆张张嘴,她还惦着毽子,看她阿爹这模样,九成忘在了脑后。
陈氏担忧丈夫身家性命,一而再,再而三地嘱托小心谨慎。
施老娘看不过眼,嫌他夫妻二人眉眼来去不舍不离的作态,道:“又不远游又不行伍,作什么两泪涟涟的,没得晦气!”
施进和陈氏臊得脸上火烧,一个连忙出了门,一个坐回桌前埋头吃粥。
用过早饭,施老娘支使三姊妹在院中支起几处竹竿,又将家中各床被褥拆下面、里,装了两大木盆抬去河边涤洗。
“你偏了里正家好些碳火、零碎吃食,自去他家指点他家小娘子针线。”施老娘与陈氏道,再偏眼阿豆,年前大好日头,河边定然人多,阿豆岁小身矮,一不留神摔将下去,可不是顽笑,于是吩咐道,“阿豆在家看院门,别叫贼猫溜进来叼肉吃。”
阿豆忙点头。
陈氏拿了针线去里正家,阿叶与阿萁抬打头抬了一盆被里去河边,施老娘却住了脚,偷拉过阿豆,摸出腰间藏的那枚铜钱:“豆娘,嬢嬢给你一文钱,晌午过后你就在院门口等你阿爹。你爹指缝宽,多少财物都给漏出去,你管着盯牢,别让旁人哄了你阿爹猎的野物家去。”
阿豆顿感肩负重任,连连郑重点头,要接铜钱又犹豫了,背着手支吾道:“嬢嬢,我不要钱,要饴糖。”
施老娘抬起巴掌作打,立起眼挂下嘴,道:“哪个与你讨价还价,你不要,连一文也不得。”
阿豆扭捏着手指,扁嘴皱眉:“这是八郎的钱,他知后要我还回去呢。”
施老娘恶声道:“他与你要钱,你与他要鸡。”
阿豆轻眨着眼,恍然大悟,自去搬了一张小凳,引了黄毛狗守在院门口坐下,直晒得背上绽盐花都不肯离开一步。
村中河岸边早已聚了好些村妇,兜着头盖,绑着襻膊儿,挽着裤腿,赤着脚踩在临水台阶上,几个村童凑趣,折了枯柳枝去引逗河中的白鹅,里间一只甚是凶恶,跳上岸来,拍着翅,伸着长脖便去追呷顽劣村童,无赖小童慌张夺路,一个不慎跌了个狗啃泥,掩脸抱头哇哇大哭。
村童娘亲无奈,扔下洗得一半的衣裳,边骂儿郎生事边将恶鹅赶了去,牵了村童掏水洗手,斥道:“当心叼你一块肉,再胡闹早些家去拢柴火。”
一边的村妇还要吓他,笑道:“这鹅专呷子孙根,小郎长大再不好娶妇生子。”
村童娘亲年轻,有些腼腆,啐骂:“一把年纪也不知羞,口舌一张学无赖荤话,好些小娘子呢。”
那村妇自知说错话,却不肯落了下风,笑道:“是是,再不说屋里头的话。”
阿萁与阿叶抬着衣盆,占了个边角的,施老娘村中有名,她们姊妹一来,便有一个微胖妇人笑问:“施家小娘子,你们嬢嬢呢,怎不见?”
阿叶性子羞涩,不敢答,阿萁见认识,她姓金,夫家卫升,是村中做豆腐的,笑道:“卫伯娘,嬢嬢坠后头,几息就来。”
金氏听后,“唉哟”一声与旁边几个村妇道:“没得讨嫌,再让些地出来。施老娘带刺的母大虫,蛰也蛰得,咬也咬得,不敢与她大小声。”
阿叶双颊涨红,阿萁一挑浓密飞扬的眉,当真站了些过去,拉了衣盆过来为阿叶挽好衣袖,束好襻膊,阿叶又转过来她挽袖,阿萁怕湿了衣袖,道:“阿姊挽高些。”
阿叶轻瞪她一眼,细声斥道:“胡说,这般就好。”河岸边村人往来,也有些个贼胚闲汉专爱拿贼眼看洗衣妇,睃着青春颜色好的,贼溜溜躲一边起歪门心思。
阿萁尚不解事,却听阿姊的话,姊妹合力将一条被面浸入河中,再费力拖到洗衣板上,拿钵中捣烂沤了两日的皂角抹了脏处用棒槌捶打。
金氏是个贪小的,眼觑施老娘未到,阿叶阿萁姊妹脸嫩,涎着脸道:“施小娘子,我忘带皂角,借我使使,改日还于你。”
阿萁不好拒,心知说是借实是给,还不如妆了大方,道:“卫伯娘用便是,当不得还。”
金氏笑着从钵中捞了一小掬去洗她那件满是污垢的围袄,另一条长脸村妇讥笑,在旁道:“你家何尝用皂角洗衣,拿阿物还去?等她们嬢嬢来,赚你白眼你便知晓厉害。”
金氏反唇道:“劳你口舌,又不贪你的。”
阿萁和阿叶暗叹一口气,自顾自捶洗被面,耳中又听人道:“唉!眼瞅又是大年,家祭都还没个着落。”
“遮莫什么,家中无钱,菜胙、腊鱼,豆腐也过得年。”一人回道。
又有一村妇拧衣问一个面目鲜好的妇人,道:“青娘子,你家村中顶富,再不愁过年过节的。”
阿萁偷眼见她生得貌美,好似新嫁妇,在村中难常得见,又偷看几眼。
青娘子拿湿溚溚的手撩了撩发,不妨一件衣裳随水漂去,她身旁的妇人“啊呀 ”一声,着手要捞,却已不及,那衣裳沉沉浮浮到了河中央。
旁人干急,青娘子瞟一眼,照旧慢条斯理地洗着衣裳,道:“好生可惜,我家丈夫的大袖长衣呢。”嗤笑一声,轻骂,“被那俩撮合山的老虔婆生骗了,嫁了这么个悭吝天下无双的。还过年?家长粥汤见得人影,菜蔬只用菹齑,挑一筷头猪油便是荤腥。逢节逢年出门恨不得拿我的盖头掩面,生怕撞着亲戚熟邻问他借银钱米粮。”
青娘子恨恨咬牙,手一松,又漂走一件衣裳,众人纷纷侧目,见她拣了洗好的衣裳在盆中,口内叹道:“今日水流淌急,捞不得,别被水鬼扯了腿。”说罢,一丝眼风都没投向河内,抱着衣盆施施然走远。
阿萁倒吸一口凉气,这青娘子显是故意的,好好的两件衣衫就这么送与了河伯。
岸边村妇待青娘子走后,七嘴八舌说道:“江富翁家说不得有万贯家财呢。”
另一村妇吃唬:“他家竟这般富裕?”
“不见他家连天的良田、山地?放租一年都不知多少银钱,只为人可厌,是个只进不出的。”
“听闻现如今是江家大郎当家,还这般如此?”
“先前洗衣的娘子便是江大郎的诨家,她是牛轱村何家的,水路只离几里,自小生得秀丽,村人都道可许得好人家,她爹娘也愿意挑个富贵女婿。这富贵女婿倒是得了,问你们,江家哪个敢说不富?只舍不得花用银钱。原先这江叶青为哄得何家嫁女,又买婢女,又买车马,言道:做了江家妇十指青葱不必沾水,衣饭汤羹自有仆人服侍。谁知,真等得嫁来,竟又将婢女寻牙人另卖了,与青娘子道:家中人少,爹娘健朗,浑不用仆役侍侯。过后照样老娘、新妇洗衣做饭;隔几日又卖车马,将青娘子面前辩道:家常远门还是水路顺风水,浑用不上马车,养家里白费了车夫马匹的嚼用。,因此近道还是两腿,远路照旧赶船;他家米烂谷仓,家早起做饭却做粥汤,吃得人肠稀,偏江叶青照样有道理,说道:家中富裕没有活计,长日袖手消闲,不似佃户农家田间劳作费一身力气,浑不用稠粥干饭顶饿。这青娘子嫁进江家,只没享半点的口福!”
“我还道这江叶青年轻郎君,不与他爹肖同。”
“一锅里吃饭,哪得两种口味。”村妇笑道,“江父岁老早些身体不大好,生怕自己不知几时蹬了腿,早早便令自家儿郎去买办寿棺,那江叶青去了棺材铺,竟定了两副回来,直声道两副好棺材便宜整一贯钱,索性娘亲早晚也用得,一并定了来。”
几个村妇顿笑。
那村妇也笑得弯了腰:“你们还有不知的稀奇:就这般,江富翁老夫妻还连声夸赞儿子周全呢。”
她话音一落,河岸边笑声更是起伏不可抑止,有个笑狠了踩空险跌进河中
阿萁也背过脸偷笑,心道:也不知说真说假,许是夸大说嘴,好听人个不顺。实想不出天下有这样的守财奴,赚得金山银山,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又有什么意趣?她见阿叶两耳似是不闻,也收起神思,专心洗涮。
忽又听一个村妇笑后叹道:“他家再吝啬,也不担心年节无银钱应对。”
这话换来几声附和,声声叹息。
第8章 年关难过(三)
阿萁与阿叶洗净一条被面,一人把了一头将水拧干放在盆中,耳听身旁洗衣村妇又说起家中的难处。
中间一个村妇,阿萁记得是村中杂货铺卫四的娣妇,只认不大清是卫五还是卫六的娘子,听她道:“去月偏有劳役,将人一并赚去通河。我将小叔在桃溪镇上的酒家做量酒,识得好些牙人经济,得了消息回来道:镇上沈家,月里有好几条大船回,要好些脚力短工。他特特回来叫家中兄弟趁着农闲应工好得些过年钱。唉!可惜差人拿文榜来村里起役夫,哪还得闲去做工。”
众人也都唉声道可惜,有一长脸村妇道:“若个划算,不如拿些免役钱赎人。”
卫五娘子叹道:“家中紧紧巴巴,哪得结余充免役钱。”
内里一个施家本家的妇人插嘴道:“秋里好收成,还道今年好年景,将将有好年,腊月过半将家里铜钿米粮一扒拉,照旧不趁手。我家祭祖的纸烛都还没买哩,初二去坟前松土,总得拎壶浑酒,烧刀纸钞。”又将嘴朝阿萁阿叶两姊妹这边悄悄一呶,“还是她们家宽松些,还有外账没收。”
阿萁偏了偏头,阿叶悄悄捉了一下她的手,叫她只做不知,阿萁回以一笑,二人又将一条被里掼入河中。
金氏将眼往她们姊妹身上停了停,笑着一张胖脸,低声问道:“可是你们伯翁家借了你们家银钱?”
阿萁笑道:“卫伯娘问我?我从哪里知晓这些。”
河边村妇见金氏挑起话头,纷纷道:“必是施大家里。”“除他家再没别家的。”“都是半大小儿,正是费米粮的时日,我家小儿这般大时肚里好似没底,成日只没个够吃,他家又多子息。”“他家也有好些田,骨肉亲戚间再帮扶着些,大可过得。”
一村妇笑:“你们嘴皮上下一碰,说得轻松,也不看看施大家摊的哪样亲戚。”
阿叶耳听她们明里暗里说的自家,愈加羞惭,阿萁脸皮一惯是比阿姊厚的,倒还犹可,口舌生在旁人身上的由不得你家心意,转而又想:果然听别家是非,也让别家听是非。
这些村妇原就欺她们姊妹年小,又有些不忿施老娘的为人,这才当面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后见姊妹二人不作声,自家倒无趣起来,心里又有些忌怕施老娘,悻悻住了嘴。
阿萁和阿叶不由暗暗舒了口气:万幸,总算住了嘴,两耳险些生茧。
岂不知,金氏等也人也大舒一口气:万幸,总算住了嘴,不然这大节年前要惹一翻吵嘴。
原来是施老娘抱着洗衣盆到了河边,一众妇人心里虚慌,个个噤若寒蝉。
也是个巧,施老娘一来就发作一通脾气。
施老娘前脚到,后脚就来了一个细伶仃的妇人,穿着一件短衣系一条长裙,手里提着一红漆马桶,要来河边洗涮。
施老娘爱洁,当下就着了恼,将洗衣盆放在脚下,与那妇人分说道:“江三嫂,你好生不晓事,别家在这洗衣洗被洗青菘,你倒过来洗便溺,没得让人恶心。”
江三家的娘子也是厉害的,脸上支楞着高高的颧骨,挤出一个笑,道:“老伯娘,好长的河呢,我又不在石阶那洗,哪里挨受得你们什么?我自洗我的,你自洗你们的,两不相干。”
施老娘道:“放屁,你在上头洗,只将污脏往下冲。村里从来都在村后头下河口涮洗马桶,只你家不同凡响,与别个不同,哪生得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