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冷眼看着,淡淡开口:“嫂嫂若实在委屈,便请哥哥回来断个是非曲直吧。”
罗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
朝朝回到漱玉馆已精疲力尽,闭目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一动不动。
笼烟和浣纱带着几个小丫鬟捧着盥洗用具,安静地服侍她梳洗,为她除去衣物鞋袜,不敢发出多余的动静。
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却睡得不甚安稳。
一夜乱梦颠倒。
一会儿,是赵旦期盼的眼神:“朝朝,我们婚期提前好不好?”一会儿,是罗氏涕泪交流的面容:“以后他们只怕连哭的地儿都没有。”
祖父在声嘶力竭地嚷:“花家百年清誉还要不要了?梧山书院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祖母针锋相对:“只要朝朝不掉入火坑,不要那些虚名又如何?”
到最后,他们都一齐转向她:“朝朝,你怎么选?”
她怎么选?她其实一开始便没有选择吧。
所有人的面容渐渐远去。眼前忽然一黑,仿佛被蒙了一层纱,什么也看不清,她双臂不知何时抱上了一个温热的身体,脸埋在坚硬又柔韧的怀抱中,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梦境切换,她似乎又骑在了马背上。
“乌兰,我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悦耳声音响起,带着少年的清音。
她微微一愣,和她共坐一骑的,是鹰奴?
眼前一松,有什么飘落下来,少年英气逼人的俊逸眉眼落入她眼帘,对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黑布,墨玉般的眸中满是她的倒影。
她这才发现,原来刚刚她眼上一直蒙着一块黑布。此刻,她倒骑在马上,整个人都偎依在他怀中。
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风卷过,百草倒伏,如无边的海浪,半明半暗的天边,几颗星子在闪耀。
他抱着她转了个身,指向草海的尽头,在她耳边低语:“你看。”
天边现出了鱼肚白,一轮红日冉冉从地平线升起,蓦地向上一跳。天色一下子亮了起来,蓝白的天空,碧绿的草海,浩瀚的天地尽在眼中。
世界仿佛一下子苏醒过来,一马,二人,浸沐在这壮丽的奇观中,风轻、云淡,天苍,野茫,天地间再无旁人。
*
几乎同时,太极殿西堂寝殿。
雕工精美繁复的龙榻锦帐低垂,榻上之人双目紧闭,冷汗涔涔,再度陷入噩梦中。
玉泉关外风沙如雪,她花颜惨淡,浑身是血,倒在他的怀中。他颤抖的手抓着沾满鲜血的长剑,泪如雨下,神态欲狂,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吃力地睁开眼,被鲜血染红的樱唇缓缓嚅动。他侧耳凑近了她,听到了她的声音,一字字,虚弱而坚决。
她说:“鹰奴,惟愿来世不复见!”
天地崩塌,心胆俱裂。
他蓦地醒转,满身的冷汗,再也没了睡意,起身道:“来人。”
守夜的谈德升一骨碌爬起,看着他目中的疯狂与阴郁心惊,伏地道:“陛下。”
他捏紧了指上的青玉扳指,慢慢放到心口,直到那阵绞痛与铺天盖地而来的戾气慢慢散去,才问道:“她怎么样了?”
谈德升答道:“小娘子回去和和太师说了一会儿话,就进了内院。她嫂嫂因为她决意嫁给庶人赵旦的事,和她闹了一场。”他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什么时候和她挑明?小娘子这样,实在太受罪了,小的看着都心疼。”
赵韧的手复又按紧心口,沉默片刻,开口吩咐道:“花家在打听安德殿的事吧?想个法子透露给他们,不用具体说是什么事。”
谈德升连忙应下:“是。”
*
空气中氤氲着冷梅的香气,如烟如雾的碧色纱帐被拢起,挂在喜上眉梢的鎏金铜钩上,半明的天光流泻入帐中。
朝朝睁开眼,唇角的笑意未散。身周仿佛还萦绕着少年怀抱的温度,耳畔仿佛还回响着草海起伏的哗啦声,心胸因广袤的天地、日出的盛景豁然开朗。
她又梦见了鹰奴,那个几乎与赵韧一模一样的北卢少年。
梦中的两人,置身于广袤的天地间,是那样的亲密、自由、无拘无束、令人向往。那般甜蜜而令人愉悦,连带着她心头的阴霾都散去了许多。
她不由心头生起几分好奇: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鹰奴,究竟是怎么回事?
梦中的鹰奴和乌兰,现实中的赵韧和她,冥冥之中,莫非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否则,为什么已经第二次,在见过他之后,她梦到了鹰奴?
不知赵韧会不会做同样的梦?
“姑娘,该起了。”侍女温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浣纱拧了热帕子,轻柔地给她擦了把脸。笼烟带着问雪吹墨几个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服侍她起身。
梦境散去,回归现实。昨天在三春堂的那场争执浮于脑海,朝朝心里叹了口气。她不能说罗氏为了儿女有错,却终究感到了遗憾。
罗氏,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她甚至不会明白:士人以清誉传家,如果花家落得个背主求荣,背信弃义的名声,她的一双儿女同样不可能有任何前途。
有些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何况,生而为人,心中总当有所坚持,方无愧于天地。
她受了花家的供养,便该竭尽全力,守护这个家;她受了赵旦的情,便不会在危难之际抛弃他;她答应了父亲要把书院发扬光大,便会尽己所能,在出嫁前把书院的一切都安排妥当。
想到赵旦,她便想起昨夜在太极殿西堂听到的一鳞半爪……揪起心来,问笼烟道:“宫里可有消息传出?”赵韧匆匆离开,应该是安德殿出了事。祖父说会派人去查,不知有没有回音。
笼烟摇了摇头。
朝朝忍不住往宫城的方向看去:没有消息,是还没查到;还是太严重了,消息被封锁,不许外泄?
晃神间,问雪捧了一个雕饰华丽的描金红漆螺钿木匣过来:“姑娘,这是今儿一早,萃珍楼送来的,说是您特意嘱咐的。”
来得倒是及时。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的催促啦,么啾一个,别急别急,这本按照大纲,其实是主婚后的^_^
是大尾巴狼,装得再好,总有一天会露出尾巴的!
第17章 求见
木匣中,大红的绸子上摆着一顶玲珑精巧的珍珠冠。金线串起淡金色的珍珠,攒成鸾鸟的模样,每一颗珍珠都一般大小,莹润浑圆。冠顶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几个丫鬟都发出惊叹之声。珍珠易得,可品相这么好,这么多大小、颜色一致的就罕见了,更休提冠顶那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
负责朝朝首饰的丫鬟吹墨正帮朝朝戴上蓝宝石宝瓶流苏耳坠,忍不住赞叹:“这是姑娘这几年陆续搜罗的极品南珠吧。可真漂亮啊。”
朝朝“嗯”了声:“今儿是永乐县主生辰,待会儿我要去长公主府赴宴,出门就戴这个好了。”
众人都是一愣。
问雪失声:“姑娘要去长公主府?”
一众侍女面面相觑。吹墨也吃了一惊,急急道:“姑娘去长公主府做什么?长公主素来与姑娘不和,姑娘又何必上赶着去受气?”
朝朝没有说话。笼烟斥道:“姑娘行事自有她的道理,哪容得你置喙?”
吹墨委屈道:“我只是为姑娘不值。”
朝朝安抚地拍了拍她:“没什么值不值的,算是我为书院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她原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退而求其次,结果意外受到了永乐县主的邀请。
不管永乐县主出于什么目的邀请她,这都是极难得的机会。长公主的那块地,始终是书院扩建最好的选择。
等她嫁了赵旦,形同幽禁,这些事便是想做也做不了了。
“姑娘!”吹墨眼眶红了。
吹墨在朝朝这些贴身丫鬟中年纪最小,性情最直。
朝朝见她真情流露,心下微软,故意逗她:“唉哟,都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流眼泪羞不羞。”
吹墨红了脸,拼命忍住泪。
朝朝无奈:“看你们,怎么就认为我是去受委屈的呢?你们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明明该担心的是,我让人家受委屈啊。”
吹墨“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姑娘你真是。那我们等着姑娘凯旋。”
朝朝扬了扬下巴,一脸矜傲:“必须的。”
气氛松快起来。正在这时,外面小丫鬟的声音响起:“姑娘,大人那边有急信送来。”
笼烟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神色凝重地走回,附耳对朝朝说了几句。朝朝的脸色顿时变了。
*
朝朝在朱雀门外等了许久。
天气阴沉沉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眼看就要下雨。她却恍若未觉,一动不动地坐在轿中。
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步履匆匆地从宫中走出,对她摇了摇头。朝朝的心沉了沉:“太后娘娘还是不愿见我吗?”
小内侍道:“回小娘子的话。太后娘娘说,安德殿的事她不清楚,也不能插手。小娘子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朝朝捏紧了手中的轿帘:祖父那边探得的消息没头没尾,语焉不详,只说赵旦出了大事,却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现在如何。她心中不安,和祖父商量后,匆匆赶到朱雀门外,求见徐太后,结果徐太后却不肯见她。
赵旦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朝朝不敢想下去。
她现在该怎么办,就此打道回府吗?
朝朝咬了咬唇,对小内侍道:“我想求见陛下。”
小内侍犹豫:“这……”
朝朝道:“你放心,我不为难你。你去太极殿,找陛下身边的谈公公,或者王顺王公公也行,就说我要求见陛下,请他们代为转达。”说着,她对笼烟使了个眼色。
笼烟塞了一个荷包过去:“还请小公公帮忙。”
小内侍掂了掂荷包,笑开了花:“成,小的就为小娘子再跑一趟。”
这一次,朝朝没有等太久,小内侍很快回来,后面还跟着一顶绿呢小轿。王顺从小轿后小跑过来,殷勤地道:“花小娘子,陛下命小的接你过去。”
风呼啦啦吹过,几点雨丝飘了下来。王顺催促着抬轿的内侍加快脚步,终于赶在雨势蔓延前停到了太极殿檐下。
一下轿,便觉寒风吹面,冰冷的雨丝有几缕被风吹入,拍到脸上。朝朝畏冷,瑟缩了下,拢了拢外披的雪凫裘。
虽然已是春天,这倒春寒似乎比冬天更难捱。
王顺恭敬地道:“花小娘子,请随小的来。”领着她往赵韧平时处理政事的东堂御书房去。
到门口时,恰和一人打个照面。
那人也穿着内侍的服饰,瘦瘦小小的,生得清秀,面上白净无须,一双眼睛却是又红又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朝朝看得心头一突,叫住了他:“卢一亭,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贴身服侍赵旦的内侍,赵旦去安德殿侍疾,他也跟着一起去了。
卢一亭呆呆地抬头,看到朝朝,仿佛忽然醒过神来,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花小娘子。”
朝朝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你这是怎么了?”
卢一亭哽咽道:“小娘子,是主子他,他……”
朝朝的心弦绷到极点,屏息问道:“阿旦他怎么了?”
“花小娘子到啦。”谈德升的声音忽然响起。
卢一亭脸色一变,结结巴巴地道:“小,小的先回去了。”连伞都没打,兔子般一溜烟地钻入了绵绵雨帘中。
朝朝望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惊愕地看向谈德升。
谈德升一脸沉痛:“小娘子进殿再说吧。”
朝朝的心一瞬间如堕冰窖,脑中嗡嗡,无数个不好的念头从心头滚过。
莫非,赵韧终究容不下赵旦,对他动手了?
除此之外,根本别无解释。
伤心,愤怒,不甘、夹杂着无比的失望升腾而起,她越想越怕,越想越心冷:赵韧好狠的心!赵旦已落魄至此,没有能力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他为什么还是不愿放过!
原来,他先前留下赵旦的性命只是惺惺作态,等他坐稳了帝位,不需再做样子了,这把屠刀就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那祖父呢,花家呢?现在祖父对他来说还有用,所以他多方容忍,可以耐着性子哄她;等到祖父没有了利用价值那一天,以他的心狠,是不是马上就会秋后算账了?
朝朝浑身都在发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御书房的。待她回过神,已站在了赵韧面前。
这里与她去过的西堂外间一模一样的格局,进门就是一架紫檀座苏绣沧海月明座屏。正对着座屏的墙上,挂着幅巨幅的舆图。舆图旁,与西堂差不多的位置,有一道黄地云龙海牙纹锦帘。
屋子中间,则是巨大的花梨木书案,四周摆了几架抽屉格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显得空空荡荡的。
赵韧穿一袭绛纱袍,并未戴冠,长发以一根玉簪束起,正坐在龙案前批阅奏折。听到她进来的动静,头也不抬,温言道:“一会儿就好,等朕片刻。”态度亲切随和,一如上次与她相见时。
朝朝五内如焚,一刻也无法等待。她的目光落到赵韧面上,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握了握拳,走到他面前,盈盈下拜。
雪青色的留仙裙如盛开的芙蓉花绽放于地面,她的额头贴着冰冷的砖块,哽咽开口:“陛下,求您开恩,容我见阿旦一面。”
赵韧动作顿住,抬起头来。线条冷硬的面上几乎看不出多少表情,黑眸如古井无波,投到了她身上:“见他一面?”
朝朝哽咽道:“是,我与阿旦订婚四载,结缡在即,他却……于情于理,也该送他最后一程。”
赵韧冷冷道:“若朕不允呢?”
朝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没有否认“送他最后一程”的说法,赵旦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