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村老拿了木盆接在杀猪架下,心痛道:“可惜这猪放尽了血,不然倒可以接个半盆。”江石拿着刀挽了个刀花,道:“打死已也是侥幸,再不好贪别的。”
里正立一旁笑道:“这话有理,贪大图小反倒两头落空,这般肥大的野猪,能猎来已是难得。”又告诫村中一帮蠢蠢欲动的青壮,“施进与江石都是各中好手,两人合力才擒杀得野猪,你们切莫眼热妄动,这畜牲生得獠牙,浑身几百斤的力气,一个不慎,被顶个肚穿肠流可非顽笑。”
围着的几个青壮大为不服,施进确实打得一手好猎,又生得孔武有力,村中他认第二,无人敢居第一,这江石却还是个少年郎,腿不粗背尚薄,不见得多少强壮。
他们正眼气,转瞬又没了声,那身形尚显单薄,脸上犹带青稚的少年郎江石,执刀立在杀猪架前,干净利落地将尖刀插入猪脖颈中,手起刀落切豆腐般从上至下不费吹灰之力似得拉开了猪肚皮,猪下水唏哩哗啦淌流,直装了满满一盆。
他们看得心惊,江石却是神色寻常,显见是做惯了这等开膛剖腹的勾当,既杀得猪,自也杀得人。
几人再看江石,只觉又是一个杀胚。看他行事,待生母是没半点情义退让,天生一副冷心肠,哪日不顺他的心气,说不得就能犯下事来。
在场也只施进与赖大击掌叫好,大赞江石好刀法好手段。
江二夫妇更是面色苍白,两股战战,冷汗顺着脊梁骨一直爬到后腰窝。他们当年看二子生得瘦弱如芽菜,时病时孬,眼看就不得活,又见赖大孤寡一人,干脆将二子出继给了赖大,得了几亩良田。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健壮的大儿病了一场,黄瘦羸弱,如今养在在家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生拖累家中生计;倒是出继的二子,身长力强,康健矫壮,既打得猎又网得鱼。左右邻舍背后纷纷耻笑:生生将好儿送了他人。
论理,便是出继,还是叔侄近亲,偏偏赖大娶亲时两家翻了脸,隐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式,江石的好处,他们是丁点也占不到。
时长日久,江二娘子一日比一日心气不顺,懊悔将二子出继,背地里也与江二相商,要将江石要回去。只是江二是个温吞人,为人有如浓涕,拖拉黏腻,些许小事都能从生拖到死,更何况出继子这等大事,他哪里有半点的决断,成日只妄想天上下糕饼,正好掉进他张着的嘴中。
恰逢今日江二娘子得知江石与施进猎得肥大野猪,忙跟挤来看个究竟,盘算自己既是亲娘又是婶娘,定能做得半分主,再次也能得个猪后腿。结果,耳听江石一开口便要将猪交与赖大定夺,自己是连根猪毛都捞不到手边。
江二娘子真是悲痛心伤,百般滋味盈绕心间,不管不顾哀嚎出声,心里斗狠:本就我的骨血所化,没有不报还的道理。
她生闹这一场,得了村人好些白眼风,不过,她寸厚的脸皮,为得这一百多斤肉硬是稳稳站在当场,倒是江二还知几分廉耻,缩头掩面羞愧难当。
江石摘了猪心猪肺猪肝,斜眼江二娘子,笑问:“婶娘,你这猪心猪肝你待如何?这猪腰猪肺各生得一对,你与进叔一人各一,大可分得。这猪心只得一个,猪肝只得一付,不知婶娘是劈半呢,还是说好各,得一样?”
江二娘子好生为难,要了猪心,亏了猪肝,要了猪肝,亏了猪心,两样都要,施家又定是不肯,想了想,开口道:“我拿半付猪下水换了这心肝。”
江石顿笑出声,把玩着尖刀道:“这我可做不得主,婶娘要问进叔家里。”
施进倒是两可,再者他一男子汉哪会与一妇人计较,正要开口答应,施老娘从斜刺里杀将进来,一拍桌案,道:“放屁,倒算计到老娘头上,猪下水几钱?心肝几钱?你家心肝只抵得烂肚肠,我家的心肝却不是同价。”
一边村人也纷纷出声声讨,道:“江二娘子,忒没道理,半付下水就要换人心肝。你白得百斤的肉,还要刮这样的便宜。”
连着里正也皱紧眉,生气道:“江二娘子,谁家也不是愿吃亏的。”
施老娘怒喝道:“只将这心肝剖半分了,也看看这内里是红是黑。”
江石应了一声,抽刀将猪心猪肝对半划开,道:“咦!倒是鲜红好颜色。”
江二脸上烧得赤红,扯扯江二娘子的衣袖,低声道:“娘子,别再多舌,分了这猪肉早先家去。”
江石掀了掀眼皮,看都没看江二一眼,取过板刀剁下猪头,照旧对半劈开,拎着猪耳,嗵得一声砸在案板,砸得江二娘子一个哆嗦。
“好猪头,当代我头颅。”江石道,又抄刀将猪身对劈,连着半只猪头、半边上下水用大秤称了,竟也有个一百六十多斤。
江石看了秤后,笑着拿刀割下一刀肉,一称,三十来斤,与江二娘子道:“婶娘,你我两清。”
江二娘子斤斤计较,驳道:“你割得一刀净肉,我却是连皮带骨……”
里正实是听不过耳,大怒道:“江李氏,你再得寸进尺,滚出这三家村去。”
江二娘子这才歇了声,灰头土脸回去唤大小儿郎抬猪肉。
施老娘冷笑:“真是全没心肺。”
阿萁静静拥着阿豆,她的手还掩着阿豆的眼,浑忘了拿下来,看着若无其事的江石,忽记起那晚码头施老娘的一叹“难啊!”
江石分了肉,嫌手上油腻血腥,团了一团草团擦着手,抬眸见阿萁一瞬不瞬看着自己,满眼都是愤愤之意,心下笑:这是为我不平?
第13章 分肉而卖
因着江二一家搅了一场好事,里正攒了一肚子怒火,更兼江二家分走了一半的猪肉,以他家只恨出多进少的为人,如何会把猪肉在村中分卖。
他攒着怒火,施老娘那团火已经烧到了噪子眼,与旁人埋怨:“好好一个猪头,倒被江二家祸害得一半,有些人家用得猪头祭拜,都是高价来寻的。”
施进厚道人,欲言又止,看看掼在桌案上的半个猪头,尖凸长喙,上弯獠牙,直立小耳,豆大猪眼死不瞑目,半开半合……奇形怪状、 狰狞无比。
猪首可为祀,祭年,祭市,祭出入顺当,既为祀,自要选个平头正脸、品相过人的,谁家会用野猪猪头拿去祭祀?施老娘的话实没什么道理,只是周围村人一来厌了江二家,二来为买猪肉,纷纷出言应和。
赖大累了半日,拖了一条条凳,坐那环着胸架着腿,凶恶地瞪着江二一家大小出动将半只猪给抬了回去,拿大手摸着后脖颈,疑自己凶名不再。转而又想:半只猪斩断与江二家的瓜葛,虽然大为可惜,细思量,好像……似乎……还是自家占了便宜?
江石也不理他爹脸上阴晴交替,一会立着卷刀眉,一会夜枭似得咕咕直乐,摇了摇头,问了声施老娘好,道:“施伯嬢,这半只猪头不如卖与小子。”
施老娘是个两手敢在油锅里捞钱的,有人要买半边猪头,自然大喜,面上却道:“大郎,你可做得主?”
赖大还在那变脸呢,连唤几声方回过神来,他也不避讳,直声问:“大郎,猪头肉虽好就酒,却比不得大好肥肉。”又看看半边猪头,道,“野猪猪头不肥,剥不出多少猪脸肉来,也只半只猪脑蒸熟爽滑。”
施老娘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这赖大果是个粗胚,当着她面挑剔嫌弃。
江石道:“先前请了四邻见证,就中有大锅热水,不如买了半只猪头,再加上自家留的肉,生火煮得熟了,请四邻都沾点荤腥,只当谢过。”村人听后,脸上都露出喜色,肉虽不多,各人分分,也真得只算沾个唇,不过,白得的肉,多不嫌少不弃。
赖大是个手宽的,点头应下,里正抚须看眼江石,夸道:“虽小,倒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赖大,你得了一好儿郎。”
赖大搓掌大乐,道:“老天疼憨人,因我老实,偏疼一些。”
里正没好气地斜他一眼,好生后悔自己多嘴。
赖大问施老娘买下猪头,连同自家的那刀肉,一并交与一妇人整治,蹬着条凳指着村人粗声嚷道:“既吃我家的肉,再将我儿与江二攀扯,可别怪我翻脸不认。”
江石也帮声道:“小子年少,记恩,也记怨,人不欺我我不欺人,大家乡邻,年长日久的,自会明了我的脾性。”
村中诸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嘀咕:你们父子,一个凶神,一个恶煞,捏得拳,提得刀,哪个没事敢欺?江二娘子敢闹,只因你们骨头连筯,你们一个是她伯兄,一个是她亲子,尚且不留半点情面。我们又算得哪个牌位上的祖宗?
里正不喜江石睚眦心性,又怜他年少老成,阅人百种,如江石者极易一步踏错,做下种种祸事。再思他生父江二,嗣父赖大,皆是一言难尽,一个一言不和只知发抖,一个一言不和就要动手。当下劝道:“近邻犹胜远亲,你们父子既有心为善,何必再口出恶言?”
赖大压声道:“里正,你不知,我自认是个刁民,从来欺善怕恶,想来他们与我一般,我手里无财,背后无势,倒不如做个恶人,免得被欺。”
里正听了这混话,气得再不搭理赖大了,迳自去与施家商议如何分卖猪肉,他知施进这个顶梁柱做不得主,因此只与施老娘问话。
施老娘想了想,道:“我与里正一句掏心话,这野猪拿到县集,若得运道,撞着个爱野味的富家,能得个好价,只是哪能撞到这等好事,因此,按过不提。”
阿萁偷偷摸摸过来站施老娘身后细听,边听边去看里正的脸色,果然里正面露戏谑,心里也笑:说是按过不提,却是一句不少,明里暗里说的是施家吃亏。
施老娘叹气:“若是只卖作他人,这野猪肉实不如家猪,皮厚肉糙少肥油,吃来腥膻,煮时废材,我度摸着价比家猪贱二三文。”
里正点头笑道:“施婶娘厚道人。”
施老娘接着道:“又因着在村里卖,杀猪褪毛,还是邻舍烧得热汤,往常这家割把韭,那家拿把菘,不好与外头同价,我作主,再贱个二三文。”
里正又多三分笑意,道:“施婶娘有度。”
施老娘心头滴着血,硬扯出一个笑,再道:“再一个,我孤儿寡母,往常没少得里正的照料,我儿媳又常与里正娘子走动,更不好拂里正的脸面。因着这些情里情外,这肉,我便做价二十分卖村里。”
里正极为满意,笑夸道:“再没施婶娘这般明理之人。”
村中诸人更是大喜,这肉价确实厚道,连连交口夸赞,既说施家大方,又道里正有方。
里正站桌案前,让诸人静声,道:“诸邻先莫心急,我知农家清贫,年头至年尾都难得吃上一顿大肉,今日难得施家大方愿贱价卖肉,又逢年底,诸邻都想割刀肉家去。只是,先有二言说在前头,其一是:这肉去骨去头,各家至多也只得几斤,莫要争抢推挤;这其二……我知晓你们有些人心眼活络的,村里贱价买了去,好价卖与邻村,白赚些文钱,这我却不能答应。我舍了这老脸让施家贱卖的肉,没道理便宜了邻人去。”
村人听后纷纷点头,连着施老娘也大为赞同。
里正见众人无不同意,拿了签子,分与愿买肉的人家,再算算一家大致分买得多少肉,以免前头买尽了,后头连点腥味都捞不到。
施老娘让施进留出自家要用的肉,摆开桌案刀板,将肉分卖与村邻,施进又招江石帮手,江石哪有二话,一撩衣抄了刀站定在施进身旁。
里正在一旁掣着竹签,赖大一个大步跨过去,先拿了一支在手,有人顿时不满,道:“江大,你怎得也来分猪?”
赖大捏着签子,瞪眼道:“我怎买不得?我家的半扇猪都被江二和他的臭婆娘得了去,剩的一点也与你们分吃,家中半点不剩。”他劈手将人抓过,怒问,“你说,我买得买不得?”
里正皱眉,道:“不许生事,江大也买得肉。”
出声的人被赖大一吓,哪还敢多嘴,缩头站在一边,两眼打摆似得乱晃,一晃就晃见见江二家的三儿夹在人群中,发作道:“好没道理,江二家竟也要来买肉?他家刚得半边猪去。”
施老娘贱卖了肉,心肝脾肺都在隐隐生疼,再也按捺不住,也不管江二家来买肉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儿郎,上前便是一通怒骂道:“快家去告诉你家老娘,别个贪得没完没了,泥虫粪蛆都没你家惹人生厌。我家的肉,填了臭水塘,都不卖与你家。”
一个村妇大声道:“他家真个抠算到肠子里去,自家得的肉拿去卖钱,再来村中贱价买肉,好厚的脸皮,切下来怕不是有几斤。”
江二家的三子,胆小无比,见众人齐声声讨自家,他本就胆小,夹着两股飞也似得溜了。
里正实是厌烦江二一家,谁知刚顺过一口心气,又听有人不依地惊呼:“江富户,你家也要分肉?”
里正握着手里的竹签,险没犯头风,喝道:“江叶青,你又来混赖什么?你家也吃不上肉?”
阿萁曾在河岸遇青娘子洗衣,听得江富翁家中的坚悋,好奇心横生,因江石挡着她,不着痕迹往边上站,江石磨着刀,侧眸看她举动,也起了好奇心:施家小娘子这是要看哪桩热闹?
江叶青头戴小冠,一身飘飘长袍,生得眉清目秀,一派斯文,听到里正质问,敷粉似得脸上微红,掩袖道:“里正,这……我倒是喜吃菜菹,实是内子她……”
他身后立着青娘子,手里拎了一串钱,拿手将江叶青一推,缓步上前道:“里正,却是我要买肉,不与我夫郎相干,我夫郎喜吃菜菹干菜,我却是喜爱肥油大肉。”
里正额头直跳,瞪着眼道:“你家养着猪、羊,过年尽可杀得。”
青娘子拂拂衣袖,道:“吃不得,我夫家养的羊,要卖与富家杀肉,至于猪……许是要养着送终”
江叶青跳着脚辩道:“胡说,哪里是要送终?那岂不要费许多糠麸,那猪还没长得齐全,如何杀卖?”又扯住青娘子一只衣袖,“娘子,茹素可轻身,轻身得寿长,这肉便不买吧。”
青娘子一把夺回衣袖,笑道:“你自家长寿去,我是不怕命短的。”
江叶青苦着脸道:“娘子,肉价贵煞人。”
青娘子道:“再贵也是我自家私房。”又与里正道,“我不与乡邻争价,二十五文卖我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