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如此说道。
06
藤丸立香他们首先向神狩屋询问的，是他们在兑换之前就感觉到奇怪的事情。
“请问，这里的食物不能用货币进行兑换吗？”
“这个世界是没有货币的。不如说，曾经的货币，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价值了。”
神狩屋清理着自己那件陈旧的防护服上的砂土，神色几乎称得上是漠然了。他的语调很是平静，由于藤丸立香他们现在也只见过他一个原住民，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是不是都像他一样，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情绪波动在。
“所谓的货币，只有在一定的金融体系下才可以通行，而这个世界的金融体系已经完全崩溃了。在人人都生活于虚拟世界之中的情况下，现实世界的经济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交易关系退回到原始的以物易物阶段。一切不再是按照生产分配，而是按照需求分配。市场已经不复存在——在感情被量化了之后，我们唯一具有价值的就是自己的感情。这也是我们唯一可以用来交易的资本。”
“诶……”
藤丸立香微微睁大了眼睛。
“但是，抽取感情的话，不会产生问题吗？”
“感情是可以再生的。”神狩屋淡淡道，“如果抽得太多，或许会出现问题吧。但仅仅是进食、治疗以及普通的维生，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情感。一个人能够产生的情感能量完全足以供给他自己的生活。”
“这样啊。”藤丸立香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不过，刚才的食物……还有这些营养舱，到底都是谁来提供的？”
无中生有并不现实，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凭空出现。而那些被收走的情绪，也一定会有一个接收的终端。它们到底流向哪里，又是什么提供了这些基本的生存资源？
“是神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神狩屋的脸上终于闪过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他侧过头，似乎是想要隔着厚厚的金属壁看到那高耸入云的黑色神塔一样，藤丸立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
“在世界毁灭的那一刻，新神拯救了人类。赐予我们粮食，赐予我们安眠，赐予我们得以生存的乐园。”
男人像是在背诵着什么一样，再回过头来时，他面上带着无感情的微笑。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幸存者们所知晓的事实。”
“世界毁灭……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丸立香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她想，这大概就是这一个世界的关键转折点了吧。
达·芬奇说过，所谓的异闻带（Lostbelt），就是“走入死路的人类史”，而在这一路走来，目之所见的荒芜风景，也像是想要证明这个观点一样，在向她无声地诉说着这样一个事实——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了。
“说起来，我们这一路都很少见到其他人啊。”黑发少年也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只有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在第一个补给站见到了人……以及在这里见到了神狩屋先生，之后都没有再看到其他人，大家都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
神狩屋冲着那些排列整齐的营养舱抬了抬下巴。
“不就都在那里吗？”
“…………”
“……………………”
“在新神的恩泽之下，现实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成为了不需要的东西了。”
神狩屋微微仰起头来，带着一种近乎嘲弄，又近乎悲哀，却因为一切都太过淡薄而显得漠然的神情，注视着空无一物的虚空。
“你之前问，‘世界毁灭是怎么回事’对吗？”男人微微地笑起来，“很简单，被人类毁灭了啊。”
而后，在少年少女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男人带着淡漠的神情，讲述起了这个世界走向终结的故事。
07
起初只是小小的争端。
为了资源，为了经济，为了权威……为了争夺一切如今看来已经完全没有意义的东西，小小的战火点燃了。
而后，大家终于发觉了，在平静的表象背后，人与人之间居然埋藏了那样多的怨恨与不满。
分配不公、阶级固化、信仰不同、种族歧视、性别对立……什么都好，什么都一样。
人们原来是那样的彼此憎恨着。
就像是将火星落在油桶上一样。
就像是点燃火药桶的引线一样。
几乎只是一刹那之间，小小的战火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化作了燎原大火。
那火焰烧尽了一切。
人类的文明、历史的遗留、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爱……所有的一切都在燃烧，生命如同纷落的星雨一般，无谓而盛大地逝去了。
人们终于明白，人们会如此轻易的互相杀害，即使你们素不相识，即使你们亲密无间，即使你们处于遥远的世界的两端，他也可以杀害你。
到了现代社会，人类的战争便进入了比之前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残酷的阶段。在现代热武器之下，人命不再有任何意义，变成了一串又一串长长的统计数据。
武器的射程越长，生命的存在越是渺小。
——尤其是，在使用了核武器的情况下。
到底是谁先发动了核武器呢？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灾厄的匣子一旦打开，一切就只会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坡而下。
城市被摧毁，国家在灭亡，这个世界在战火中发出凄惨的悲鸣……在这个时候，停止下来的话，其实还是来得及的。
就算人类已经葬送了自己的未来，就算人类已经毁灭了一半的世界，但是只要幸存的人齐心协力一起努力的话，这个种族也还是可以存续下去的。
但是，这只是一些人的想法。
对于另一些人来说……
不是还有那么多国家没有灭亡吗？
不是还剩下这么多的人口和资源吗？
不是还有一半的世界吗？
——那么，继续打下去也不要紧吧？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继续打下去对全体人类不会有什么好处，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握手言和继续合作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事情。
可是，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相信着继续下去一定会胜利。
相信着自己一定可以得到最大最甜的果实。
相信着能坐到高层位置的人们绝对不可能那么愚蠢，他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绝对都是聪明（正确）的。
就这样，战争继续了下去。
人类并不会在战火之后的废墟上握住彼此的手，武器也不会在一瞬间开满鲜花，掌握权力的人们依旧轻贱着没有权力的人们的生命，只要有人还将人命当成棋子使用，悲剧与争端就绝对不会从世上消失。
战火依旧烧了下去，在战争所带来的仇恨之上，在毁灭所带来的穷困之上，人们像疯了一样互相砍杀。在还未被战火燃烧的地区，犯罪率在以一个惊人的数字增长；在已然被战火燃烧的地区，屠杀正在无止境的扩大。
自己人、外邦人、甚至曾为家人与友人的人们，毫无意义的杀害与被杀害。
时代疯狂了，所有人都疯狂了。即使有清醒的人试图抵挡这一切——人又怎么能抵抗这时代的洪流呢？
命运的车轮隆隆向前，倾轧出满地淋漓的鲜血。
……
于是，当人们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星球被破坏到了千疮百孔的程度，人类曾经筑起的文明、让现代社会得以发展存续的基础设施……一切的一切，全都毁灭在了战火当中。
饥荒、瘟疫、以及因为环境巨变而频繁造访的天灾……它们如同凶恶的秃鹫和鬣狗，在战争之后疯狂捕食着所剩不多的人命。
而人们已经失去了抵抗死亡的獠牙与利爪的能力。
全世界的人口锐减到了不足战前的二十分之一。
到了这一步，一切就已经没有办法了。
已经习惯了现代社会的人类，如果只是要退行回原始社会的话，也许还是可以勉强生活下去的吧。即使无法再建起昔日的文明，但只是活下去，还是可以再度向前迈步吧？
但是核武器已经宣告了这个可能性的破灭。
星球已经被破坏了。
过浓的核辐射夺走的并不只有人类的生命，还有其他的生灵。
人类失去的不只是家园，还有赖以生存的食物与饮水。
大气被破坏了，洋流改变了曾经的方向，土地变成荒漠……这个世界已经比最为残酷的时代，还要不适宜人类的生存了。
等待着人类的，似乎只有绝望与灭绝这一条路。
而在这个时候，从破灭之中拯救了人类的，就是新神。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提要出自森茉莉的《甜蜜的房间》。
神狩屋出自《断章格林童话》，第二卷里他也有出场，他就是那个去通知风乃姐姐你泡祸要溢出了的男人，然后风乃姐姐**了。
说到历史学者、弑神目标、永生型角色就是他了。
本章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大家要相信生活。
第328章 番外五
迦勒底番外·Ave Maria
【现实。那是“悲伤”的别名。唯有在幻想中，幸福方能与人们相伴左右。或许有人自认为在现实中也过得十分幸福，可那些人大抵是误会了。当幸福的人们在现实中感到幸福的时候，那股幸福的感觉乃是存在于其幻想之中，抑或至少带有些许幻想的成分，而绝不会是存在于现实之中】
08
三人最终决定结伴朝着神塔前进。
藤丸立香留意到，神狩屋的右腿似乎有些行动不便，他的防护服也很旧了，起身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微微的咳嗽声。但是由于神狩屋什么也没有说，她也不好冒昧去问他的身体情况。
在路上，藤丸立香问起了之前就很在意的问题。
“那些营养舱里的人们，最后会怎么样呢？”
神狩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语气很是漠然。
“会永远活下去。”
“诶？”
“所谓的虚拟人生就是那种东西。应该怎么说呢……你听说过中国那边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吧？”
“是、是的。”
因为迦勒底里面也有不少中国英灵，藤丸立香对中国文化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她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会儿，颇有些艰难地搜寻出了那段记录。
“是《庄子》里的故事吧？庄子有一次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的故事吧？”
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
梦中的自己与现实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简单来说，大概就是那样的原理吧。”神狩屋淡淡道，“只要沉睡在新神所置下的营养舱内，就能让人们的肉体衰老减缓到近乎永生的程度，在那个营养液之中，无论是饮食还是睡眠都不再需要，人们接受了新神的豢养，抛弃掉这个无可救药的现实，沉湎于新神所为他们营造的虚拟人生之中。”
说到这里的时候，神狩屋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藤丸立香所看到的只是，他的双手无意识地绷紧了。
“在虚拟之中，人可以成为任何人——不，人类可以变成任何东西。世界在这里变得无限大，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所谓的家庭、友谊、阶级、民族与国家都变得不再有意义，在幻想之中，人拥有了无限的自由。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都可以得到满足，新神不谴责一切，新神允许一切，由于所有的幻想都发生在脑内，不会与他人产生交互，所以也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想要在梦中成为蝴蝶还是庄周都由自己决定。”
“但是，不可能每个人都接受这样的人生吧？”
黑发的少年露出了一丝困惑。
听到他的问题，神狩屋抿紧了嘴唇，片刻之后，露出一个略微扭曲的笑来。
“当然。”他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语气很是平静，“不管是说着‘这才不是上帝的旨意’还是‘人类不应当如此生活’亦或是‘就算死我也要在真实的生活中死去’之类的漂亮话，不肯进入营养舱的人都死了。”
“……”
少年少女陷入沉默。
“新神没有杀他们，他们是死于核辐射的后遗症。”男人的声音越发淡漠，“战争之后的核辐射浓度实在太高了，再加上缺少药物和饮食……拒绝食用新神提供的粮食的人是最先死去的，因为动物与植物大批量的灭绝，能够食用的食物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包括饮水在内的水源都受到了核污染，即使种出了粮食，也不是适合拿来果腹的东西。”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注视着那所连接了天与地的黑塔，麻木的陈述着那些拒绝了新神的恩赐的人们的命运。即使是诉说着那些惨剧的时候，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也没有一丝颤动，犹如铁铸的雕像。
“接着死去的就是虽然接受了饮食但依然暴露在外界的人。不只是核辐射的缘故，大气层被破坏了，阳光与空气本身就成为了剧毒。这些人很快就因为辐射病死去了。我的妻子也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神狩屋的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然而他的面色却依然是平静的，静得如同烧尽了也冷透了的灰。
“她那时怀了孕，因为新神的舱体会令肉体的时间无限停滞，所以胎儿得不到成长。所以她坚持要等到生下孩子再进入新神的营养舱，但她那时已经得了很严重的辐射病……孩子最终没能生下来，她也没能活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