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县送菜回来的张平安还没进村就得到了张家人正在苏家闹事的消息,将骡车交给柳家林,急匆匆地赶来苏家院子。
远远只见苏家院外围了许多人,心里真是又急又愧。
短短几个月以来,因为苏家收了他当长工,张家已经来苏家闹过几回了。
这回因为自己故意放出的卖身消息又让张家找到了闹事的理由,让苏家遭遇这等无妄之灾,是他考虑不周,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摆脱张家对自己的束缚,却低估了张家的贪婪。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得逞,就算苏云朵真的同意他卖身,他也不会再让苏家出一文钱。
这些日子他趁着送菜的机会打听过一些奴才买卖的行情,那些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干些体力活的奴才,就算年轻力壮也不值钱,最多不超过十两。
他爹娘在世的时候,虽然家道已经中落却还是咬牙送他去读过几年书,这事张生宝却并不知情,因为种种原因张平安也没有告诉张生宝,只让张生宝误以为自己大字不识一个。
张平安跟着张生宝来到葛山村,真正见识了张家婆娘的刻薄和贪婪,就更不敢露了自己的底。
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当成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来卖身,就是不想让张家再从自己身上榨出一文银。
他已经算过了,自从签了长工约,他在苏云朵这里除了预支了一年工钱给张家,他另外还支了二两银子,也就是说他已经预支了十四两银子。
与苏家签下长工约,满打满算他也不过才干了不足四个月,如此算下来,他就算卖身到苏家为奴,不仅拿不到一文银,反而还倒欠着苏家几百文。
张家想要他的卖身钱,那就给他们,他倒要看看待他们听到卖身还需倒贴几百文的时候,所谓的爷奶叔婶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嘴脸!
张平安从从群中挤进了院子,先是极其内疚地对宁氏和苏云朵道了个歉道:“都是平安的错,让太太和小姐受惊了。”
宁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闭上嘴什么都不说。
苏云朵睨了张平安一眼,心里暗赞这小子的乖觉,他虽说只是简单地道了个歉,却实实在在地给人一种错觉。
看来张平安这小子还真有些不太简单,以前苏云朵很有些看不上张平安任由张家予取予求的木讷性子,收他当长工一是看在柳东林的面子,二也是看他实在有些可怜。
这次张平安自求卖身,倒是让苏云朵对张平安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私下里自与张平安有那么一点君子协定,且看张平安如何摆平张家吧。
若他真能不动声色地摆平张家,她倒可以考虑带他去离开葛山村,再不让他被张家盘剥。
“平安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有没有卖身?!”张生宝一见张平安开口就急冲冲地问道。
“我,我……”张平安纠结地看了眼张家老太太,又看了眼张生宝婆娘,这才垂头低低地说道:“那日休息我归家,奶和婶与我说起平正堂弟的亲事,虽说已经订了亲,要将堂弟媳妇抬进门少说得二十两银子。
虽说我向东家预支一年的工钱,离二十两还差老远,我不能眼见着堂奶和堂婶为堂弟的亲事苦恼而不顾,就想着干脆把自己卖了给堂弟筹钱。
可是我去问了牙行,像我这样的,最多只能卖十两银子,还不够还东家的钱。我就求着东家,看能不能买下我,既抵了那预支的银子,又能给堂弟筹些成亲的银子……”
张平安的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院里院外的乡亲听个分明,顿时一片哗然,同情张平安的有之,痛骂张家婆媳欺负张平安没爹没娘的就更多了。
第289章 自卖为奴(七)
当然也有耳尖的,抓住了张平安话中对张家婆媳的称呼高声问道:“我说,平安小子,她们两人怎么成了你的堂奶、堂婶?”
“对啊,张生宝不是一直都说平安小子是他亲哥的儿子嘛,怎么成了堂侄子了?!”立马就有人附和。
围观的乡亲们说什么的都有,苏家院里院外比菜市还要喧闹几分。
苏云朵在心里给张平安点了个赞,这小子明显不似外表那般木讷,要不要顺水推舟再帮他一把呢?
苏云朵想当那幕后的推手,张平安却并未给她机会,还不待苏云朵有所动作,就见张平安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诚惶诚恐地看着张生宝几个。
虽然张平安什么都没说,却给了乡亲们无穷的想像空间,这大概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威力。
“难怪平日里平安小子干得都是最苦最累的话,也没见张家那两老的心疼他!”
“可不是嘛,平安小子自来了葛山村,吃得最差穿得最破,干得最苦。”
“唉,没爹没娘的孩子苦啊!”
“……”
乡亲们的议论声一波高过一波,张家几个人或羞或气,个个脸红脖子粗,也是张家还没无耻到老苏家那般颠倒黑白无下限,个个意欲申辩又张不开口,兀自窘窘然无言以对又无地自容。
最后还是张平正对着张平安歉然道:“我,我断不能为了自己娶亲而让堂兄卖身为奴。爹娘扣下的那份属于堂兄的老家卖屋卖地银以及堂兄预支的这一年工钱,我,我自会让爹娘如数归还给堂兄,不足部分待我赚了银子定当补齐。”
张平正的话令张家人瞬间全都变了脸,这死小子脑子坏了不成?!
如此一来张生宝白捂了婆娘的嘴,而张家婆娘也白受了那一遭罪,直气得张家婆娘冲上去狠狠地打了张平正一巴掌。
只是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得回来,柳东林威胁张家的那些未尽之言,已然全部公诸于众。
张平正突然出头,也打乱了张平安和苏云朵的布局。
苏云朵倒是无所谓张平安能否跟着去京城,张平安的心里却急得不行。
若此次不能彻底脱离张家,他的未来依然堪忧,他自是不愿意事态按张平正这个傻小子设想的去发展。
张平安倒是清楚张平正是张家唯一对他还有几分善意的人,可事态若真的按张平正拨动的方向发展,张平正的那桩亲事十有八九是要黄了。
届时张平正的亲事黄了,张家的名声坏了,别说张平正一时半会儿再不好找亲事,连下面的几个弟弟妹妹也会受影响。
一旦事态发展成这种状况,谁又能保证张平正的心理不会失衡?谁又能保证所谓的爷奶叔婶以及下面的弟弟妹妹不会再起什么坏心思?
到时只怕今日维护他的乡亲,反倒回过头纷纷指斥他张平安的不是了!
只要想想未来可能发生的这些事,张平安心里就阵阵发寒,他绝对不能再留在张家,事态也不能如张平正所言的那样发展下去。
张家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是真的让张平安寒了心,前几年他人小势弱,又没有找到脱离张家的契机,如今他有苏云朵给他的大好机会,岂能白白失去,又让自己陷于困境呢?
对于老家卖屋卖地的银子,张平安想得极为通透,就当还了当年张生宝回老家带他出来的那份“情”。
“平正且莫再说这样的话,那卖地卖屋的银子本就有爷奶叔婶的份,再说当年若非宝叔将我带出来,别说银钱我这人还不知有没有命活。
预支工钱是我自愿的,堂弟能得一门好亲事,我这个当兄长的心里也开心。
卖身替堂弟筹成亲的银子虽是堂奶和堂婶提的头,她们却也没有逼过我卖身。
只是我这人太笨,除了有一身力气啥也不会,去牙行卖自己,却连还东家的工钱都不够。”张平安说着眼里渐渐蓄上了泪花,自责的模样令张平正更加无地自容,也令乡亲们唏嘘不已。
“唉,若我家那小子有平安这么懂事就好了!”
“平安就是太懂事了,却不知道卖身为奴的苦处。真成了奴才哪里还能再得自由?!主子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主子让你死,你可就再没了活路!”
“这个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主子,你看老神医家的那些奴才,还有云朵丫头身边的那个紫苏,哪个过得不自在?!”
“那是他们跟对了主子!你看秀水县黄财主家的奴才,有几个过得好的?那黄财主和他的婆娘儿女打起奴才来那可是真的下得了狠手!”
“这你也知道?你见着的?”
“我还真是见着了!”
“……”
这楼歪得快没边了,苏云朵听了在心里直摇头。
张平正一边试图挣脱张家婆娘的纠缠,一边对着张平安高声喊道:“平安哥,我,我是不会答应你卖身的!该你的银子我定然是要还给你的!”
“好了,都别说了!是我这个当堂爷爷的对不起平安!是我坏了心肠吞没了本属于平安的银子,是我让老婆子和儿媳妇故意在平安面前念叨,就是想让平安在苏家去京城之前再支一年的工钱,好让平正将媳妇抬回家!是我私心太重,都怨我怨我!”一直没开口的张家老爷子突然老泪纵横地打断了张平正和张平安兄弟俩的你来我往,将所有的错都归到自己的身上。
张平安的脸色瞬间变了色,片刻之后才缓了过来,一脸诚恳地看着张家老爷子:“堂爷爷也是为了咱张家的传承,我,我真的没怨您。若是我爹还在,只怕也会赞同堂爷爷的做法。”
张平安的话,让围观的乡亲有些瞠目结舌,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难道还有其他的故事?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张生宝也变了脸,沉着脸瞪着张平安道。
他知道再让张平安这般说下去,他家干的那些个丑事件件桩桩再也瞒不住人了!
“我,我没,没想怎样,就是想卖了自己替堂爷奶堂叔婶解忧。”张平安说得虽然有些结结巴巴,那语气那神情却说不出的诚恳。
张平安脸上的表情实在是诚恳到了极致,若非早就知道张平安的目的,只怕苏云朵会将苏诚志头上那顶圣父的帽子戴到张平安的头上。
第290章 自卖为奴(八)
围观的乡亲自是好一番叹息,张平安执意要卖身,别说围观的乡亲,就连张家人也无可奈何。
张家人除了张平正反对张平安卖身,其他人对于张平安卖身还真是喜闻乐见得很。
他们今日来苏家也不过只是想借张平安卖身之机向苏家多要些银子。
只是这样一闹腾,让张家尤如被架在火上,彼此对了对眼神,决定暂且收了向苏家要钱的心。
偏偏他们想收心,想转圜,张平安却一意孤行。
张家那对没见识的狠心婆媳倒是心中暗喜,张家老爷子和张生宝却颇有些恼怒,看着张平安的眼神里就带出了恨意。
张平正的心里也在暗责张平安的固执己见,他真的很想甩甩袖子扬长而去,偏偏张平安卖身却是为了给他娶媳妇,真正是有苦难言,只得压着性子继续好言相劝:“堂兄且莫再提卖身之事。我,我就算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用堂兄卖身的银子来娶媳妇!”
事态发展到这种状况,上不上下不下颇有些令人烦躁。
张平安略有些厚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半晌带着哽咽喊出了这样一句话:“可,可我,我也想要娶媳妇!”
只了张平安这一声有些歇斯底里的喊叫,再看看喊完之后捂着脸蹲在地上的张平安,苏云朵的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又很快隐了下去。
张平安的这声喊让围观的乡亲又是好一番唏嘘,从张平安与张家人的对话里,乡亲们已经理清楚了张家与张平安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就不会笑话张平安想成家的念头,毕竟张家大房那一支只剩下张平安这唯一的一颗种子,若张平安不成亲生子,这一支就彻底断了香火。
在这个将香火传承看得极生的年代,谁又会说张平安的是非,倒是看向张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带上了谴责。
可是张家明显不管张平安成亲的事,若不然又怎么会越过张平安先给小两岁的张平正订亲。
于是看向张平安的目光中全都带上了同情。
“你真想卖身?”突然从院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原来嘈杂的苏家院子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这个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是陆瑾康呢?!
应该不会吧,他怎么可能在葛山村?!
虽然心里十分疑惑,苏云朵往声音来处看过去的动作却并不慢,一看之下却惊讶地发现来人还真的是陆瑾康!
对上苏云朵惊诧的目光,陆瑾康挑了挑眉,穿过乡亲们让出来的通道,大步流星地进了苏家院子,而出现在他身后的人,更让苏云朵惊喜不已:“爹,你回来了!”
苏诚志突然回来,苏家院子压抑的空气顿时一冲而散,乡亲们再也顾不得张家的八卦,围着苏诚志嘘寒问暖,当然问得最多的是苏诚志到底被授了什么样的官职,在哪里做官。
宁氏和苏云朵在激动之余,自然也十分关心苏诚志春闱的最终结果,虽说她们在得到苏诚志春榜取中之后也接到过苏诚志从京城发来的书信,却并没有收到苏诚志殿试的结果,更没有他授官的消息。
张家人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苏诚志身上,觉得这是他们离开苏家的大好时机,于是张生宝一把拉住张平安就要偷偷地离开。
陆瑾康岂会让张家人得逞,真当苏家还是以前的那个苏家,任谁都能来闹一闹吗?!
有些气恼地瞪了苏云朵一眼,陆瑾康觉得几个月不见苏云朵的性子似乎软和了许多,心里自是有些不喜,却也只瞪了那么一眼就收了回去,却给九儿使了个眼神。
九儿上前一步正好拦住了张家人的去路:“几位这就要走?”
张生宝的脸白了青青了又白,他自是认得九儿是陆瑾康的贴身小厮,九儿的意思就是陆瑾康的意思。
虽说张生宝并没有与陆瑾康直接打过交道,却见识过当日陆瑾康一个冷眼就迫使殷宝生生打死了苏云英。
在他的心目中,陆瑾康比魔鬼更可怕。
可是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张生宝又不得不对上陆瑾康:“我,我……”
被陆瑾康冷眼那么看着,张生宝我了又我,却始终语不成句。
九儿嫌弃地扫了眼张生宝,往张生宝叔侄面前那么一站,倒是替张生宝挡去了陆瑾康的目光。
终于不用直面陆瑾康的目光,张生宝暗自松了口气。
陆瑾康却有些不爽地瞪了九儿的后背一眼,九儿不由地觉得后背一凉,却又不得不做出一付狐假虎威的模样来,用手中的马鞭对着张平安指了指拖长了声音道:“是你要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