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心防轰然倒塌,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只余他心爱的姑娘楚楚可怜的娇声。
温泉池救她那夜,两人相拥取暖的场景宛若昨日,她在他怀中,面色绯红,眼神明亮。夜那般冷,他的心中却仿佛一直有一篷火焰在燃烧。
他再忍不住,俯下身,紧紧将她柔软的身子拥在怀中。
赵韧慢慢摘下扳指,送到她面前。
借着灯火跳跃的光,朝朝看清了内侧刻的字,瞳孔顿时一缩。
里面是篆体的“鹰”字,笔笔端秀,却又透着几分稚嫩,分明是十四岁时,初学篆刻不久的她的手笔。
怎么可能?
朝朝心头大震:她不可能错认!也就是说,梦中的乌兰就是她,她就是乌兰!可除了在梦中,她从未雕过扳指,更未在扳指中刻过字,这扳指却偏偏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韧道:“正是因为重新得回它,我才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朝朝懵了:“前世?”
赵韧点头:“你梦中见到的一切都是前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相同的一世,只不过,这一世,一切都推翻重来了。”
魏郡王昏庸,诸子相争,一片腥风血雨。赵韧生母卑微,在郡王府本就身份低下,不受待见。他不甘卷入无谓的争斗,沦为兄弟相争的炮灰,又有心报国,遂隐姓埋名,加入了河东路节度使颜承义麾下。
他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很快暂露头角,受到了颜承义的赏识。颜承义有意收复被北卢人所占大安城池,却苦于不了解北卢各部情况,迟迟不敢动手。赵韧知道后,自告奋勇,去北卢卧底。
他伪装成边境的村民,故意被北卢人俘获成为奴隶,趁机深入草原,暗中摸清北卢各部落情况,准备到时将北卢各部一网打尽。
北卢各部征战不休,互相劫掠,一年的时间,他辗转沦为四个部落的奴隶,最后到了北卢大部落之一阿尔善部。就在那里,他遇见了北卢的小公主乌兰。
小公主身世特殊,自幼在大安长大,不会说北卢话,被接回阿尔善部后,语言不通,整日郁郁寡欢。
吉仁见状,从奴隶中挑选了会说两种语言的他,命令他去教授小公主北卢话。
见到乌兰小公主的第一面,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本已打算潜逃回大安,原本,浮动的心思已经按捺下来。谁知,阴差阳错,偏偏在逃跑的时候撞上了乌兰。
此后,便是更深的纠缠。他越陷越深,小公主却始终若即若离,屡次狠心抛弃他。
直到吉仁身死,阿尔善部大败,她被送去达罕儿部和亲。
从古达木的迎亲队伍中将小公主抢夺到手后,他带她逃离了草原,回到了河东路治所并州。无依无靠的她终于接受了他。不久后,两人按照大安的礼俗成了亲,正式结为夫妇。
“所以,上一世,我们原本也是夫妻?”
他点了点头。
“我们感情很好吗?”
他顿了顿,不答反问:“你在梦中时,我们感情好不好?”
朝朝双靥生晕,梦中的乌兰在他抢亲后,任他轻薄,心中是全然的欢喜。
他盯着她的表情,笑着亲了亲她的红唇:“我们自然很好。”
朝朝没有怀疑他的话。鹰奴对乌兰一往情深,乌兰也喜欢鹰奴,两人结为夫妇,自然会很好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愿认我?”为什么不愿好好相认,非要以这样的方式,逼迫她心怀怨气地嫁给他?
赵韧道:“你那时不认得我。”
朝朝哑口无言: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赵韧问她:“如果我不逼迫你,你会愿意嫁我吗?”
她不会愿意,身为废太子的前未过门的妻子,嫁给新帝从来不是个好选择。
可是,真的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对她,似乎怀着比他口中所述,复杂得多的感情?
朝朝突然又想起她十四岁时所做的那个梦,那个叫她不寒而栗,改变了她离家出走行程的梦。她心中一动,轻声问道:“那,上一世的我,是怎么死的?”
赵韧脸色大变,抱着她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第40章
铜错金银喜鹊登枝宫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 暖黄的灯光滤过烟笼雾罩般的水墨绡纱帐, 将他冷硬的面容照得朦朦胧胧。
许久, 朝朝才听到他的回答:“我不知道。”
朝朝惊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总不成他和她一样, 上一世的记忆不全吧?
可如果是这样, 他的脸色为什么会变,抱着她的手为什么会发抖?
他见她表情,知道她在想什么, 低声道:“上一世,我走得比你早。没能陪你到最后。”
这个答案全然出乎朝朝的意料。她明明在梦中看到, 她胸插长剑,气息奄奄地倒在他怀中。一剑穿心的痛苦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可看他神情, 却全不似作伪。
朝朝糊涂了,迷茫地看向他。
赵韧闭了闭眼,告诉她道:“你那次中了剑,伤势十分严重,但没有死。松石道长正好在附近, 救下了你的命。”
朝朝仔细回想,梦中她只看到乌兰血淋淋地倒在鹰奴怀中, 说了句“鹰奴, 惟愿来世”,确实没看到乌兰的死亡。
她不由笑了:“那我的运气可真好,伤得那么重,连相约来世的话都说了, 居然活了下来。”
他眼神挪开,“嗯”了声:“我们朝朝一直是个有福气的。”
她没有看到他目中的黯淡,疑惑道:“我怎么会中剑?”
他含糊道:“达罕儿部被灭,古达木只身逃出,悄悄潜入定州,结果发现了你。”
朝朝恍然大悟:“原来是古达木干的。”
他道:“是我没有护好你。”
朝朝道:“这怎么能怪你,你总有自己的事要忙,总不成一直跟在我身边吧?”她说着,眉眼弯起,笑盈盈地问道,“那后来我被救醒了,你有没有好好珍惜我?”
他见她烟眸潋滟,笑容璀璨,呼吸窒住,片刻后才答道:“朝朝永远是我的珍宝。”
朝朝没提防他说了这么一句,饶是她素来大方,也被他直白的陈词说得害羞起来。苍白的脸儿如染上了红云,玉靥生娇,更添艳色。
赵韧怔怔地看着她,目光幽深,一瞬不瞬。
朝朝的脸更红了,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还想再多问几句上一世的事,谈德升端了一碗药进来:“娘娘,该吃药了。”
药极苦,朝朝喝得愁眉苦脸,痛不欲生。赵韧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心软成一团:她是把他当亲近的人,才不再苦撑着面子,什么娇气模样都显露了。
好不容易哄着她全部喝下去了,又亲自服侍她漱口,取了蜜饯给她压味。他想了想,对谈德升道:“和道长商量商量,能不能配些略微不苦的药?”
谈德升苦着脸:“陛下,道长的脾气你也知道。”松石道长出了名的烈性,和他商量换药,他能直接不给看病。
赵韧神色淡淡:“朕知道,你就和他说,朕内库藏了一本药王亲笔的《千金方》,他若能想法子让皇后的药不那么苦,朕就把那本《千金方》赠给他。”
谈德升吃了一惊:“陛下!”药王亲笔的《千金方》,那可是内库的珍藏。
赵韧睨了他一眼,谈德升不敢说话了,低头应下:“是。”
朝朝伏在他怀中,听着两人对话,哭笑不得:赵韧他可真是。一颗心却如泡温水,暖暖的,涨涨的,有太多话想要和他说。
只是一番折腾后,她到底精神不济,纵然还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也不由沉沉睡了过去。
赵韧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平,命虞竹带了两个小宫女在殿内守着她,示意谈德升跟他到外间。
踏出殿门的一刹那,他柔色全敛,面现森然,问道:“人都看起来了?”
谈德升应道:“是。”
赵韧声音冰冷:“你亲自审问,不得走漏一丝一毫的消息。”
谈德升郑重应下。
谈德升的效率极高,等到朝朝有力气下床,谈德升对她身边几个侍女的调查也有了结果。赵韧拿到结果,想了想,亲自过来告诉朝朝。
朝朝听到他说出叛徒的名字时,心里沉了沉,黯然道:“她跟了我将近十年,我待她素来不薄。”
赵韧道:“她背后之人不简单。她跟着你,只能一直做宫女,顶天了做个女官,论资排辈,上面还有别人压着,不如搏一搏。”
朝朝幽幽叹息。
赵韧道:“你若不忍处置她,朕来出手。”
朝朝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赵韧眉头微皱:“还是不忍心?”
“不是。”朝朝摇头道,“何必打草惊蛇?留着她,说不定能钓出后面的大鱼来。”
赵韧冷笑:“处置了她,朕一样能抓到后面的大鱼。”
朝朝抬眼看他,他眉眼紧锁,威势迫人,面上的冰霜几欲化为实质。她眉眼温柔,伸出双臂揽住了他,安抚地唤道:“陛下。”
赵韧身子一僵,满身的棱角在这一声呼唤中不知不觉柔软了下来。
朝朝含笑道:“陛下的本事我自然相信,可是,那人害得我这么惨,我想亲手抓住他。”
赵韧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赞成地道:“太危险了。”
朝朝亲了亲他的嘴角:“不是有陛下护着我吗?横竖这三个月我要拔毒,也做不了别的,正好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她柔软的红唇轻轻啜着他的唇角,又香又软,又酥又甜,仿佛一只小奶猫,小心翼翼地享用着自己的食物。赵韧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一时间,丢盔弃甲,什么都答应了下来。
*
翌日,朝朝搬回了显阳殿。
明面上,赵韧的旨意是要她好好静养,早日恢复身子,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从太极殿西堂的夜夜伴驾,到回显阳殿独守空房,皇后怕是失宠了。
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验证了众人的猜测。
皇后搬回显阳殿后,赵韧很快以静养的名义,将管理六宫之权又交回了徐太后手中;朝堂之上,他破天荒没有驳斥臣子请求他选妃的奏折;他偶尔会去显阳殿,却从不留宿。
显然,皇后几次侍寝病倒的事惹了他厌弃。一个无法侍奉君王,孕育江山继承人的皇后根本称不上合格的皇后。现在,只不过是看在花家和梧山书院的面上,不得不维持着面上情罢了。
一时,各路人马都蠢蠢欲动。
徐太后的寿康殿越发热闹,衬得显阳殿格外冷清凄凉。
这会儿,众人心目中格外冷清凄凉的显阳殿中雅雀无声。显阳殿东次间,窗扉紧闭,珠帘低垂,满室沁香。
朝朝长发披散,半躺在软榻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半臂,露出两截雪也似的纤细手臂,拿着一卷书册,正在翻阅。
吹墨跪坐在一旁,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灵巧地剥着西域进贡的水晶葡萄,用银刀剖开,仔细地剔除葡萄籽,放在一旁空着的白玉盘中。
浣纱取了银叉,将剥好的葡萄送入朝朝口中。
朝朝吃了两颗,便摇了摇头,却觉又有葡萄送到了她口边。
她皱眉,倒也没有拒绝,一口含下,忽觉不对。口中之物又酸又涩,分明是……她恼了,冲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软榻边的高大男子横眉怒目:“你又骗我吃药!”
松石道长得了药王亲笔的《千金方》,一个高兴,非但帮她祛毒更尽心尽力了,还开了一个补药方子,合成药丸,让她每日吞服,说能强身健体。
朝朝原本就怕吃药,何况,合成的补药丸子虽说不大苦了,却又酸又涩,味道实在不佳。她每日想着法子拒绝吃药,赵韧却耐心十足,每日都会过来,设法哄她服下药丸。
今日越发过分了,居然趁她不注意,冷不丁地塞入她口中!
朝朝将药含在口中,扭过头拒绝理会赵韧,悄悄拿出了帕子。
赵韧端了一杯温水给她,目光扫过她嫣红的唇,眸中现出淡淡笑意:“你若再敢吐出来,朕就把它堵回去。”
朝朝:“……”想到他“堵”她的方式,脸顿时不争气地红了,愤愤地就着温水将药丸吞服了下去。
赵韧体贴地拈了一颗葡萄送到她口边。她别过头,不想理会他。
赵韧失笑:“这么难吃吗?”叫她对他这般气恨。
朝朝没好气:“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赵韧目光微闪,声音低哑下来:“好,朕尝尝。”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覆了下来。
朝朝睁大眼睛,跳起来要逃,哪来得及。
等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都尝了一遍,朝朝连手指尖都酥麻了,面色绯红地蜷缩在他怀中,眸光潋滟,恍若要滴出水来。
偏偏那人还煞有介事地道:“嗯,确实味道不好,你不爱葡萄,朕喂你吃颗糖好不好?”
她拒绝地将脸埋在他胸口:不,她什么都不想他“喂”了!
赵韧笑了起来,五指穿入她丝缎般的秀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她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熟悉的气息袭来,耳边皆是他怦怦的心跳声。
两人安静地偎依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他穿过她秀发的手轻轻将那三千青丝挽起,笨拙地盘了个髻,将一物簪入。
他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次,可不许再弄断了。”
朝朝一愣:他给她簪了什么?还说不许再弄断,莫非他又亲手为她雕了一枚玉簪?
她好奇地想拔下看,却被赵韧阻止:“等朕走了你再看。”声音转为严肃,“明儿,朕就要去西苑避暑了。朕把王顺留下,这小子还算机灵,也能给你个帮手。”
朝朝精神一振,注意力顿时转移,莫名生起几分兴奋的战栗:这么多天了,终于要收网了吗?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