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二老都还健在,虽须发皆白,却是满面红光,领着全家老少祭了列祖列宗,数数近年家族所得,真是顺风顺水、圆圆满满;再看看家中孙男孙女,男才女貌,一个一个都是拔尖人物,比之京中贵女稍逊几分,在宜州一地哪个不夸哪个不赞?二老在高堂上,真是越想越舒畅,越想越顺意,人至垂老,看家族枝繁叶茂,别无所求矣。
蒋家如今的当家蒋沣也颇有些志得意满,家族和睦,这几年风调雨顺,族中田产庄园所出甚丰,可谓谷烂陈仓;二弟打理着家中庶务,虽无十分出彩,但铺面买卖并无亏损;三弟在京中为官,仕途平顺无有挫折。
真是太平年间好景象!
蒋沣一个高兴,将一众后辈都提溜到了书房,又请族中教书先生考校,自己坐一边抚着几缕长须笑看后辈解题背文章。
只可惜,蒋沣还没笑多久,家中内管事鬼撵似得跑进来,慌急得鞋都差点掉了。蒋沣见他这般失态,很是不满,轻斥道:“先生在这里考校文章,你怎这般失礼无状。”
管事一脑门汗,附到蒋沣耳边,焦急道:“郎主,家里接了一张拜帖,是是…悯王府上的。”
蒋沣以为自己听错,笑问:“糊涂了?话也说不清,哪家的拜帖?”
管事快哭出来:“曹主,真是悯王府的拜帖,不止帖子,悯王的亲卫亲来了家中。”
蒋沣大惊又摸不着头脑,叫先生继续考校子侄,自己匆匆随着管事出来,低问道:“别是贼骗吧,悯王府的人怎会来家中,素无交集瓜葛,况且,禹京也罢,悯州也罢,都远宜州,实无牵扯啊……”
管事一抹脑门上的汗,道:“郎主,真个是悯王府来人,陪同的还是桃溪的明府。”
蒋沣倒吸一口凉气,悯王府的人他是辨不清真假,桃溪的明府却做不得假,手上一抖,将自己的胡子揪下几根,痛得一个机灵,想着莫非三弟在京中出事。
管事直跳脚:“郎主,我看悯王府来者不善,那亲卫黑沉着脸,还有一个似是王府随侍,也是面带怒容。”
蒋沣不敢再耽搁,揣着一肚子的疑惑与忐忑疾行到偏厅。
楼侍卫不擅口舌争利,只擅杀人,眼看季长随摇身一变成了王府侍从,心安理得地飞扬拔扈,碍于姬殷与季蔚琇的交情,由他充作爪牙在那以势压人。他更多的心神倒放在了徐明府的身上。
饶是徐明府看似安之若素,被楼侍卫这般盯着看,心里直发毛。姬殷的亲卫,生得俊秀非常,年不过十七□□,手上沾有人血,传闻与姬殷有首尾,要命的是姬殷待他极为爱重……
徐明府端坐椅中,微微一笑,明知故问:“敢问楼侍卫,来蒋家是为得哪桩,若有案件争端,这宜州也非本官的管辖之地。”
季长随笑道:“不过听闻明府与蒋家相交莫逆,才请明府陪同,免得蒋家将我们打将出去。”
徐明府大惊,道:“长随,何出此言?本官与蒋家并无有交,蒋家也做不来犯之举。”
季长随阴阳怪气道:“明府慌什么,这事与你有关又与你无关,你身为桃溪父母官,还是有置喙之地的。”
徐明府笑了笑,倒似君子端方。
蒋沣是圆滑之人,一只脚还在外头,就揖一礼端着笑脸,道:“贵客上门,蒋某有失远迎,实在该死。”他心里直犯嘀咕,又看楼卫高坐在那,冷面霜染,一旁立着的侍从似笑非笑,一旁坐着的徐明府他见过几面,倒是神色如尝。
蒋沣的笑意挂在脸上还未收起,就听季长随一声夜枭似得怪笑,冷声道:“蒋家主言重了,悯王府又算得什么,蒋家富贵夺人,万金不过微末,蒋少卿任官于司农寺,为圣上倚重,蒋家有权有势。区区悯王府焉敢有微词。”
蒋沣大惊失色,惶恐不已,道:“长随指责,蒋某实不敢认,家中虽薄有家产,也是一代一代积累所得,家弟在朝任官亦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从未有过逾越之举。蒋某家风不敢说慈厚传家,却也修桥铺路、施粥舍衣,家中子弟虽资质愚钝,却也是本份之人。”
季长随又是一声冷笑:“蒋家主推得倒是干净,你蒋家也敢声称家风清正?苦主真是有冤无处诉说。”
蒋沣也有些怒意,自思家中从无违忌之举,纵是悯王府也不能这般平白无故欺上门来,当下道:“蒋某虽无品无级不过赤脚平民,身后影子却是直正,敢问长随口中苦主又是哪个,冤事又是哪桩?”
季长随一击掌,道:“好个为所欲为的蒋家,众目睽睽之下万金夺买香引,随便一拉便有一车人证,蒋家主生得好厚脸皮,竟也推得一干二净。”转头又问徐明府,“明府,施家香坊可是在你辖中?你这父母官要不要为她做主?明府要是不敢,那我与楼卫只好问问宜州府君。”
徐明府吃惊:“这……蒋家有意买香引之事本官是知晓的,强买一事却是……”
季长随冷哼:“拢息香本为我家大王梦感真龙所得,香引拢共也不过十张,乃圣上亲手所签,如今大王手中余有九张,另一张给了桃溪施家,此乃圣上恩赐,岂可轻易转手。你蒋家倒好,欺她无有依靠,一面约令各香行不售香材与施家,一面上门要强买她家香引。可怜施家女,不过,小小村女,得天厚顾为悯王制香,又得悯王感念,亲授香引,她几时见过你蒋家这般阵仗?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日夜啼哭。要不是我家大王仁厚,记起施家女,遣了楼卫与小人来桃溪一探,恐怕施家女早被你蒋家逼得上了吊。”
蒋沣冷汗涔涔,他实在不知这事,道:“这其中定有误会,断断不敢,断断不敢……”
季长随斜着眼:“连徐明府都知道买香一事,你这个蒋家家主却说不知,莫不是欺我悯王府无势。”
蒋沣怒惊之后总算回过味来,悯王府显然不是无的放矢,一咬牙,道:“若真有此事,是蒋某治家不严,任凭悯王府惩治。”他指使管事道,“去,把老二叫过来。”
管事两股战战,飞也似得跑去找蒋鸿。蒋鸿与蒋采明父子正坐在凉亭那饮酒打发闲暇,蒋采明是满肚子妒火,三房子女一回来,就被蒋家二老肝啊肉啊地疼着,好衣好食好玩的,通通先紧他的堂弟堂妹,日日过问时时关心,生怕他们兄妹受了点点委屈。
蒋鸿自己是个不受重视,儿子也是这境地,大是疼惜,父子二人坐那抱怨家中事杂,无有一件省心的。管事急得后背着火,他们父子还坐那云淡风轻。
管事不理蒋鸿的挖苦讥嘲,急道:“二郎主,家中出了大事,悯王府来人斥责蒋家强买香引。”
蒋采明手中的杯子啪嗒一声落了地,又怒道:“怎是强买?我出金万两,本是银货两讫这事,哪里欺人?”
管事跌足道:“四郎,在这分辨什么,快随小的去偏厅,一个不慎,便是倾家大祸。”
蒋鸿胆小,脸色发白晕头转向,蒋采明倒自认无错,父子二人相携到了偏厅,蒋采明恼怒之余,心下渐生害怕:这施家女不过乡野村女,竟真得悯王这般看顾,远在千里之外都遣人照料。
蒋沣在那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见蒋鸿蒋采明父子,一个茶杯就砸了过来,喝问道:“二弟,侄儿,蒋家家训可还牢记?你们可有强买香引之事?”
蒋采明忍气道:“侄儿不曾欺人,若是强买,我何必出金万两?”
季长随在旁笑起来:“且不论万金之数是赚是亏,小郎君对香引志在必得,在一面宣扬施家占了便宜,一面又威胁施家无香材可用,这还算不得强买?你出万金是强买,你要是出百金,那今日就问你蒋家是不是强抢。”
徐明府轻叹一声,道:“蒋郎君,本官得知你有意求买香引,特在家中设宴,一提醒你不可在我县中以势相欺,其时蒋郎君言之凿凿,说买卖你情我愿,莫不是欺蒙本官?”
蒋采明瞪着眼、喘着粗气,想要回驳,惊觉件件自己都曾干过。万金求买,半点没亏着施家,他自是声扬了出去;香行里香材本就紧俏,他也确实打过招呼,叫他们卡上一卡;求买香引之时,他也确实言中夹威,似有侗吓之嫌……
只是,只是……
蒋采明后背一片凉意,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泥里,拔出脚,鞋还在泥中,惶急惊惧之时,忽想起一事,道:“我虽有不当处,可不曾相欺,施家女说香引大事,一时不能定夺,叫我容他相商,我听后,半分都不曾相逼,这如何算得强买?”
蒋沣掌着蒋家,只言片语之间便疑蒋家着了道,听了蒋采明的辩言,顿知此中的转机,忙道:“楼卫、长随,家侄一向不擅言辞,怕是话与话之间有了误会。”
蒋采明更是哽道:“我愿与施小娘子对质。”
第146章 力降十会(三)
阿萁在茶楼里小坐,沈娘子让一个名唤小竹儿的侍婢跟在她身边,又让季四跟在身边相护。
小竹儿年纪尚小,在沈家时在阿素手下做事,又机灵又周到,就是性子还欠缺稳妥,有点聒噪。她见阿萁坐吃着茶点品着佳茗,不慌不忙,惬意自在,不由着急起来,道:“小娘子,楼卫与长随去蒋家好些时辰了,怎一点消息也没有?”
阿萁抿掉指尖沾的酥渣,浑不担心,道:“担心什么啊,楼卫与长随自会为我做主,我既躲在羽翼之下,风雨不侵,还不许我躲懒偷闲。”
小竹儿想了半会,这才重重点头:“小娘子说得是,是没什么好操心的。”她放下心,换上笑脸,抓一小把松子帮阿萁剥起松子仁来。
季四摇摇头,他被季侯赠给阿萁,从繁华盛都到了偏远小地,心中自是失落,只是命都不是自己的,哪里还择安身之地?不料想,施家小娘子也好,她未来的夫婿江石也罢,都非池中之鱼,跟着这样的主家,未必无有出路。
因此,季四不敢有丝毫懈怠,身处茶楼,不少人好奇,频频投来目光。阿萁装扮显是闺中女娘,无有长者相陪,他们难免好奇,就连兜卖鲜果的都有意上前揽客。季四不得不沉下脸,恶形恶状地守在阿萁身边。
阿萁留意到那些茶客的目光,想着自己确实要寻一个侍女跟在身边,香坊杂事,少不得要出面相谈,季四再能干,也有不便之处。她身边有侍女相随,长者身边无有,有违孝道……
小竹儿看她有些出神,小心问道:“小娘子,在细想什么?”
阿萁看她讨喜,逗她道:“小钿儿有趣,想问婶婶讨了你来。”
小竹儿一愣,笑着道:“娘子本来就想把我给小娘子呢。”她本来是沈娘子为女儿鳐鳐备下的,眼下鳐鳐还小,充玩伴小竹儿大了些,充贴身侍婢她又小了些跳脱了些,不上不下总有不宜处,偏沈娘子又喜爱她的机敏,便这样跟阿素身后学眼法活计。
恰阿萁这边缺人,这趟来宜州沈娘子遂让小竹儿跟了过来,要是二人投缘,阿萁又喜爱,她就让小竹儿跟着阿萁。阿萁本就这上头的心思粗,又满头香坊之事,竟无察觉,反倒小竹儿有心,一路都小心服侍着。
阿萁感念不已,沈娘子为她思虑得周全,笑道:“那你要听话,不可闯祸。”
小竹儿大喜,连连点头,忽想起什么,道:“素姨说现在好些人家使女唤女主家为娘,女主家唤使女:儿。要不,我改个口,唤小娘子一声‘娘’?”
阿萁一盏茶擦点合在自己身上,哭笑不得:“你老实些,往常这般就好,不趟这时兴。”
小竹儿应了声,很是有些遗憾。
季四在旁出声道:“小娘子身边有个使女,外出也方便些,省得外头人多嘴多舌。”
几人又坐了坐,还没看尽宜州城中的人俗风景,蒋家管事驾车必恭必敬的来街阿萁,言语之间更是客气非常,半点也不敢拿捏腔调。阿萁自不会坠楼卫与季长随的威风,施施然地登车上门。
蒋家在宜州有头有脸,屋舍修得精美大气,内外门仆役都是一色短衣,俨然是大家大族的气势。
阿萁却再无瑟缩胆怯,居宜气养移体,见识过季侯府的气势,又见过悯王之威,蒋家再不能让她声弱胆细。
接人的管事暗暗叫苦,他本以为施家不过村户,既没见识又没规矩,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掌事,可见这户人家也没个讲究,寒酸得很。蒋家遣了大管事相迎,还想着暗中唬唬这个村女,叫她知晓天差地别,好叫她不敢胡言乱语。
哪料接了人,施家村女举止大方,气定神闲,幂篱遮身,不知喜怒面目,反叫大管雾里看看不清楚。
季长随大为满意,不愧是自家侯爷看重之人,出身乡野又如何?这丫头天生胆气壮,你区区蒋家还能吓得她瑟瑟发抖,自输阵脚?
楼卫也有几分赞许,悯王府为她张目,她自家却被吓成虾米,未免无趣。
徐明府端起茶杯,暗暗皱眉:这小娘子不修妇德,真是有失体面,胆子倒不小。
蒋沣见了阿萁越发相信自家着了道,凡事都是有迹循,一个乡野村女立在那衣装得当,无半分气弱。一人之气度怎会是天成?定有迹遇教导底气,这样的人怎会无有依靠,自家不知深浅便去招惹她,可不是被蜇个满头饱。
蒋沣边狠狠瞪了眼蒋采明,边以一家之主与阿萁赔礼,道:“施小娘子,蒋某长忝脸自居为长,得知家中子侄强买香引一事,想问问小娘子中间可有什么误会?若是家中子侄相欺,实是蒋某管教不发,约束不严,绝不轻饶;若是误会,不如化干戈为玉帛,长相往来。”
阿萁回了一礼,脆声道:“小女子也不知是不是误会,事发突然,乱了分寸,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小女子有幸得识悯王,悯王惜弱许我一张香引,我归家后便在村中办了一家香坊,卖拢息香于寺中,不过图个青山水长流,赚些糊口养家钱。本来万事顺遂,寺中高僧皆有佛心,对香坊颇多照顾,坊中买卖也算得红火,家中长辈都欢喜不已,一日三柱清香感念天恩。”
“谁知……”
阿萁转身看着蒋采明:“蒋郎君不知从何得信,领着恶仆上门要买香引,小女子不愿,蒋郎君被数种种恶果,又言道,他日再卖时,再无今时的便宜,焉知这便宜是我所求?”
蒋采明急着要张嘴。
阿萁一笑,道:“蒋郎君称道小女子无有依靠,做不得线香的买卖,便是这香材就无处寻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女子定无可施为。”
“小女子只得惶惑不已,一来不知香引许不许卖,二来不知蒋家何势,能让一州境内的香行皆对小女子闭户。先时,小女子无有见识,想着上有明府,再上有州府,官家才能对商户听而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