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县主红着脸道:“陛下去年进京受封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臣女还叫过陛下一声表兄。”
赵韧没有印象,却想起前儿刚听说过寿安长公主的名号,目光扫过永乐县主,眸中无情无绪,古井无波。
永乐县主毫无所觉,娇羞地垂下了头。
赵韧目光冷淡,声音却听着和煦:“既然碰到了,跟朕一起进去吧。”
永乐县主喜出望外,心头不由怦怦乱跳:陛下在选后的宴会上让自己和她一起进去,莫不是要抬举她?这个皇后之位,她是不是能指望一二?
赵韧一路走进,四周莺声燕语拜倒一片。永乐县主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感受到落在她身上或惊疑,或艳羡,或打量的目光,只觉当初与花朝争太子妃失败的耻辱终于洗刷干净。不枉她特意守在殿门这么久。
徐太后看到赵韧,笑容满面:“陛下怎么才过来?”这几年,她帮赵韧张罗着娶亲,都被拒绝了。她还以为,这个儿子知道自己办宴会的目的,又会和从前一样,不肯配合。
赵韧一丝不苟地给太后请了安,一板一眼地答道:“批阅奏折晚了些。”
徐太后关心道:“国事重要,陛下也要注意身子。”
赵韧应了,在徐太后身旁坐下,对下面说了“平身”。他的目光很快掠过一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宫女们鱼贯送上美酒与菜肴。赵韧应景地沾了沾唇。陪太后看完一支舞,他站了起来:“朕还有事,先走了。”
徐太后愕然:“陛下不多坐会儿?”既然来了,不就是默许了她的目的吗,下面这么多花枝般的女儿,不趁便仔细看一看?
她忍不住看了永乐县主一眼,还是说他已经有人选了?回头打听下,这是谁家的姑娘。
赵韧道:“母后见谅,朕实在是有要事。”
徐太后无奈:“也罢。你啊,就是个劳碌命。”
赵韧很快走出璇玑殿,淡淡开口:“去打听下,花家小娘子怎么没在?”
谈德升早在璇玑殿没见到朝朝就去问了,不由露出为难之色。
“怎么?”赵韧开口。
语气极淡,谈德升却是心头一凛,苦巴巴地回道:“花小娘子在您到之前刚刚离开,去了安德殿。”若是来早些,原是可以拦下她的。
*
朝朝这会儿已经到了安德殿门口。
安德殿僻处后宫一角,三面环水,一面是坡地,种了一片梅林,一条曲折水上回廊通到正门口。
朝朝望着前方紧紧闭上的朱漆铜扣的大门,以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回廊,直到这一刻,心中才有了些微的真实感:太上皇一家困在此处,名虽养病,实则软禁。待她以后嫁进来了,只怕也只能一辈子困守在此。
守宫的殿前卫验过太后的手令,打开宫门,把丫鬟拦在外面,只放她一人进去,关照她最多只能留两刻钟。
小内侍领着朝朝去了侧殿。
侧殿似乎没人用,没有生炭盆,多宝格上空荡荡的不见摆设,桌椅也都是光秃秃的,不见椅袱和软垫,坐上去又硬又冷。
朝朝抱紧了怀中的手炉,等了好一会儿。
脚步声响,有人颤声唤道:“朝朝。”
她抬起头来,看到戴着半旧漆纱笼冠,穿青地鸾雀穿花锦氅衣的青年怀抱一个小小的黑漆螺钿匣子,快步向她来。
青年十八九岁模样,生得腰细腿长,面如傅粉,眸似点漆。
斑驳的光影透过槅扇打在他身上,将他照得分明。短短几日,他消瘦了许多,眼睛发红,眉宇间原本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俱化作了苦涩,再没有从前的意气风发。
正是她的未婚夫,废太子赵旦。
赵旦今年刚满十八,比朝朝只大一个月,是承平帝的第二个太子。
两个人自幼相识,算是打小的交情。四年前,先太子因病故去。承平帝痛失嫡子,身为皇二子的赵旦意外得了太子之位。
受封为太子的第二天,他鼓起勇气跑到朝朝面前,红着脸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太子妃,他会一直对她好。
当时朝朝失去了父亲,又遭到了自幼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婚事受挫,正当人生中的低谷,消沉无比。她哪里肯信“一直对她好”这种鬼话,压根儿不愿理会赵旦。
赵旦却出乎意料地坚持。
后来不知怎的,他说动了花羡。花羡与朝朝一番长谈后,朝朝点头允了婚事。
三个月后,他顺利与朝朝定下亲事。
原本等朝朝及笄,两人便要成亲。结果临成婚前,先太子的生母郭皇后因丧子悲痛过度,不幸薨逝。赵旦要守孝,两人的婚事因此耽搁下来。
如今孝期早过,若没有赵韧篡位这事,他们还有一个月便该成亲了。
朝朝站了起来,轻声唤道:“殿下。”
赵旦声音嘶哑:“叫我二郎吧,我已经是庶人了。”
朝朝的眼眶蓦地发热。
赵旦抬眼,注视着朝朝,委屈而愧疚:“朝朝……”
屋外,一片乌云飘过,遮挡了阳光,四周阴寒起来。赵韧面无表情,抬手制止了谈德升的通报声,安静地站在了大殿的窗边。
赵旦立在朝朝面前,将手中的黑漆螺钿匣子推给了朝朝。
朝朝疑惑:“这是什么?”
赵旦望着她,泪花隐现 :“过些日子便是你的生辰了。我记得你喜欢篆刻,特意准备了一套上好的银裹金田黄。原本,想在那天送你的。”
朝朝的生辰恰好是二月十二花朝节,百花盛开的日子。元宵宫宴时,赵旦曾允诺她,今年会和她一起,微服去花神庙参加花朝节的活动,带着她好好玩一天。
可如今,这个承诺已经不可能兑现了。
朝朝心头蒙上一层悲凉,接过匣子,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朝朝,”赵旦唤她,声音突然哽咽,“我们退亲吧。”
气氛仿佛突然凝滞,一片死寂,窗外,风吹枝桠的沙沙声刺耳而分明。
朝朝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不由愕然,如水眼眸中满是惊诧。
赵旦黯然道:“我如今只会连累你。”
朝朝问:“然后呢?”
赵旦道:“我们退亲,你的日子总要好过些。”
四周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已凝滞。
良久,“啪”一声轻响,朝朝放下了手中的匣子,垂下头轻轻道:“阿旦,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赵旦露出羞愧之色:“是我对不起你。”其实他心里明白,花家早就与他绑在了一条船上,这个时候,朝朝便是退亲,也不可能与他撇清了。
他只是,怕朝朝会怨他,恨他拖累了她。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先退一步。
朝朝勉强冲他笑了笑,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求娶时,答应过我什么?”
赵旦喃喃:“我说过,一辈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朝朝看着他:“当初我是因为这句话,才答应了嫁你。”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他在诸多皇子中,一直是不起眼的那个;她却是大安最耀眼的明珠,从来没将他放在眼里过。若不是那时她正遭遇人生最大的挫折和背叛,绝望无助,根本不可能被他趁虚而入,松口嫁他。
他忍不住道:“朝朝,你就不怕……”
怎么可能不怕?皇权的碾压下,任尔曾是何等呼风唤雨之人,依旧会粉身碎骨。她怕极了,可有些事,纵是害怕,也不得不做。
朝朝轻声道:“我那时是怎么对你说的?”
赵旦道:“你说,‘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朝朝问:“那你不想我做你的妻子了?”
赵旦沉默许久,蓦地哽咽:“不是的。”他怎么会不想?如果不想,当初他也不会处心积虑,使尽手段,把曾经觊觎她的人都赶走。
朝朝软语道:“阿旦,我一直记得你的恩情。我既答应了你,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
话音方落,窗外忽然传来“喀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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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抓包
赵旦面上的感动与笑意刚刚浮现一半,顿时僵住,喝问道:“什么人?”
窗外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赵旦将匣子依旧给了朝朝,快步冲到刚刚传出声音的那扇窗边。外面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他的目光往下,瞬间凝定。
木质红漆的窗台不知何时裂了几条缝,露出新鲜的木色。
这是……刚刚裂开的,刚刚这里有人!
赵旦又惊又怒,惊怒之后却是深深的无力和恨意。就算他知道了有人在偷听那又如何?他再不是从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明知有人在监视,他除了接受现实,还能怎么办?
且再忍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一天……
朝朝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旦,怎么了?”
赵旦迅速收拾好情绪,回头道:“没事,应该是风吹折树枝的声音。”如今的他,已经狼狈不堪,不想再让朝朝看见他难堪的一面。
朝朝将信将疑,没有刨根问底,转了话题:“怎么没看见汪娘娘?”她过来,原本是要探望汪太妃的。
赵旦道:“母妃在父皇的寝宫服侍,我带你过去。”
朝朝正要应下,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小娘子,时间到了。”
朝朝一怔:“有两刻钟了吗?”时间过得这么快?
外面内侍在催促,朝朝不得已,往外走去。刚刚走到门口,赵旦忽然叫住她:“朝朝,既然你不愿退亲,我们婚期提前好不好?”
朝朝一愣,回头看向他。
赵旦目中含着期盼:“我怕父皇等不了那么久。”
承平帝的身子确实不成了。朝朝迟疑了下,努力忽略内心的犹疑,点了点头:“好。”她总是要嫁他的,迟些或是早些并无区别。
一墙之隔。
殿中跪了一地,赵韧神色冷凝,脚步不停,直接进了太上皇养病的内殿。谈德升令王顺跟上去,自己留在内殿门口,拦住了其他人。
汪太妃落后一步,见此情状,心中打鼓,走近谈德升,塞过去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地探问道:“谈公公,不知陛下大驾光临,究竟是……”
谈德升将荷包推了回去,客客气气地道:“太妃娘娘不需如此,陛下只是来探望太上皇而已,并无他意。”
汪太妃见他不肯收礼,心里咯噔一下,急了:“公公,些许薄礼,望公公勿要嫌弃。还请怜悯则个,指点一二,本宫与太上皇皆感激不尽。”
谈德升沉吟片刻:“陛下是为一事忧急,汪娘娘或可为陛下分忧。”
汪太妃眼睛一亮:“请公公指点。”
谈德升看了看四周,汪太妃会意,命下人都退了下去。
谈德升开门见山:“娘娘可知,陛下登基,有意启用花太师,稳定朝局。花太师却不愿封诏,以病求退。我琢磨着,花太师不愧是娘娘的儿女亲家,想来是故主难忘,不愿认陛下为君啊。”
汪太妃脸色大变。
*
朝朝回到璇玑殿时,宴会已近尾声。徐太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丝竹声中,气氛热闹而松快。
笼烟在殿门口等她,悄悄道:“奴婢见过田公公了,已经都交代清楚。”
朝朝点了点头,收回信物,没有惊动旁人,带着浣纱和笼烟悄悄在自己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案几上的菜肴没有动过,已经冷透,朝朝娇养惯了,口味挑剔,自然不会动这些,坐在位置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的舞蹈。
她就要嫁给赵旦了,也许,这已是她最后的自由时光。朝朝苦中作乐地想:等她回去,嫁妆中要多添些书本及游乐之具,再买两个会弹唱舞蹈的丫鬟。
不一会儿,窦瑾过来了,在她身边坐下,噼里啪啦地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一圈都没见你的人。”
朝朝告诉她:“我去安德殿了。”
窦瑾愣了愣:“他们居然肯放你进去?”
朝朝道:“太后娘娘派人送我过去的。”
窦瑾明白过来了,竖起大拇指:“可真有你的。你是求了太后娘娘吗?”
朝朝“嗯”了声。
窦瑾佩服:“你胆子可真大。不过,太后娘娘的性子也是真好。”
朝朝也没想到徐太后会这般温善随和,非但一口答应,还专门派了个宫人送她去安德殿。徐太后的性子可一点都不像宫里人,不过她本来也不是出身宫中。
窦瑾道:“太后娘娘的性子和陛下太不一样了。对了,”她压低声音,悄悄道,“你不在的时候,陛下来过了。”
朝朝这时才想起自己还要找赵韧要回耳坠,心头一跳:“你不是说宴会是为了替他选皇后吗,他自然得来。”
窦瑾嘀咕道:“我倒觉得那小道消息多半不准。他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下面那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他连正眼都没看。”
朝朝没觉得意外:“你不是说他有心上人吗?再说,对他来说,娶一个能稳定朝局的皇后应该比容貌更重要吧。”
窦瑾赞同:“这倒也是。不过,他居然是和永乐县主一起进殿的,难道看中了她?”她疑惑道,“他看中永乐什么了,没才没貌的,脾气还不好。寿安长公主的势力也不怎么样啊?”
朝朝不关心这个,随口敷衍道:“说不定他就好这一口呢。”
窦瑾哈哈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损?”闲聊告一段落,说起正事,“你拜托我的事我帮你打听了,武安伯家确实有意出售那块地。”
朝朝精神一振:“太好了。我让宗擎和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