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道:“把我们阿瑾的眼泪装起来啊,这可是金豆豆,金贵得很。”
窦瑾“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哭笑不得地推她:“你这人怎么那么讨厌?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朝朝一本正经地道:“怎么会?你上次明明说过,我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娘子。我给你一次机会改正重说。”
窦瑾被她逗得直笑,先前的泪意荡然无存:“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我们朝朝最可爱了。”朝朝,比她想象得更坚强,更乐观。
朝朝给了她一个“算你有眼力见”的眼神。
气氛轻松起来,窦瑾慢慢沉默下来,静静地打量朝朝。
阳光透过晃动的车窗帘照入,眼前少女雪肤玉容,精致的眉目带着浅笑,宛若画中走出。
美好得不似真实。
窦瑾忍不住轻声唤道:“朝朝。”
朝朝“嗯”了一声。
窦瑾嘴唇翕动,终于问了出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太子被废,花相辞官,一日之间大厦倾颓,朝朝的笑容虽然还在,今后的路却是可想而知的布满荆棘。
朝朝笑容浅浅:“我和他当对普通的夫妇也挺好的。我有嫁妆,饿不死,我们好好过日子,还能腾出许多空来打理书院。”
平时这样娇的人,在遇到重压时却似乎比旁人更坚韧,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困难挫折能打倒她。当初挺身而出,在蛇口下救出她时如此;四年前,经历丧父,最信任的人背叛时也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家本就无情,世上又有几个君王能容得下废太子的存在?到时候,她再通透,也免不了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窦瑾闷闷地道:“朝朝,这门亲事,就不能想法子退了吗?”
朝朝望向窦瑾:“阿瑾,如果你是我,会想法子退亲吗?”
窦瑾道:“当然会,反正你又没有很喜欢他。随便推脱个恶疾之类的不就行了吗,何必非要往火坑中跳?”
朝朝道:“阿瑾,我不能让祖父一世清名蒙污,也不能让书院的名声受损。”那是对她来说,最最珍贵的,不容玷污的东西,“何况,阿旦一直对我很好,给了我尊重与体面。他已经一无所有,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窦瑾哑住,半晌,咬牙道:“你这个傻子。”
朝朝不服气:“你不也傻?你要是聪明的话,就该离我远些。”
窦瑾哑口无言,片刻后,泪汪汪地抱住她:“赵旦那家伙以后要敢辜负你,看我不削死他!”
朝朝点头:“嗯,我等着你帮我撑腰。”见窦瑾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酸软,转移了话题,“怎么来的只有你们姐妹两人,你继母呢?”
“你不知道?”窦瑾微讶,随即想到朝朝如今的处境,心中黯然,解释道,“命妇们昨日就进宫向徐太后朝贺了。今日的宴会只请各家小娘子。”
她压低声音,告诉朝朝道:“小道消息,今日的宴会其实是太后有意借此机会为陛下选后。”
朝朝心头一跳。所以,那位非把她也叫来,不会还打着别的主意吧?应该……不会吧!那日他们已经说开了。何况,以她如今定过亲的身份,就算入宫,也当不起皇后之位。她就休要自己吓自己了。
朝朝放宽了心,将车帘掀了一条缝,看向外面几乎都往一个方向的车轿:“这些都是赴宴的小娘子?”
似乎全京城的贵女都来了呢。
窦瑾“嗯”了声,嗤笑道:“估计这个小道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吧,毕竟是皇后之位。”
朝朝奇道:“你不是一向最崇拜他,难道不想这个皇后之位?”
大安重文轻武,积弱已久,新帝横空出世,败北卢,收故土,功勋盖世,声望无两,是无数大安朝百姓崇拜仰慕的英雄。窦瑾就是新帝的无数崇拜者之一。当初新帝的丰功伟绩,一大半都是窦瑾告诉给朝朝听的。
窦瑾给了朝朝一个白眼:“饶了我吧,我是当皇后的料吗?再说,崇拜一个人就要嫁给他吗?你不是也一直觉得他了不起吗,你也要嫁给他吗?”
一串连珠炮砸过来,朝朝投降:“算我说错了,窦二姑娘息怒。”
窦瑾“哼”了声:“知错就好。”
朝朝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暗暗佩服:新帝当真好手段,抛出一个皇后之位作为诱饵,便试出了人心。愿意臣服他的,自然会送女儿来赴宴。
赵旦和他比,实在生嫩了许多,难怪会一败涂地。
只是,“那位怎么现在要选后,难道在王府时没有立过正妃?”
窦瑾道:“他只比我们大了三四岁,又一直征战在外,没有时间娶亲很正常啊。”
咦,她只觉得他看上去年轻,原来真的这么年轻吗?朝朝掐指一算:“他三年前歼灭北虏达罕儿部时,还未及冠?”
窦瑾骄傲:“那是,不然我怎么会觉得他厉害?”她神秘兮兮地道,“不过说到陛下的亲事,我倒听说过另一个小道消息,不知真假。”
朝朝睨她:“你的小道消息还真多。”
窦瑾道:“你想不想听?虽然听着有些假,却有趣得很。”
朝朝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听,你就别卖关子啦。”
窦瑾压低声音道:“听说陛下少年时被赶出郡王府,曾流落在北卢,有过一个北卢的心上人。”
朝朝一愣,随即嗤之以鼻:“这也太假了吧?”北卢与大安乃世仇,那位好歹也是宗室,怎么会落魄到流落北卢?
再说,赵韧那人看着也不像是个糊涂的。恋慕一个北卢女子,授人以柄这种事他怎么会做?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做了,又怎么会被人知道?
窦瑾抗议了:“虽说是小道消息,但也不是全无依据的。还有更劲爆的呢,你到底要不要听?”
朝朝小鸡啄米:“要听要听。”就像窦瑾说的,虽然假,听着却有趣得很,也能缓解她听到刚刚那个消息时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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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刁难
窦瑾绘声绘色地道:“据说陛下回中原后,对那北卢美人念念不忘,一直随身带着她的小像。他每攻下一个北卢部落,都会私下派人去寻画像中的少女。”
朝朝道:“照你这么说,这件事应该很多人知道。”
窦瑾点头:“知道的人都是他的亲信,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然怎么会传出‘心上人’的说法?”她压低声音,“据说因为这事,已经有御史准备好弹劾的奏章了。只是后来他登上了帝位,就不了了之了。”
朝朝心生好奇:新帝那样的人,行事永远都冷静从容,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竟也会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吗?他会为了一个异族少女,不顾前途与非议?
她眼前仿佛又浮起赵韧含笑望着她的模样: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负责”的话来的?
所以,说到底,男人啊,总是贪心的。
说话间,两人的车到了宫门。
朱雀门铜瓦金钉,光耀夺目。马车送到这里都停了下来,小娘子们一个个打扮得光鲜,袅袅婷婷地通过重兵把守的宫门,向里走去。
朝朝下车的时候动作顿了顿。那日来时是夜间,她又心事重重,没有注意;今日再来,守门的禁军和内侍赫然都换了新面孔,山河犹在,物是人非。
璇玑殿位于后宫中轴,与太极殿间只隔一个延和殿,向来为后宫举办大典、盛宴所在。面宽七间,飞檐斗拱,雕梁画柱,恢弘不如,富丽更胜太极殿。
宴会尚未开始,各家的小娘子三三两两散在殿外,看到宫娥引着朝朝出现,都露出异色。
朝朝一眼就看到了被一群小娘子簇拥着的,打扮得光彩照人的范翠如。
范翠如是枢密使范伯远的嫡幼女,比朝朝小了两岁。当初和朝朝两人,一个是文官之首——尚书右仆射,也就是宰相的嫡孙女,一个是辖制所有武将的枢密院使范伯远的嫡幼女,并称为京城双姝,又先后进宫为公主陪读,从小被人比到大。
两人向来不和,各有拥趸,摩擦不断。直到四年前,朝朝成为准太子妃,压了范翠如一头,成为京城第一贵女。
今日再相见,却是情势迥异。
范伯远归顺了新帝,范翠如依旧是金尊玉贵的枢密使家的姑娘;朝朝则不仅失了丞相府姑娘的身份,连未婚夫也被废为了庶人。
平时簇拥在朝朝身侧的一干人低下头,装作未见。范翠如身边的那群人扬眉吐气,对着朝朝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窦瑾气得要爆炸:花羡做了二十年宰相,朝朝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女,众星捧月地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朝朝却早有心理准备:此一时,彼一时,世态炎凉本是常事,世间又有几人能如窦瑾?
窦瑾心里也明白,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些人从前可不是这副嘴脸!尤其是平时一伙的那几个,朝朝风光的时候,可没少照拂她们。
朝朝无意惹麻烦,眼看窦瑾快要控制不住脾气了,攥住她手道:“阿瑾,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窦瑾问:“什么事?”
朝朝对她附耳说了几句。窦瑾怔了怔,一口答应:“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只是你一个人在这里……”
朝朝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亏?”
这倒也是,朝朝脾气虽然软和,却不是任人欺负的。窦瑾嘱咐跟着朝朝的笼烟和浣纱好好照顾朝朝,这才起身离开办事。
笼烟悄声问道:“姑娘,我们是不是先去取耳坠?”宴会还没开始,正好是一个空挡。
朝朝迟疑了下。
现在去找赵韧,速战速决,不是不可以。可从窦瑾口中知道一些传言后,她却忽然不急了。
她怕的是赵韧非要负责。然而,这次宴会的目的是为了选后,赵韧又另有心上人。也就是说,他对她只是出于误会后的一时意动。
换了她,若是得知有一位俊美的少年倾慕于她,也不免心中生起几许涟漪。
至于后来,他应该是被拒后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也正常,无论谁被当面打脸了也不可能高兴起来。所以,才会在耳坠的事上为难她。三天过去了,也不知他气消了没,保险起见,还是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朝朝打定主意,对笼烟道:“不急,我们先随便走走。”到宴会结束还有时间呢。
主仆三人避开人群,在璇玑殿后的小花园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刚刚坐下,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倨傲地响起:“抱歉,这里有人了。”
朝朝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群小娘子。
来者几乎都是平时和范翠如一伙的。为首一个小娘子十五六岁模样,穿着海棠红折枝玫瑰掐腰袄,缃色刺绣百褶裙,银盘脸,圆眼睛,圆鼻头,唇红齿白,极为富态,只可惜脸上挑衅的神情破坏了圆润之美。
银盘脸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朝朝,一脸不屑,又说了一遍:“我说,这里有人了!”
朝朝疑惑:“你是哪位?”
银盘脸一愣,随即出离愤怒:“花朝,你装什么蒜!”
朝朝越发疑惑:“我应该认识你吗?”
银盘脸气得脸都青了,指着她手儿发颤,一时说不出话来。世上之事最气人的,莫过于你气势汹汹地来报仇,对方却压根儿不记得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笼烟小声道:“这位是钟相公的侄女钟宜。”
钟相公指的是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钟晏。魏王顺利上位,钟晏暗中出了大力。如今花羡辞了宰相之位,相位空缺,钟晏执掌大权,成了事实上的宰相,难怪他的侄女如今这般趾高气昂。
朝朝“哦”了声,慢吞吞地问:“我们有过节?”
笼烟默了默,含蓄地提醒她:“您上次在梁家的梅花诗画会上见过她。”
朝朝回忆了下,想起来了:“就是一直跟在范翠如身边,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地找我茬,然后被阿瑾不小心绊了一跤的那位?”
笼烟夸道:“姑娘好记性。”
钟宜气得发抖,一张银盘脸黑如锅底:这一主一仆是当她死人吗?居然旁若无人地揭她的短。
那一跤已经成了贵女圈中的笑话,委实是她生平之耻。也因此,刚刚有人撺掇着过来看朝朝的笑话,她见范翠如不置可否,第一个响应,做了领头人。
窦瑾她惹不起,花朝都落魄成这样了,难道她还对付不了?
浣纱和笼烟戒备地护在朝朝面前:钟宜的脸色实在难看,仿佛要吃人一般。
朝朝恍若未觉,对着钟宜狰狞的面孔笑得温柔大方:“好了好了,别气。你喜欢这里,就让给你好了。”一副体贴大度,牺牲奉献的模样,起身重新找地方。
钟宜一口老血憋在喉口,一张脸越发扭曲,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见朝朝在鱼池边坐下,再次开口:“这里也有人。”
朝朝这次没有站起,抬头看向钟宜,为难地问道:“请问哪里没有人?”
钟宜指了指璇玑殿:“太后娘娘旁边,花小娘子素来坐的位置空着呢。”
钟宜的身后传来吃吃的笑声:“钟姐姐,打人不打脸,你这不是存心给我们朝姐儿难堪吗?”从前朝朝身份尊贵,宫宴从来都是上座。可如今,这个位置哪轮得到她?
“是啊,”又一人跟着开口,语气嘲讽,“朝姐儿已经够可怜了,祖父罢官,夫君被贬为庶人,这次宫宴呐,说不定就是她最后一次参加了。”
钟宜身后笑成一片,有人道:“那可不一定,能参加宫殿的可不一定是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