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萁不知自己是该气该笑该哭该悟,只好随着性子上前踩了一脚江石:“都是你,说了这些中听不中听的,惹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哪有人把自己往坏处想的?”
江石忙跳开去,又笑着转身道:“萁娘,变心移性的我,便不是我。既我不是我,我防他一二,哪里有错?”
阿萁鼻中酸楚,嘴角却是不由上弯,道:“那,阿兄防那个不是阿兄的阿兄,我信是阿兄的那个阿兄。”
江石听了这话,不由笑出声来,实在心痒难耐,顾左右无人,轻轻将阿萁拥入怀中,低声道:“小二娘,等我事了,一道归家。”
阿萁点了点头,半晌才轻推了一下,让他快些去付家帮忙。
江石叹口气,依依不舍别了阿萁,三步并两步走了。他一走远,阿萁顿觉无趣,闷闷不乐地坐回紫藤花架下,一边出神,一边折了花枝编了个花环,直引得一只黄蝶在手边绕来飞去,才惊觉:该死,怎得折了园中的花枝?阿萁沮丧地瞪着手中的花环,想着怎么也要去和管事赔个礼。
“施阿姊好巧的手。”
阿萁转头,就见沈越翎从树上跃下,拎过花环笑问:“阿姊的花环可能送与我?”
阿萁奇道:“你少年郎君,拿着花环作甚?”
沈越翎叹气:“唉!不小心得罪了小妹,我拿花环哄她去,她最喜新奇巧样,阿姊的花环编得极有野趣。”
阿萁抿嘴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新奇巧样,乡野人家,十人里泰半都会编。”
沈越翎道:“左右我不会,我家小妹人小又没什么见识,脾气虽臭,却甚是好哄。”他生得俊秀,眉目肖似沈拓,依稀又有沈娘子的秀致,神情却极为跳脱,眼珠一转,扫了阿萁好几眼,故弄玄虚道,“我白得了阿姊的花环,论银钱未免伤情份,不言不语,我又过意不去。”
阿萁挑起眉,这架式倒让她想起江石早先拿话诳她的模样,故意惊讶:“小郎,这是用你家园中的花枝编的,连花带叶的,连片花瓣都是你家的,左右啊,不与我相干。”
沈越翎嘿嘿一笑,阿萁不接他话,他就自找台阶,道:“总之,我要谢你,不如我给相个手相测个字如何?”
阿萁大惊,狐疑地看他:“你会看手相?你学得再杂,我不信你小小年纪还会测字看相的。”
沈越翎扬眉,折了根树枝:“来来来,你写个字,尽管问前程姻缘,非是自我吹嘘,我乃桃溪铁口神断卢相师门下大弟子,虽不得袁、李二人可堪天机,算你小小女娘的心事,手到擒来。”
阿萁捏着树枝,她和江石说了一番话,心性未曾平复,耳听沈越翎胡吹法螺,便想着难他一难,蹲下身在地上写了个“口”字,琢磨着测字总要拆字,这横平竖直也不知能拆出什么,胡谄出什么来。
沈越翎却是成竹在胸,伸手掐了个法诀,煞有介事道:“阿姊是要问前程呢还是要问婚姻呢?”
阿萁很是疑惑,她不言怪力乱神,虽远却敬,却是万万不信沈越翎能测字看相,偏偏沈越翎胸有定数的模样看着不像做假,转念间,忽得地醒悟过来:是了,他刚才从树上翻下来,定是一早就在那,自己与江阿兄说话时不知周遭有人,定是被他听个正着,眼下又转而来诳我。阿萁想得妥当,笑起来,道:“两样都不问。”
沈越翎一怔,他也是机敏非常的,立马道:“命数不可多堪,只算得前程和婚姻。”
阿萁笑:“那问别个的前程和婚姻呢?”
沈越翎轻咳一声:“字是阿姊所写,自是只算得阿姊己身。”
阿萁想了想,叹道:“既是前程,也分大小,农人秋时多收几石粮,换得一年温饱,也算有成。书生读万卷书,一朝成了天子门生,这是大有所成。我不过区区农家小女子,也没个好奔头,不问二三年后什么个景况,倒想问问近几月能有什么所得。那阿弟不如算算,秋到冬时,我可有什么好时运?”
沈越翎心知她在为难自己,却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道:“阿姊听我测,口为进食之器,食为命之本,可见关乎安生立命之事。阿姊所写的口字,正正方方,合地之形,又有言,口大吃四方,可断阿姊前程远大,敛聚四方气运,其数乃大。阿姊又问秋至冬时,秋时万物熟,去其火,加其口,乃一和字,和则得也,应也,此测阿姊秋至冬时定有所得,还是大所得。”
阿萁听得呆滞在那,沈越翎得意非凡,笑问:“如何,阿姊,我这算得算准不准?”
阿萁定定心神,道:“未可知,待得秋至冬时方能知晓。”她忍了忍,终是忍不住,“枉阿弟自称男子汉,听人话舌。”
沈越翎忙摆手,跳着脚道:“这如何怪我,我好生在树上小憩,是你和江阿兄在那私语,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少年心性,转而兴致勃勃,“我原先只道阿姊有趣,原来江阿兄才是个妙人啊,阿兄与我叔父定能说得道一块。”
阿萁羞他:“还说自己会测字。”
沈越翎把玩着手中的花环,漆黑的双眸在眼眶里来回转溜,按捺不住,凑过来道:“阿姊,你那线香听起来煞是有趣,我阿爹规板死硬,你不如与我合伙如何?你放心,我阿爹是大树,我却是合木成林,我爹的我能借用,我叔父的我能借用,季侯的我也能借用,这般算来,岂不是比我阿爹这棵独木来得可靠?”
第111章 寺门重重
阿萁将鳐鳐放在自己膝盖上,默然无语地看着沈越翎,看着他嘴皮子翻飞,说着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好似恨不得将两片嘴皮磨得秃噜了皮。
鳐鳐幽幽地叹口气,奶声奶气道:“阿兄,吵。”
阿萁要不是碍于自己是客,真想附和着点头,假笑道:“阿弟学问杂繁。”明明沈家主与沈娘子都不是多话的人,怎生的儿郎,小小年纪这般爱说话,放任他说下去,能从夏说到冬。
沈越翎也是郁闷不已,他在那说得口干舌燥,阿萁愣是不为所动,气闷道:“阿姊怎半点不动心?”
阿萁无奈道:“可是,阿弟自己半大不小的,难道不听父母命?再说,你说你背后有三势可以借,我与沈家主合伙,好似也有三势可借。”
沈越翎长叹一口气,他自认一向无往不利,谁知竟在阿萁身上翻了船,闷闷坐下道:“我有好些钱。”
阿萁这回倒有些讶异,道:“父母在无私财,我还道大户人家更有这些讲究。”
沈越翎呆了呆,忽得醒悟过来,蔫蔫道:“我要花用,也是要请示娘亲的。”
鳐鳐许是难得见兄长如同霜打的茄子,大乐不已,坐在阿萁的怀里拍着手,做着鬼脸,气得沈越翎摸出一把扇子就要去敲鳐鳐的额头。阿萁慌忙去挡,道:“使不得,鳐鳐岁小皮嫩,如何敲得。”
沈越翎笑道:“她是我阿爹的掌上珠,哪个敢打,我不吓她一吓。”他好奇心极重,昨日听了一耳朵线香,他想了一晚也没想出子丑卯寅来,越想不明白就越想知道,一早起来找到阿萁又来歪缠。软声道,“阿姊,我口舌紧,只看一眼,定不说出去,你不与我合伙做买卖,非要与我爹娘商议,我帮你掌掌眼,出出主意。”
阿萁笑道:“不好,我还不曾想好如何张口。除却江阿兄,还有我阿姊,再无别的人知道线香,我要留待给沈娘子看。”
沈越翎大摇其头:“我阿娘迟些看有甚打紧?小女娘尽生得弯弯绕绕心肠。”
阿萁道:“这就好比你得新奇事物,自然想着先给交好的人看上一眼。”
沈越翎气道:“我与你一见如故,原来半点分量都没有。”
阿萁笑起来:“你人小身量不高,往秤上一称量,果然分量不重。”
沈越翎无法道:“那你与阿娘说时,我要在旁看个究竟……”
鳐鳐拿手掩了耳朵,嫌弃嘟囔:“阿兄,吵。”
沈越翎仰天长叹,道:“枉我一腔热血空转凉。”拈了块糕点扔进嘴里,又道,“说起来,江阿兄也算热心肠,这几日帮着付家,还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呢,倒把自己的事给误了。”
阿萁点头道:“既应了事,无论如何也要尽心而为,不然,还不如不应呢。”话虽如此,心里到底记挂,想着等回了村,定要让江阿兄好生歇歇,遂道,“再忙累也至多三四日。”
沈越翎惊诧:“三四日?”他笑道,“阿姊,付家白事,快则□□日,慢则小半月,三四日哪里能了事?”
阿萁不解:“怎要这般久?”
沈越翎道:“又要告诉四方亲眷,又要请和尚念经做法事,又要守灵安魂,又要请阴阳先生挑选吉日,如何不要□□日?”
阿萁道:“这几日天热,哪里能存得这么久?”
沈越翎道:“拿冰堆着便是,不过桃溪这么点地界,没有多少人家挖着冰窖存着冰,少不得要四处借买。”
阿萁咋舌,农家暑天丧事,无不趁早埋了了事,唉,果不比富贵人家的讲究,不过……她皱眉不解道:“付家祸事刚了,家中还有老少卧床,怎还这般排场?”
沈越翎嗤之以鼻,道:“事死如生,付家哪舍得让付老伯走得寒酸,就算付伯娘愿意,付阿公定这关便过不了,说不得还要大肆操办呢。”
阿萁小声嘀咕道:“光顾事死,不管事生?依我见还不如安生省心地送人入土,四时八节烧纸时诚心点便好。”
沈越翎摆出看透世事之态,道:“世上唯好假大空。”
阿萁见他这般装模做样,有如小人着大衣,再也忍不住,别给脸暗笑不已。
沈越翎哼了一声,道:“阿姊还有闲暇笑我,不如多多心疼江阿兄,付家那一窝乱蜂,指不定乱成什么样,他陷在里面,一个不好,里外不是人。”
阿萁道:“我们又不图付家什么,好便不好,不好,以后不往来便是。”
沈越翎嬉笑,拍手道:“有理,你与江阿兄论得‘我们’二字。”
阿萁被他打趣的双颊通红,干脆破罐破摔,道:“勉强还论得上我们的。”
沈越翎哑口无言,甘拜下风。
沈娘子扶着侍女的手,过来送鲜果与他们吃,看他们仨个凑在一堆,三张稚嫩的脸,犹如枝头青果,青青涩涩,却又莫名可爱,心下不由欢喜。
阿萁眼尖,忙抱着鳐鳐站起身:“沈娘子。”
沈娘子接过鳐鳐,让她自家站好,嗔道:“别看她生得瘦小,抱着却大为累人。”她端详了番女儿,将她头上插着一支鲜花正好,问道,“鳐鳐,一早歪缠着你施阿姊,可有老实听话?”
鳐鳐眨眨眼,道:“我最听话了。”鲜红的小嘴一张,告状道,“阿兄不听话,话多,吵着呢。”
沈娘子如何不知自己儿子的德性,哭笑不得地对阿萁道:“萁娘你懒怠应付他,休理他便是,从小到大就不得闲,手脚不得闲,嘴皮子得空就在那一长串一长串得说话,能念得你偏头疼。东拉西扯,漫天无迹的,全没一个字是可信的。”
沈越翎笑道:“我说的真心实意,娘亲和阿爹不信,怨怪谁?”
阿萁则笑道:“我倒喜爱和阿弟说话,江阿兄私底话也多,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只把你堵得应不出声来。”
沈越翎期盼道:“我一见江阿兄,便知是我辈中人,等江阿兄了了付家事,我定要留他在家中,胝足夜谈。”
“有你什么事?”沈娘子横了他一眼,又叹道,“早知就留你在你叔父那一年半载,也好得个耳根清净。”
沈越翎半点不在意自己亲娘的嫌弃,反道:“我倒是愿意久留的,只阿爹和娘亲不许。”
沈娘子笑道:“哪里是我和你爹不许,是你家先生怕你误了功课,歪了性子。他道:你这脾性本就有些歪斜,与你叔父日夜相处,怕整个偏歪了,届时,成了一株歪脖子树,坠了他的名声。”
沈越翎唉声叹气:“罢罢,我知我是拣来的,不过,不妨事,等我几时寻到施叔父,告上一状,哼。”他一扬脖子,甩开扇子,摇了几摇,正大摇大摆要走,溜了阿萁一眼,又将脚抬了回来。
沈娘子轻斥:“少扯你施叔父的大旗。”
沈越翎乖乖噤声。阿萁心念一动,浮想联翩:异姓交结,竟让人一生惦念,何等难求,也不枉来世来一遭。
沈娘子不愿多提及故人,徒惹思念,与阿萁道:“阿息是个登鼻子上脸的,该回时,定要开口。”
阿萁扭头看沈越翎委屈巴巴地坐在那,大为不惹。又想起线香的事,她原本想着自己将经枝末节都想得仔细明白了,再来开口,睡一夜后,又想着多思不如立行,空想无益。
“娘子,我有一事想请教娘子。”阿萁上前道。
沈娘子一愣,笑道:“你只管问。”
阿萁道:“我想问问桃溪有多少寺庙、道观?”
沈娘子摇头:“你这倒问住了我,我只知知名的寺庙有千桃寺,观有清风观,次之又有白雁寺,南河庙…周遭山中村落福地间不知亦有寺、观,许去县衙查册子才能知晓,想来,一二十处总是有的。”
阿萁在心中盘算一番,果然大有可为,道:“娘子等我一等,我拿一样事物给娘子看看。”
第112章 破囊之锥
清香袅袅直上青天,以天地为炉,无需香灰铺底,随手一点,插于泥中,擎于手中,自有其中虔诚。
阿萁轻舔了下唇,她长于农家田野,幼小时赤脚踩在泥中,采春菜,捕溪鱼,摸螺抓虫。她天生得贼胆,胆大之人,有无知而勇的,可阿萁不是,她知己不足而大胆。怯弱不语,只会如田中野草一株,春时生,秋时死,但她不服不愿,既扎根泥中,凭何人自甘认命,一场霜雪随之枯萎。
她郑重地收起笑颜,小心地措词,另求自己不添不减,不夸不卑:“我无意山中遇到一个道长,他因无有香炉点香悻悻作罢,回去后,我便想:若有一种香随手可用,不是简便的很?如我嬢嬢,她是从来不懂香事的,不过因着信菩萨,初一十五才胡乱点上一炉香,摆摆祭果糕点。要是用线香,抽出几根,引火点就,余的再不用多废心的;再一个,若是在庙中,贫家信徒又有几个擅香事?再者佛前心诚者多,想供香的也多,你点一炉,我也点上一炉,再大的供桌也摆不了那些许的香炉,换作线香,做一个香槽,不知能插多少支香,香烬拔去香梗,清出空地,又可以再插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