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娘起身道:“不敢留嫂子,骨肉亲戚,也不相送,这几日家中有事,多亏了嫂嫂相帮。”
许氏埋着头匆匆走了,她一走,黄氏放低声对施老娘道:“亲家,你那大伯还是这般不讲究,侄儿家洗三,他跟尊佛似的不来吃席,还要劳他老妻特地做饭食与他吃,尽做这些羞于出口的事。”
施老娘冷哼一声:“便是这样撩不上筷的人,理他作甚?白惹自个生气。”
黄氏看四下无人,与施老娘说了自已的计算。
施老娘叹道:“亲家也是一片好心,不然也不会说等掏心掏肺的话,只是,这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苦做这等亏心事,再者,这热灰的里熟栗子,烫手,哪容得你说拿就拿,说弃就弃的,歪歪缠缠的绕不清楚。”
黄氏犹不甘心,道:“有自家的儿孙才是两全。”
施老娘却不松口,道:“那还不如多烧香多拜佛,说不得老天开眼送个金孙来。老天终是长着眼,做多了亏心事,哪里还会看顾你。亲家也是理佛的,哪里不知里头的道理。”
黄氏老脸一红,拜佛时哪个不诚心,再看那众生,又有哪个没点私心宿怨,嗔念贪忘的。
施老娘堵回了黄氏,又当面锣鼓告诉了施进与陈氏,施进自是千肯万肯,陈氏倒有些品不出滋味,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是有些不足,东西不靠,倒让她患得患失,最后也只是幽幽叹口气,暗叹自己命苦。
阿萁却着实大大松了一口气,牙一咬,心道:事在人为,只要自己腰杆硬,就不怕他人欺了自家。没有兄弟依傍,他们姊妹齐心,不怕走不出一条道来。比她们家难的,莫非就没有?别个能活出人样,她们自也能。
江阿兄,想来也会赞同她的想法……
阿萁一思及此,有些怔愣出神,她娘亲早产,接二连三乱糟糟的事,一时倒无闲暇挂心江石,等得心下一松,想起远行之人,顿感牵肠挂肚再难放下。江石在,她的心事,她的打算,都有可倾诉之人,江石又懂她知她,哪怕只言片语,也能暖心肺肚肠。
就是不知,江石现在到了何处,过了多长弯弯绕绕的水路。
施家这边风渐平,浪渐悄,许氏家去后却是手软腿酸提不起劲,眼看施大与三个儿媳话里话外,还打量着施家过继,她不禁又是烦躁又是无力。当下冷声道:“快快别打你们的如意算盘了,你们堂叔家压根没这心思,你们婶娘打定主意,想着以后招婿上门。”
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鸦雀无声。
施小八立在一角呆呆愣愣的,整个人好似抛在冰水浸了浸,又被捞出来放油锅里煎了煎,又冷又热,又痛又委屈,只想躲在哪处悄悄哭上一场。
另一又哭又痛的却是他的娘亲施常娘子,她呆坐在那:怎就不想过继呢?上门婿有屁个好,过继侄儿,也是一条藤上的血脉。
施贵娘子看她青青白白咬牙切齿的模样,暗暗好笑,立在一旁拔下头上的一根木簪子,剔剔牙,挠挠头皮,讥笑道:“这过不过继的,我倒两可,这成了自是心欢喜,这不成也是寻常,倒不是有些个人,一门心思往这上钻。也不知是怎么教的子,扑上去,跪在地上就喊了娘,巴不得离了家中这草窝。”
施常娘子一愣,不知她在说什么。
施小八却是两只眼赤红赤红的,鼻中喷着粗气,他小小年纪却知难堪羞辱,本就失落伤心,哪听得这般刺耳的话,他性子又急又躁又横,平素又不喜这个阴阳怪气的三婶娘。从地上蹦起来,伸手就推了施贵娘子一把。
施贵娘子猝不及防,唉哟一声跌倒在地,整张脸煞白煞白,身下渗出一滩血来。
施贵一惊之下跳将起来,劈手就给施小八一个耳光,口中怒道:“好个狠心毒辣的小兔崽子,你三婶有身孕,你这是要害死人。”
施小八一只耳朵嗡嗡作响,眨眨眼,一屋人影乱晃晃,乱乱糟糟糕跟苍蝇似得嗡嗡响个不停,他却听不分明,只看众人抢的抢,打的打,哪个跟个也分不清。一只胳膊不知被哪个一拉,身上又连挨了几下,这下连哪里痛都不知晓了。
他抱着头在地上窝成一团,耳朵好似清明了几分,他听到他爹施常厉声喝道:“三弟放心,弟妹有好歹,我让小八给她偿命。”
施小八只觉一片荒凉,他偷偷抬起头,他看到许氏扑上来,边哭边哀声求道:“你们真个要打死他?你们真个要打死他?”
他会死?
是,他会死。
施小八惶恐地想。
可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好好活着,有好衣有好食有出息,他不想死。他不知从哪生出的一股力气,身一矮从一片杂乱中挣脱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蹿向院外,往着山脚下夺命狂奔。
第92章 血亲可弃
施小八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屋中却一无人关心,只失了脸面落了错处给三弟一家的施常虎着脸追了几步,口内一声一声地要打死施小八。
许氏急得团团转,又挂心小孙子,又悬心三儿媳,她看着屋内乱糟糟一团,拍着腿嚎道:“这是作甚啊,人命要紧,快快,快快,送了三儿媳去郎中那。”
暴跳如雷与施常娘子吵成一团的施贵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抱起痛得快要晕厥过去的妻子,往江白术那赶去,血,一路滴洒过去,红得令人心惊肉跳。
许氏与施常夫妇一起赶了过去,家中留下死水一滩的施大和施富夫妻守家。
施富的妻子立在门口往院外张望了几眼,道:“小八这狼崽不知躲哪去,怕不是要藏上一晚,丁点大,倒是心狠手辣。”
施富倒说句公平正理的话,道:“八郎哪里知道弟妹怀有身孕。”
施富娘子一挑眉:“他知不知的,这桩祸事总在他的头上,我看啊,也该拔拔他的牙,小七可没少受他欺负。”
家里出了这等事,哪怕兄弟间再不和睦,施富也觉烦躁,横一眼自家娘子,恼道:“这平日争争闹闹的,你捶我我捶你,今日吵明日好,有甚好说嘴。”
施富娘子呸了一声:“就你好性,烂泥似由人拿捏。”她又倒转眼瞥一眼旁屋,她家个公爹倒真个沉得住气,出了这等大事,他还安生在那坐着呢。
江白术走街郎中,医术本就是寻常,村野大夫家中也无齐全的生熟药,他看了施贵娘子凶险,熬了一贴药,与许氏等人道:“且把药吃了,能止血便了,不能止血,去镇上医馆才是正经。”
许氏边擦泪边念着造孽,人命要紧,银钱也要紧,镇上医馆不生不熟,不拿银钱去,谁个给你救救治,可施大家,哪有积余,至多余得十几个钱,趁年趁节买点荤腥打打牙祭,平素都是淡饭就淡菜。
穷人家,得不是病啊!何况施贵娘子的景况,没个几两银子,枉谈救命。许氏无法,一步三哆嗦去了施家。
施大家吵闹成一团,施老娘等人早听得动静,却没听分明,好似施小八又闯了祸。施小八挨打那是家常便饭,他爹娘打得凶,他嚎得也响,听多了,自是当他寻常。
只阿豆躲在灶间偷吃口点心,听着施常的喝声,好整以暇等着听施小八的哭声,七等八等,竟是没等到,歪着头大为疑惑不解:怎么不哭了?莫不是打得不痛?
施老娘等直到许氏上门边老泪纵横边红着脸与他们借银,这才知晓竟出了这等大事。
“弟妹,我实是不得法,命再贱好歹也是条命,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她死。里头又有小八,他虽鲁莽到底不是有意,小小年纪背上一条人命,哪里还得活?”许氏掩面泣道,“家中艰难,一年没得余,将将活着喘气,不得已,只好求到弟妹头上,我知道弟妹也难……只是,只是……我实是想不起哪家可以求的。”
黄氏躲在陈氏屋时贴着门板偷听,听得两边嘴角直往下挂,真是好的半点沾不上,坏的泥腥点子似得后脚板甩到后胸勺。
施老娘也不过片刻的犹豫,返身进屋抱了五吊钱给许氏,道:“救人要紧。”
许氏接过钱泪如雨下,哑着嗓子道:“弟妹放心,田里稻熟,这钱定还给你。”
施老娘略一点头,催道:“大嫂先去救命。”
许氏心下感激,双唇抖动那个谢字堵在嗓子里出不得声,要说谢,嫌言轻,欲待不说,脸上都过不去,半天也不过擦着泪,踉跄离去。
阿萁皱眉:“大嬢嬢家竟出了这等样事。”
施老娘厌恶道:“大的小的都可恶。”
阿叶则好奇地偷看了好几眼施老娘,心想:嬢嬢与大嫌嫌家有嫌隙,本又好财,这回竟这般大方。
施老娘与阿萁道:“这人活世上本就是苦事,总有一二急事,该搭手还是要搭起一把,太平日理他们死活。”
阿萁点头:“我知嬢嬢的理,从来都是救急不救穷的。”
施老娘道:“正是这个理。”
施贵娘子那血仍是不止,施家灰暗着脸,借了条船送人去了镇上。施老娘见出了这等大事,不好不闻不问,便遣施进去看究竟,施进跑了一趟镇上,才知人是救回来了,怀的这一胎是保不住了。施常夫妇缩在那恨不得把头都缩进去,施贵在那痛不欲生,活似被摘了心肝。
施小八仍旧不见踪影,许氏暗地松了口气,农家小子皮实,又是春去夏至之季,不怕寻不到吃食,在外头躲几天也好,等过了这刀锋口,吃打一顿也便罢了。
谁知等得施贵娘子被移回家中静养,小八郎依旧不见影迹,许氏这才慌忙起来,施常夫妇犹自喝骂不休,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施富夫妇也跟着露出慌急样,只施贵妇人咬牙:这是报应呢。
暮春的阳光烈得仿如酷夏,晒得叶子打着蔫,发根一溜细细的汗珠子,爬在头皮上,钻心地痒。施常夫妇在村中找了一圈,没找到儿子,悻悻回家,越发恨得要抽施小八的眼。唯许氏,一眼一眼看着日长,看着日移,看着日落,看着太阴轮换,看着树影动,她的小孙儿依旧没有回家。
许氏铺了凉席在院中,枯坐在地,将将凑和一夜,好似偷了一觉,又好似不曾合过一眼,她还是没有等到小八归家。
许氏着了慌,将万事抛在了脑后,先敲开了施家的忙,哭诉小八几夜没有回来了。施进大吃一惊,道:“伯娘,虽说这时节山中野兽吃得肚圆,一般不伤人,但是草长叶茂,或是迷了道或是跌在哪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们竟也由他避在外头?”
许氏欲哭无泪,肿着眼无措问:“这可怎生好,我的小孙儿……”
施老娘一拍桌案,厉声道:“这当口,哪还当得哭,快快托了四邻去找,要是真个陷进山中,别说小八,青壮也没命。”
许氏整个人如坠寒渊,脚一软差点摔倒,阿萁眼疾手快忙一把搀住她。施老娘吩咐施进叫了施常去找里正纠集人手去山里各处找找,又叫他们去亲戚家也打听打听,是不是避在那了。
阿萁让阿叶照顾许氏,与施老娘道:“我去江家托江伯父也搭把手,再叫姐夫那跟着留意。”
施老娘一拍腿,道:“倒把阿煦给忘了,他进山砍柴,山道也是熟的,你快去。”转头看阿豆立在一边咬着唇皱着眉,也不知想什么,招招手,道,“豆娘,你跟小八吵的时候活似结了几世的仇,好的时候比咕啾个没完,你知他的脾性,也去找找,是不是藏在哪个墙缝地沟里。”
阿豆扭扭捏捏不肯去,半天才挪一小步,道:“可是嬢嬢,万一小八回来,又要挨打。”
施老娘怒道:“做了这等事,难道不该打,换了我,吊起来抽。你要是学了他的样儿,看我揭不揭你皮,别说你偷跑出去,你不跑我都半夜趁你熟睡将你扔山沟里。”
阿豆倒吸一口凉气,慌不迭地跑出去找施小八了。
陈氏在屋中听了这事,跟着干焦急,黄氏昨日已回了家,陈氏跟前没个说话的人,自己在那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害怕,唤了阿叶,让她也去外头打听打听,可有把人找回来。
阿叶无奈,里正知了这事后,敲锣喊了村中青壮,集了两伙人去山里找,只是,照旧一无所获。亲戚那也找了个遍,也是不见人影。人没找到,倒把施常的岳家给惊动了,他丈母娘一听丢了小外孙,一蹦三尺高,一路跑到施大家,对着施贵的娘子破口大骂。
许氏泪都快流干了,施常夫妇灰着头土着脸,连着施贵都躲一边不吭声气。
这般又过三日,里正那边也松散下来,集的两伙人只剩二三闲汉,连着施大家都死了心,小八郎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江大还特地去集镇上问了自己的那帮酒肉伙计,近日可有眼生的小童流落在街上,乞丐头儿也是摇头,道不曾见过生面孔。
阿萁得知后谢过江大,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往日她也嫌小八郎爱闹事,眼下寻他不见,倒又生怜意。阿豆看自己阿姊坐那发呆,凑到她身边,一本正经道:“阿姊,我看小八怕是没了。”
阿萁看着妹妹,问:“豆娘怎说这话。”
阿豆一挺肚子,道:“他本来就是怕挨打才躲起来的,躲个一两日,他出来最多被打断一条腿,一,现在再出来,肋骨都要打断。我要是小八,就算没被大虫吃了,摔断脖子死了,也不敢回来。”
阿萁摸着阿豆的脑袋没有接话,只是又叹一口气。
他们姊妹却不知,遍寻不见的施小八趁着她家无人时,偷偷从窗口溜进了陈氏的屋子。陈氏正为他悬心,见着他差点尖叫出声,看着是又惊又喜。
谁知,施小八正儿八经地跪在地上,对着陈氏嗑了三个头,道:“婶娘,我是回不得家了,我要走了。”
陈氏目瞪口呆,施小八在外躲藏,全身没一个干净处,头发纠结如乱草,他本就瘦,眼下更是瘦,脸上只一对圆而大的眼睛,阴阴的,深深的,看得人心里发慌。陈氏却似看不到这些,拉了施小八,苦口婆心地劝起他来。
施小八幽幽地道:“婶娘,我爹娘定会活活打死我的,婶娘,我不想被打死。”
陈氏再多的言语化为乌有,施小八累得村人寻了好几日,这般回去,以施常夫妇的性子怕是真要活活将他打死。她泣道:“你还有嬢嬢呢,你只好生认个错,哪有爹娘真个打死儿子的。”
施小八道:“婶娘,嬢嬢老了,护不住我了。婶娘要是可怜我,就别声张,这世上,只婶娘对我好,我要走也要看婶娘一眼,婶娘比我娘还像我娘。”
陈氏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你能去得哪,你才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