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淡淡瞥了她一眼。问雪见状,忙扯了扯吹墨,恭敬地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接天连地,整座宫殿都笼罩在无边的雨帘中,变得朦朦胧胧。天地间,仿佛只余雷鸣雨打之声。
两乘小轿在暴雨中悄悄出了显阳殿。
轿顶覆着油布,抬轿的内侍穿了蓑衣,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雨幕中。只苦了跟轿的吹墨问雪,饶是打着伞,不一会儿,也被狂风暴雨浇了个透。
安德殿外,曲折回廊在大雨的侵袭下,仿佛已与四周水面融为了一体;陈旧的宫门半掩着,因着昔日住客的相继离去,无人看守,显得冷冷清清。
软轿在殿前的回廊落下,湿哒哒的轿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朝朝搭着吹墨湿漉漉的手下了轿,立在廊下望着外面连天的雨幕,想起上一次来此见赵旦情形,不由生起恍若隔世之感。
“阿嚏”,一声突兀响起,朝朝循声望去,却是问雪打了个喷嚏。见她看过来,问雪一脸羞愧地道:“娘娘恕罪,奴婢……阿嚏!”又是一声。
朝朝望着她落汤鸡的模样,蹙起眉来:“怕是着凉了。”她想了想,“这里应该有守殿的宫人,你们去看看能不能借套衣服换上。若不行,我记得这边是有小厨房的,生起火来烤一烤。吹墨和她一起去。”
吹墨不肯:“娘娘身边不能没人服侍。”
问雪也揉着红通通的鼻子道:“奴婢没事。”
朝朝叹气:“有柔姐儿在呢。再说,你们这个模样,怎么服侍我?浣纱已经倒下了,到时候你们俩也来凑热闹,才叫糟糕。”
吹墨迟疑了下:“那娘娘有事要记得叫我们。”
问雪低着头,眼眶发红。
朝朝笑着催促两人离开,转向花柔:“人呢?”
花柔从容道:“娘娘请随我来。”
不一会儿,朝朝站在了熟悉的侧殿中。故地重游,上一次来此,与赵旦相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太上皇薨逝,汪太妃守陵,赵旦出家,安德殿久已无人居住,光秃秃的桌椅架子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越显凄凉。
花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朝朝若有所觉,慢慢回头。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头戴葛巾,身披灰色道袍的青年道士。道士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腰细腿长,面如傅粉,眸似点漆。
殿外隆隆雷声不断,雪亮的闪电闪过,将他俊秀的面容照得明明灭灭。数月不见,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已脱胎换骨,沉静,阴郁,再没有从前的天真与阳光。
赵旦!或者该称呼他为——“逸尘道长。”朝朝轻唤。他就是花柔说的证人?他是怎么避开赵韧的耳目,偷偷回到这里的?
赵旦贪婪地望着她,似想跨前一步,在听到她那一声后终究止住,声音发颤:“朝朝。”见她态度冷淡,带上了几分委屈意味,“你是不是怨我违背了誓言?”
朝朝摇头:“我已经不怨你了。”
赵旦眼眶红了:“朝朝,我也是不得已。赵韧那厮外表道貌岸然,实则心狠手辣,处处逼迫。我若不这么做,我一死固然不打紧,还会连累你和花家。”
朝朝轻声道:“我明白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越是这样通情达理,赵旦越是心慌:从她还是孩童时,他就一直看着她,只看着她,他那么熟悉她,了解她的一切。朝朝,只有对无关紧要的人才会如此宽容。
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朝朝,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变心了?这个叫他害怕的猜测,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说出口。蓦地,他想起什么,仿佛溺水之人攀到浮木,急声道,“赵韧那厮不是好人,你千万不要信他,你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卷来:“这副画,是我从当年在北卢奉命寻找过画中人的一个将军手中重金购得。你看过就明白了。”说罢,他也不嫌脏,挥袖拂去案几上的尘土,将羊皮卷放下,慢慢展开。
朝朝目光落下,呼吸顿时窒住。
羊皮卷上,色泽已褪,画中的北卢美人却依旧栩栩如生。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骑在一匹神气的枣红马上,戴皮帽,穿窄袖束腰羊皮小袄,远山眉,烟水眸,笑容明媚。分明就是她梦中的乌兰。
她第一次,在现实中看清乌兰的模样,与她十四岁时一模一样的乌兰,却又比她那时笑得更加肆意张扬,仿佛摆脱了全部羁绊,带着徜徉天地的畅快。
似有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她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般清楚:乌兰,就是十四岁时的她!
可她到底是怎么变成乌兰的?
赵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朝朝,他待你好,立你为后,全是因为画中的北卢女子。他待你不是真心的,所以,才会因为你不能侍寝就冷落你。你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恍惚中,她看到了许多片段从脑海中飞速划过,一幕幕,纷至沓来,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她低呼一声,承受不住地退后一步。
赵旦心痛地看着她,伸手欲要扶她:“朝朝,你别难过,为了那个把你视作替身的混蛋,不值得。”
朝朝退后一步,让开了他的手。
赵旦露出受伤的表情:“朝朝。”
朝朝的目光落在羊皮卷上,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赵旦道:“我只是不想你上他的当。”
朝朝看着他:“我已经嫁给他了,就算现在知道了这些,除了和他离心,让他越发厌弃我,又有什么好处?阿旦,你不该告诉我的。”
赵旦愣在那里,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朝朝,你说什么?你素来眼里不揉沙子,怎么能忍下这种事!”
朝朝低叹:“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赵旦脸色大变,半晌,眼眶全红了,咬牙道:“我的朝朝不该受这样的委屈。这个命,我们不能认。”
朝朝心灰意冷:“不认又能如何?”
赵旦目光一闪,露出狠绝之色:“我们可以想法子杀了他。”
朝朝讶异地看向他。
赵旦从怀中取出一枚赤金嵌宝戒指,轻轻在宝石上一扭,里面顿时弹出一枚尖刺来。他目中闪过狠绝之色:“这尖刺上淬有剧毒,只要扎上这么一下,必死无疑。”
朝朝脸色微变。
赵旦以为她害怕,温言安慰她道:“你别怕,到时你把这副羊皮卷带去质问他,他必定心神大乱,你趁机下手。此毒见血封喉,他只要挨上这么一下,绝无反应时间。”
见朝朝愣愣不语,他声音放软:“朝朝,只要他死了,你就可以回到我身边。我再不会离开你,这世上也再没有人敢欺负你。”
第43章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电光大作, 将昏暗的偏殿照亮了几瞬。赵旦褐色的瞳仁深深地凝望着她, 含情脉脉, 一如从前。
他道:“朝朝,赵韧那人生性残忍,灭北卢时, 手段刻毒,手上人命无数, 绝非善类。等有朝一日,花家对他再无用处,他又找到了画中的北卢女子, 你会是什么下场,甚至花家会是什么下场,你可曾想过?”
朝朝神情微动。
赵旦见有门,加重语气道:“只有他死了,你和花家才能真正安全。”他神情真挚, “你放心,我曾经对你许下的承诺是真心的, 永远有效。以后, 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绝不叫你受丝毫委屈。”
朝朝动容:“你不嫌弃我……”
“怎么会?”他打断她,斩钉截铁,“朝朝永远是我最心爱的人,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朝朝赧然,慢慢伸手接过戒指,套在中指上。戒圈不大不小,仿佛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
赵旦露出笑容,又教了她怎么弹出收回尖刺,嘱咐她道:“你若有事,只管叫阿柔联系我。她进出宫比较方便。”
朝朝目光微闪:“你许了阿柔什么?”值得花柔甘冒风险,为他卖命?
赵旦迟疑。
朝朝的脸色黯淡下来,淡淡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赵旦见不得她这副模样,低声下气地哄她道:“朝朝,你别生气。我只是怕你误会。”
朝朝道:“你不说我才会误会。”
赵旦苦笑,迟疑了下才压低声音继续道:“我许了她皇后之位。诶,你别误会,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你嫁过赵韧,我不好直接娶你,先拿她做个挡箭牌。等我们有了孩儿,我立刻废了她,立你为后。”
赵旦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朝朝幽幽道:“阿旦,你对女人,向来是这样用过就扔的吗?”
赵旦神色微变,随即黯然道:“我也不想的,谁叫她妨碍了你。朝朝,在我心中,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是吗?”朝朝看着他目光奇异,“若我让你杀了她,你也愿意?”
赵韧道:“自然。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朝朝没有说话。殿外,少女清脆含怒的声音蓦地响起:“好啊,你为了皇后姐姐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我就合该做你们的垫脚石了?”
赵旦一愣,顿时脸色大变:怎么可能?他明明安排了暗卫守着,他和朝朝对话时绝对不会让人靠近,花柔是怎么进来的?
他心中惊疑不定,正要说话,朝朝先开了口:“阿柔说的什么话?不是你说的,你与我同为花家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妹妹,为我和阿旦做点事不是应该的,怎么就成了垫脚石了?”
花柔听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饶是她向来沉得住气,也差点把鼻子气歪:刚刚赵旦说的那叫人话?花朝这不要脸的居然好意思说只是“做点事”。
她心中愠怒,强行忍住怒气讥讽道:“皇后娘娘向来为贵女楷模,原来在你眼中,过河拆桥是应该的。”
朝朝轻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阿旦心中只有我。”
花柔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赵旦在一旁听得且忧且喜,喜的是,朝朝承认了他的心意;忧的是,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如今,他手中得用的人实在不多,平白无故损失了个花柔,委实不怎么合算。
朝朝向来大度,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刺激之下为他吃醋了?他心中窃喜,正想劝解几句,冷不丁朝朝一个问题抛过来:“阿旦,你说是不是?”
花柔一对水杏眼中蓦地闪过狠绝之色。赵旦心头一跳,暗中比了个手势,示意藏在暗处的暗卫封口。
岂料,他比得手都抽筋了,暗卫却毫无动静。赵旦心里一个咯噔:隐隐觉得不妙。
花柔已诡异地笑了起来:“是啊,公子对皇后娘娘可真是一往情深,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命令在你的饮食中下毒呢。”
赵旦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胡说什么?”
朝朝看在眼中,皱眉道:“不许你污蔑阿旦。”
花柔冷笑:“皇后娘娘该不会到现在还以为,你几次侍寝晕倒都是巧合吧?”
朝朝秀眉皱得越深,黑漆漆的眸子看向赵旦,犹疑道:“阿旦,她说的是真的吗?”
赵旦刚要否认,花柔悠悠道:“我可以拿出证据。”
赵旦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眼中渐渐泛起泪光,嚅嚅道:“朝朝,你听我解释。我只是太爱你了,一想起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嫉妒得发狂,才会行此下策。”
朝朝望着他,唇边渐渐现出笑来:“原来如此。阿旦,谢谢你。”谢谢你解了我心中疑惑。
赵旦一怔:谢他什么?朝朝该不是气糊涂了,说反话吧?再看朝朝的模样,根本不像生气的样子。难道……他心中蓦地涌起一阵狂喜:朝朝果然是对他有情的,连这样的事都能原谅他!
他深情地望着朝朝:“朝朝,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朝朝“噗嗤”一声笑出。
赵旦被她笑糊涂了,疑惑地看向她。就听到一声低沉含怒的声音响起:“痴人说梦,不自量力。”那声音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迫人威势席卷而来。
赫然是此时应该在西苑的赵韧!
赵旦脸色大变。未受阻拦,顺利听到他们谈话的花柔,没有反应的暗卫——电光火石间,他瞬间明白了过来,他自以为是捕蝉的螳螂,却不知还有黄雀在后,他布置的暗卫只怕早就被暗中拔除了。
他反应也算快,见势不对,毫不迟疑,迅速蹿到一张黑漆交椅前,用力一推。
一声响动,交椅下方出现了一个黑洞,赫然是一条地道。
朝朝这才知道,为什么赵旦能避开宫中守卫的耳目,忽然出现在这里。原来,这里竟藏着一条秘密通道。
眼看赵旦就要跳入地道逃跑,一道人影忽然扑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却是早有准备的花柔。花柔原本就积累了一肚子的气,听到赵韧声音响起,心知赵旦大势已去。她也算见机极快,一瞬间,就下定决心,将功赎罪。
赵旦猝不及防,被她一抱重心不稳,顿时跌了一跤。再要爬起来,殿门大开,无数戴着竹笠,穿着蓑衣的内廷侍卫飞奔而入,赵韧目光森冷,同样穿戴着蓑衣竹笠,在众人的簇拥下快步走入。
很快有侍卫冲到地道边,这时再要跳入地道,合上机关已经来不及了。
赵旦心中恨极,狼狈地爬起身,一脚踹开花柔。他胡乱拍去身上的尘土,扯了扯道袍的褶皱,昂首对上赵韧。
赵韧却看也不看他,快步走到朝朝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你没事吧。”
朝朝含笑摇了摇头。他心中一松:“那就好。”下一刻,目光落到铺在案几上的羊皮画卷,顿时一凝。
赵旦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他看得失神,只要朝朝趁机用毒刺一扎……他希冀地看向朝朝,却见朝朝眉目温柔,含笑问道:“你第一次见我,就是这个模样吗?”
赵韧目中现出一丝怀念:“不是,你那会儿正因为没人懂你说的话在发脾气呢。那时候我还想,这小公主脾气可真坏,不知以后哪个不怕死的敢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