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几乎一直处在半睡半醒间。
他感觉到是韩嫣在照顾他,还感觉到韩嫣依偎在他胸口。
孟庭心里是愧疚的,他那天对韩嫣说话说重了,她明明难过,却还周到的伺候他。
想想上次他瞒着她参与宫变,回家后,韩嫣也是等他睡饱了吃饱了,才开始质问发难。
孟庭在睡梦里,模模糊糊的就想和韩嫣道歉了。
睡梦里的他,不似白天那样拉不下脸面。他朦胧的想,自己不擅长说甜言蜜语哄人,那就态度诚恳点,嫣嫣也是会欢喜的。
他不论如何也不该凶她,不该寒了真心待他之人的心。
可睡梦里的思绪到底太纷杂。这道思绪还没想完,另一道思绪又霸占了孟庭的脑海。
他迫切的想让护送粮饷物资的官兵们快点抵达桃山。
他自小衣食无忧,今日见百姓那般朝不保夕,他心中的震撼和剧痛无以言表。
只希望官兵们能快些……
“孟大人!”
一道焦急的声音猛地传来,刺穿孟庭的梦。
孟庭和韩嫣当即被惊醒。
韩嫣在这当口还有点懵,下意识搂住孟庭的脖子。孟庭这当口也潜意识的环住韩嫣在怀,他比韩嫣镇定的快,见营帐外有人影匆匆跑过来,他道:“何事?”
外头那人脚步踉跄,却极为焦急。他的声音里有着浓烈的惊惶和无措,喘气声穿过营帐的布料刺入孟庭耳中,掀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跪在地上呼道:“孟大人,小的、小的是押送粮饷物资来桃山的官兵……物资、物资出事了!”
孟庭心中顿时大震。
韩嫣也完全清醒了,她松开孟庭。孟庭迅速起身要出营帐,他动作太急,站起来时一阵眼冒金星,勉强才稳住。
他快步冲出营帐,问外头那人道:“怎么回事?”
韩嫣亦知事关重大,心里骇然,就听着外头那人说:
“小的们走陆路,在即将横跨桃水河时,河面上的桥竟然全都断了!绕道太过浪费时间,统领便下令抵达最近渡口,征集船只过河。小的们这就将粮饷物资搬运至十艘货船上,可哪知道、哪知道船行至河中心时,十艘货船竟有七艘漏水!”
“船只沉没,船上的粮饷物资全都落入水中了。小的们这些北方兄弟水性不佳,因此还折了好多人!眼下唯有三艘船上的粮饷物资平安渡河,统领派小的星夜来报孟大人,那三艘船上的粮饷物资后天能够抵达!可这数量决计是不够的,还望孟大人想办法啊!”
听了这番话,莫说是孟庭,就连韩嫣也在惶急烧心之余,心中浮出一种恶寒的冷意。
押运粮草物资的队伍,为何在走到桃水河前,会遇到桥全部断裂不能行之事?
又为何转为船运后,十艘货船会有七艘漏水沉没?
这怎么也可不能是巧合,怎么想都是人为的!
桃水河的桥,是被人提前破坏的,为的就是不让押运粮草物资的队伍过河。
而货船忽然漏水,极有可能是这七艘船上有心思叵测的官兵在船行途中凿开了船,才致使船只沉没。
再往深着想,既然官兵里混进了有问题的,那么,那余下的三成粮饷物资,真的能顺利抵达吗?
韩嫣心下惊怒交加,亦有种被死死算计了的骇然。
是谁,不让粮草物资抵达桃山?
这是有人宁可拿桃山城这么多灾民当牺牲品,也要给孟庭下绊子,让他背上“赈灾不利”的罪名吗?
眼下灾民尚且还能稳住,可若是迟迟不能救助他们,难保不发生民乱。
即便孟庭有能力解决这一切,定也要褪三层皮,各种经历必当危险许多。
更可怕的是,万一桃山城因着死尸遍地而引发瘟疫,草药类的物资缺乏,瘟疫便会扩散。那么即使孟庭最后能平安回京,这“处置不利致使大规模瘟疫扩散”的罪名也背定了。
这是有人要把孟庭整得身败名裂啊!
韩嫣能想到的事,孟庭又岂会想不到?
孟庭袖子下的手不禁紧紧握住,借着袖口掩盖颤抖的拳,却掩不住一颗颤抖的心。
汾阴公!
只怕是他干的!
汾阴公有足够的动机对他下狠手,也有足够的权势和资源运作出这种事。
孟庭心底,怒气排山倒海而来,在他挺拔颀长的身躯里不断翻涌,狂肆滔天。
汾阴公这些天始终与他维持看似和平的表象,宛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而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这桃山城百姓何辜?本已是痛失亲人流离失所,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运送来的赈灾物资上。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他们活命的最后一跟稻草,眼下已经被差不多斩断了。
只剩下三成粮饷物资,怕是也很难抵达桃山城。官兵里那些汾阴公的人,定会在余下的路上将那些物资也毁掉!
孟庭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用着平生所有的镇定和定力来稳定住自己。
他不能慌,不能乱,即便陷入这逼近死局的万难局面,他也必定要力挽狂澜。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韩嫣走出营帐的声音,再接着是一件衣服落在了他肩头。是韩嫣为孟庭披上了衣服。
孟庭心中一闪而过的自责更为浓烈,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他和韩嫣之间不管有什么话没说开的,都得等之后再说。
他回头,快速的抚了下韩嫣的肩膀,对她道:“我去调派粮饷物资,你好自休息。”
第119章 大彻大悟
孟庭很快就走了, 并带走那个来报信的官兵。
孟庭眼下要做的, 就是召集桃山知府和下属知县们,打开所有仓库取出备用物资, 弥补物资空缺。
当然这是远远不够的。
孟庭只让他们以备用物资拖延时间,他自己则使用祁临帝给的便宜行事的令牌,向邻近府衙发号施令, 让他们迅速调集粮饷物资来, 尤其是调集药品。
待忙完了这些,已是一夜过去,天色将明。
孟庭随意打了盆冷水,洗了把脸,便继续去部署赈灾的工作。
这晚, 韩嫣几乎无眠。
她也猜到是汾阴公下手害孟庭了。
她清楚,如今虽说孟庭在朝堂上受排挤,但那些大小官员们绝没有与孟庭结了大怨的。
也就只有汾阴公有如此坑害孟庭的动机, 和实力。
孟庭今非昔比,已不是汾阴公能靠着些小的阴谋诡计整掉的;要使孟庭再也爬不起来, 让他赈灾不利进而丢官,是极好的手段。
汾阴公定是抓住机会就动手了!
韩嫣也看明白了, 汾阴公要的不是孟庭的命。若是害死孟庭,孟庭也能落个“因公殉职”的美名和荫封。
汾阴公要的,是让孟庭身败名裂, 彻底粉碎他的青云路!
因心里愤恨无比, 加之牵挂孟庭, 韩嫣一夜辗转反侧。后来困得厉害了,才朦朦胧胧睡着了会儿。也没睡多久,约摸天刚亮起,韩嫣就醒了,之后也再没睡着。
韩嫣不知道孟庭这会儿去哪里忙了,她拖着困倦疲惫的身子爬起来,去打了盆凉水洗脸。
她洗过脸后,也不拿毛巾擦脸,只为了能让自己清醒点。
昨天她就决定好了的,她要帮孟庭,做些她力所能及的事。
比如把人从废墟下拖出来,比如照顾年迈的老婆婆,比如很多。
韩嫣随便吃了个馒头垫肚子,末了,她走出府衙,开始了贡献自己的力量。
另一头,孟庭经过彻夜不眠的调度,总算是暂时稳住了局面。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继续主持赈灾事宜,一边等待临近地区挪用物资过来。
那从京城来的剩余三成物资,孟庭已然不抱希望。若能顺利送到便该谢天谢地,若是送不到……那么即便靠着临近地区挪用来的物资,也坚持不了多久。到那时,他该如何?
不是没想过给祁临帝写信,告知情况。
但即便祁临帝收到信后,立刻再加派粮饷物资来,谁又敢断定押运的官兵里没有汾阴公的人?
即便没有汾阴公的人,这一来一去,耗时漫长,粮饷草药也得好久后才能运送至。
只怕那时,已是晚矣!
孟庭身体绷得紧紧的,心中惶恐着,感受到的是无与伦比的重压。
这份重压让他喘不过气。
心里的焦虑和对未知的惶恐,如点燃的火焰,直直焚进他的心底,焚得都快化作岩浆爆发出来。
他怕涣散了人心,便没有把粮草出事这事告诉那些知县们,他只告诉了桃山知府。
桃山知府一听,几乎要两眼一翻晕过去,嘴里直直呼着:“造孽啊!”
就这么又忙了一整个上午,孟庭濒临体力透支。
好在隔壁的府衙派人传了信过来,说两天之内必定运送来一批物资和药材,让孟庭放心。
孟庭总算是稍稍缓了口气。
至少,能先解燃眉之急。
在桃山知府的劝说下,孟庭去吃了饭,并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小小的睡了一觉。
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韩嫣不在。孟庭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好在听知府夫人说,韩嫣只是在附近帮助有需要的人,刚刚还回来拿馒头了,孟庭这才放心了一点。
他倒头就睡。
一个时辰后,孟庭醒了。
韩嫣还没有回来,不过孟庭身上多了件薄被子,想必是韩嫣中途回来过,给他盖了被子。
孟庭放心了些。
经过这场短暂的休息,孟庭稍微找回点精神,他打算继续去主持赈灾事宜。
就在这时,有人找到孟庭的面前,对他说,府衙门口有个小姐来找他,自称是他表妹。
孟庭不由浅浅愕然。
表妹?静娴?来到这桃山灾区?
她来做什么?
孟庭起先并不相信刘静娴会跑到这里来找他。
但接着,当孟庭在府衙门口看到刘静娴本人时,所有的怀疑都得到印证。
孟庭当即就皱起眉头,板起脸,语带责备道:“你为何要来此地?”
这会儿孟庭是真的很生气。这么个混乱艰苦的地方,一个闹不好还可能受伤,就连殒命的可能性都不是没有。他来此是为官的责任使然,只希望自己的亲人都离得远远的。结果呢?嫣嫣非要来不说,现在静娴也招呼都不打就已经上门了!
她们这是要把他气郁不成?
刘静娴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采葛。
一路看到那么惨绝人寰的场面,采葛已经脸色煞白了,刚刚还扶着残垣吐了会儿,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却是刘静娴这个主子,一点不像闺阁里的娇小姐,反倒很适应这里的种种似的。她一路走来,只最初的震惊和难以承受,没多久就冷静下来。
眼下她站在孟庭跟前,静的犹如月色下黛蓝色的湖面,温婉姣好,淡定如水。
她这样子看在孟庭眼里,惹得孟庭心里更是闷得慌。
而刘静娴在听了孟庭的责备后,却向他福了福身,郑重道:“表哥,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只有表哥才能为我做主。”
孟庭脸色冷的像是冰,他耐住性子,将刘静娴领到府衙演武场的一角。
这里四下无人,孟庭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刘静娴唤道:“采葛。”
采葛这方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递给孟庭。
孟庭一瞧,信笺上的落款是刘知府,也就是孟庭的外祖父的。
刘静娴解释道:“表哥为着我入宫之事,写给我爹娘及祖父的信,回信已到,他们均不赞同我入宫。”她以请求的目光盯着孟庭:“静娴一心入宫,此意已决,还请表哥成全,将静娴引荐给圣上。”
孟庭脸色倏忽间冷到了底。
这刹那,细看他脸色,已是染了寒霜般的怒。
额角有青筋暴起。
孟庭鲜少用发怒的语气对人说话,尤其是对待亲人。但此刻,他对刘静娴说出的话,便是发怒的腔调。
“你赶来桃山,便是与我说这个?静娴,你乃识大体之人,此番为何如此辨不清轻重?!”
被孟庭吼了,刘静娴眼中微露出谨小慎微,很快就从容下来。
她欠一欠身:“表哥息怒,这对静娴来说,是重要的事,对表哥来说同样是。静娴知道表哥在朝堂中的处境,此次表哥被派来赈灾,未尝不是那些老臣咄咄逼人。表哥要是能帮我入宫,与我互相扶持,对表哥裨益极大。”
“静娴……”孟庭住了口,他发觉自己的情绪这会儿外露的厉害,忙沉默以调整。
他素来是清冷镇定,喜怒不形于色的,想来是烦心事接二连三而来,家庭和公务屡屡不顺所导致的情绪堆积,进而溢出。
孟庭索性先不去说话,而是拆开刘知府的回信,阅读起来。
信的内容就像刘静娴说的,她爹娘和刘知府都不同意刘静娴入宫。
刘知府说,他是想让静娴嫁个好人家以提携刘家子孙,但入宫为妃没必要。深宫的生活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光鲜,刘知府素来疼刘静娴,不忍她进宫受苦。
再则,刘知府年轻时曾一头热的偏宠从青楼赎回来的宠妾,导致庶女刘氏从小备受宠妾磋磨,落下心疾。刘知府后来便是悔不当初,生怕刘静娴进宫后,一个闹不好走刘氏的老路。
而刘静娴的爹娘,就更不同意女儿进宫了。他们只想让女儿稍稍高嫁个权贵,这样还在门当户对的范畴内,女儿做了正妻也硬气。进宫为妃,说起来好听,实则还不是给人当妾?
即便再受宠又如何?梁王的生母丽贵妃,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一封信看罢,孟庭也稳住心神了。
到底刘静娴是他的表妹,他不能不管,只好拿出点时间和她谈下去。
“外祖父与舅舅舅母都是为你着想,在泼天富贵和你的平安喜乐之中,择取后者。”孟庭道,“另外,即便我于朝堂遭受攻击,我也没想过靠家中女眷入宫扶持。”
刘静娴道:“表哥说的也是。”孟庭和她讲过,祁临帝其实属意的是孟晶清入宫,被孟庭拒绝,祁临帝这才又问到她。
“但是我想入宫。”刘静娴温婉中透着坚决,“祖父送我来京城,就是想把我许个好人家,光宗耀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哪个好人家比得过皇家和圣上?我知道,祖父和爹娘更看重我的幸福,但这不是我最看重的。就如表哥所说,他们倾向于选择我的平安喜乐,我却想追求泼天富贵。我想要成为帝妃,手握荣华与权势,如此既对得起我多年读书提升自己的气质修养,往后刘氏的子子孙孙提到静娴,也会以静娴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