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在其中格外显眼。
朝朝攥紧了轿帘。那是她的祖父花羡。
花羡身周没有一个同僚,步履蹒跚,走得极慢。他头上的五梁进贤冠已经不见,满头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扬,紫色的官袍不复离家时的光鲜,皱巴巴脏兮兮的,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朝朝怔怔地看着,眼眶蓦地发热,一声“祖父”哽在喉中。
她有太多的话要问祖父,众目睽睽之下,却根本没法露面。
小轿在太极殿的高台下停下,又过了片刻,岳重山请她下轿。
暮色四合,人已散尽。朝朝立在汉白玉阶陛下,抬头望向高台上富丽恢弘、灯火通明的太极殿。红门金柱,碧瓦残雪反射着银白的月光,十二间殿堂在一望无边的黑夜中越显得金碧辉煌,浑厚庄严。
这里是整个大安帝国的心脏,象征着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在昨夜一夕之间易主。
岳重山恭敬的声音响起:“花小娘子,请。”
朝朝的尾指发颤,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上高台。岳重山带着她往西堂走。西堂素来是天子私人起居之处。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垂下眼,摸了摸袖袋中暗藏的尖利金簪。
金簪是临行前嫂嫂罗氏悄悄塞给她的,簪头磨得极锋利,能够轻易刺穿咽喉。
这样的夜色,年轻的帝王召见未出阁的臣女,还不许带一个婢女,原本就惹人遐想。嫂嫂说,花氏的百年清名不容玷辱。
祖母却对她说,不管她遭遇什么,保下性命最重要。
喁喁话语传出,剪影映上窗纸,有人在里面谈事。
很快,殿内走出一个面白无须,白胖和蔼的紫袍内侍,岳重山恭敬地拱了拱手:“谈公公,末将把人带来了。”
谈德升目光在朝朝面上略一停留,露出惊艳之色。
巍殿高台,月影摇光,少女立在宫柱的阴影中,一身绣银月白长裙迤逦垂地,青地穿花滚兔毛边缂丝斗篷笼住纤柔的身形,雪肤红唇,乌发如檀。小巧的耳垂上,一对璀璨的赤金镶南珠新月耳坠垂下长长的流苏,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如流波,如星芒,却压不住她的绝世风华。
眉横远山,眸含烟水,纤腰一束,玉姿娉婷。她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一幅最生动华美的画卷,仿佛世间所有的光彩都落在了她身上。
怪不得。
谈德升心中感慨,满脸堆笑,客气地行礼道:“见过花小娘子。”
朝朝客气地道:“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岳重山介绍道:“这位是新任内侍省都都知谈德升谈公公。”
内侍省都都知,是掌管整个内廷内侍的最高长官。朝朝便知这位是新帝身边的得意人,双手交扣,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
谈德升“唉哟”一声,慌忙避开:“可不敢当。”又殷勤道,“外面天寒,小娘子先在梢间坐一坐?”
朝朝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吧。”她站在暗处,不想让灯火的光亮暴露她发红的眼尾。
谈德升不敢勉强她,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那儒士生得清瘦,青色方巾下露出花白头发,三绺长须飘飘,倒颇有出尘之姿,见到朝朝,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花小娘子,陛下宣你觐见。”
朝朝不认得他,见他态度客气,无声地还了一礼。
小内侍帮她打了帘子,一股暖香从里面扑出。朝朝鼻翼不自觉地动了动,是她最喜欢的冷梅香气。
她莫名放松了些,将外披的青地穿花滚兔毛边缂丝斗篷解下,交给门口的小内侍,又绕过紫檀座苏绣江山烟雨座屏。眼角余光瞥见绛纱袍上的云龙纹,她不敢抬头,伏地行礼道:“民女花氏叩见陛下。”
殿中安静异常,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朝朝的心越跳越快,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平身。”年轻帝王的声音终于响起,如琴弦拨动,泠泠动听,低沉悦耳,朝朝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猛地一颤。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愕然抬头。
那是一张年轻威严的面孔,线条冷硬,俊逸不凡。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对极其漂亮的眼睛,瞳仁幽黑,宛若墨玉,一瞬不瞬地看着人时,叫人顿生无所遁形之感。
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这张脸和梦中的少年一模一样;说陌生,却是眼前人明显已经长大,不再是少年的模样。
朝朝震惊之极:打退北卢,收复故土,立下不世之功,兵不血刃登上皇位的魏王赵韧,除了年岁长了些,竟然和她梦中的北卢少年鹰奴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朝朝心中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她仰着头,暖黄的烛光打在她面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精致的眉眼,赵韧望着她微红的眼尾,眉头微皱:“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朝朝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俯下身,向她伸出手来。
朝朝茫然。
赵韧眉眼沉沉,纡尊降贵,握住她臂,使力将她拉了起来,又问了一遍:“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手指的力量与温度透过柔软的衣袖传入,高大的身形带来莫名的压迫感。朝朝垂下眼,目光无意识掠过他握住她臂的古铜色大手上,停留在他拇指上套着的青玉扳指上。
那青玉玉质一般,雕工更是极其粗陋。朝朝这几年跟着祖父学篆刻,一眼看出,雕刻的匠人显然是生手,力度、构图、美观度都差了几分意思。戴在一国之君的指上,委实格格不入。
赵韧放了手。
朝朝回过神来,意识到他的逾矩与自己的失态。
她心下懊恼,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仪态端庄地问道:“不知陛下召民女来,所为何事?”
赵韧低头看她,刚刚放开她的手垂落,藏于袖中,虚虚握了握。
朝朝没有等到回答,讶然抬头,猝不及防撞入他幽深的黑眸。
梦中少年热情莽撞的拥抱与亲近再次浮上心头,她心头一悸,脸蛋不受控制地发烫,掩饰般又向后退了一步。
赵韧的声音低沉沉的,听不出多少情绪:“朕又不是洪水猛兽,不必害怕。”
朝朝不敢抬头:“陛下天威赫赫,民女失态了。”
赵韧似乎轻嗤了声,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坐下说话吧。”
这个沙场归来,铁血威严的君王,哪怕声音平静,也仿佛自带肃杀威严之势。朝朝心头乱跳,应了声“是”,向旁边的黑檀玫瑰椅走去。
外面响起谈德升的声音:“陛下,宗正寺卿陈王求见。”
朝朝的动作顿住。赵韧声音淡淡:“他倒会掐着时间。”
谈德升噤若寒蝉。
朝朝识相地道:“陛下既有事,民女先告退。”
赵韧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指向身后一道紫地鸾鸟纹锦帘:“朕还有事要和你说,花小娘子先去里面避一避吧。”提声吩咐道,“宣他进来。”
外面脚步声响,这会儿出去就该和陈王撞个正着了。朝朝不敢违命,快步躲进了帘后。
她吃了一惊。
锦帘后雕床精致,锦幔低垂。四角点着炭盆。铜鎏金三足螭纹香炉中轻烟袅袅,一股清甜的香气弥漫其中,叫人昏昏欲睡。
竟是寝殿。
朝朝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忍不住又摸了摸袖中藏的尖利金簪。
新帝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看他刚刚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便是先前逾矩地拉起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应该是随手一指,没有多想吧?
朝朝说服了自己,很快被外面的对话吸引了注意。
“……选了安德殿,那边三面环水,只有一条路进出,太上皇在那边能静心养病。汪太妃娘娘会搬去同住,照顾太上皇。”
那是宗正寺卿陈王的声音,他说的是承平帝和赵旦的母亲汪贵妃?原来,新帝封了他们为太上皇和太妃。
赵韧问:“赵旦呢?”
陈王答道:“庶人赵旦按例该逐出东宫,别处幽禁。”
赵韧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你倒会安排。”顿了顿,“让他去安德殿侍疾。”
陈王一愣,应道:“是。陛下仁慈。”犹豫了下,又道,“还有一事。庶人赵旦与花太师孙女的婚事原定一个月后,如今……”
赵韧冷淡的声音响起:“皇兄很闲吗?”
陈王哆嗦了下:“臣,臣还要去忙太上皇迁殿的事,臣先告退了。”
赵韧又叫住他:“太后可安置妥当?”
陈王道:“娘娘已搬入寿康殿,几位王妃公主得了信,都赶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来了。”
朝朝恍然:难怪会在朱雀门碰见寿安长公主。原来是赶着来讨好新太后了。
外面又有人求见新帝,汇报京城重新布防的安排。
这一次讨论的时间更长。朝朝听不懂,更站不住,龙床不能坐,就在靠墙的罗汉榻上坐下。空气中清甜的香味似乎越来越浓,催人欲眠。她打了个呵欠,努力保持清醒,眼皮却不知不觉越来越重。
赵韧打发走了新任的殿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移海,龙渊阁大学士简知远几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从昨夜到现在,他马不停蹄地布置一切,稳定局势,到现在还没合过眼。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感到了疲累。
谈德升轻手轻脚地走近:“陛下,小的帮你捏捏?”
赵韧摆了摆手,想起一事问道:“她哭过?”
谈德升料到他要问,早就打听清楚:“据岳将军说,花小娘子进宫时遇到了寿安长公主,长公主说了些难听话……”一字不差地将寿安长公主的话说了出来。
赵韧冷笑一声。
谈德升小心翼翼地问:“长公主有失体面,是不是……”
赵韧道:“不必,暂时留着她,还有用处。”又揉了揉眉心,问道,“她呢?”
谈德升道:“已经睡着了。”
赵韧往锦帘方向走:“朕去看看她。”
谈德升欲言又止:“陛下,花小娘子有婚约在身,他们这些士人之家,最重名节……”
赵韧看了他一眼。
谈德升不敢说话了。
赵韧道:“朕心里有数。”自己掀帘走了进去。
锦帘后,光线幽暗,朝朝趴在罗汉榻的小桌上,玉靥酡红,呼吸绵长,睡得正香。
赵韧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转身走到铜鎏金三足螭纹香炉前,打开盖子,拿起旁边的铜错银饕餮纹火钳将里面的香掐灭。
他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重新捡了一块香点燃扔下,这才走到朝朝身边。
第3章 乌龙
朝朝又梦见了鹰奴。
风声猎猎,两侧的群山与丰草飞速后退。她心跳如鼓,任由少年抱在怀中,共坐在一匹飞驰的高大黑马上。
他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纵马飞奔,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偶尔能看到,雪白的羊群出没在碧绿的青草中,带着皮帽的羊倌笑着向他们挥手。
速度越来越快,朝朝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迫不得已,将脸埋进了鹰奴怀中。他搂紧了她,然后,她听到了他的笑声,以及震动的胸腔中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在太阳落山前,他们钻进了大山,在山腰上将驮了他们一路的黑马放走。
朝朝细白的手指梳着黑马的鬃毛,恋恋不舍。
鹰奴道:“达罕儿部被我劫了新娘,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顺着马蹄印找到我们。你要喜欢,我以后给你买一匹更漂亮的。”
朝朝知道他说得有理,闷闷不乐地放开了黑马。
鹰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带,将她牢牢绑缚在背上,又背上行李,专捡没人走过的地方往山上爬去。
一路不知经过多少险处,最后他们顺利找到了一个干燥的山洞。
鹰奴用枯树枝做了个地铺,又从行李中找出羊皮袄子铺上,拉着朝朝在上面休息。
朝朝迟疑地坐下,眉头皱了皱,又站了起来。
鹰奴惊讶地问道:“怎么了?”
朝朝道:“硌得慌。”她自幼锦衣玉食,身娇肉贵,何曾坐过这样的地方?
鹰奴无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又止住,一边往外跑一边道:“你等一等我。”
朝朝莫名其妙。
鹰奴回来得很快,一张脸和一双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原本脏污破烂的羊皮袄反了个身,将干净的一面朝外。
他重新在地铺上坐下,向她伸出手道:“你嫌硌,就坐我身上好了。”她一向养得娇,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更忍受不了脏污的环境。他只能尽力不让自己的心上人受苦。
朝朝的脸红了,心里却像灌了蜜一般,眉眼弯弯地对他笑。
鹰奴也笑了起来:“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害羞什么?”
朝朝跺了跺脚:“你胡说什么?”
鹰奴一怔,神情严肃起来:“乌兰,你该不会不知道,北卢人有抢亲的风俗吧?虽然你是达罕儿部的新娘,可我现在抢到了,就是我的了。”
朝朝嘟囔道:“这也太野蛮了。”
鹰奴急了,走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凶巴巴地道:“我不管,你现在是我的新娘了,你不同意也不行。”
朝朝“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鹰奴的眼睛红了,目中戾气隐现:“你该不会还想嫁到达罕儿部,做古达木的妃子吧?”
朝朝忽然“噗哧”一声笑出:“傻子。”鹰奴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她螓首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柔软的玉臂伸出,回搂住了他。
“乌兰,我的好囡囡!”鹰奴大喜,一下子将她抱起,转起了圈。
*
朝朝晕头转向地睁开眼,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抬起头,恰与一对黑如墨玉,情绪难明的眸子对上。一时间,她几疑犹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