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我怕他……”
“让妈妈跟他聊聊。”秦音低声道,“你去找刘妈,你们过半小时再进来,好吗?”
秦音来到谢朝身边,察看他的手。手心被陶瓷碎片划破了,有几道浅浅的伤痕,但不严重。她拿出药箱帮谢朝清理消毒,谢朝看着客厅满地狼藉,一言不发。
“今天日子特殊,爸爸也过分了,你别怪他。”秦音声音很轻很温柔,“小朝,你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也得掂量清楚,想说的话也要在心里多转几下再出口。你爸爸脾气不好,尤其是今天……”
谢朝抿了抿嘴,没应声。
“疼不疼啊?”
“不疼。”他回答。
秦音包扎好了,拍拍他的手背:“以后‘不想见到我当初就别要我’这种话不能再说了,答应秦姨,好吗?”
谢朝木木地点头。他很难对秦音说不。看着眼前妆容精致漂亮,神情温和的女人,他总是会意识到,在自己母亲缺位的十几年中,是她近乎完美地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没有偏袒,没有私心。
如果这个家没有秦音和谢斯清,他不会对它生出半分留恋。
“每年奶奶的忌日你都和爸爸吵,你不高兴,他也不开心。”秦音又说,“爸爸身体也不好,血压高,你是年轻人,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好不好?”
谢朝又点头。秦音只有一个不好,无论谢朝和谢辽松产生什么矛盾,哪怕秦音对着谢辽松生气,但她最后永远都会站在谢辽松这边。方式很温和,但让人无从拒绝,她说的都是对的,是合理的,仿佛这些维护谢辽松的话从来都是真理,不可能辩驳。
“不能吵架,更不能砸东西。”
谢朝终于找到反驳的空隙:“东西不是我砸的。”
秦音点点头,带着一丝怜悯笑意:“他没了自己的妈妈,他也很伤心,你原谅他,好不好?”
谢朝心中骤然一跳,久不冒头的恐惧忽然复苏,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开秦音的手,他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毕竟,如果不是你,奶奶也不会……”秦音把接下来的话吞进了肚子里,片刻后才轻叹一声,“要是你当时早一点回家就好了。”
呕吐和灼烧的感觉在胃里熊熊跃起。谢朝一把推开秦音,冲进了卫生间。他把所有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翻江倒海一样,生理性眼泪止也止不住。
秦音紧张地拍着他的背:“对不起,小朝,我……”
“你说得对……秦姨,你说得对……”谢朝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我是害死了奶奶。”
他不能再留在家中了。这个漂亮、安全、体面的房子,这些所有的好东西,他都没资格享受。跑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谢斯清,他骑上了自己的山地车,谢斯清脸都白了,带着哭腔追在身后喊他名字。谢朝没有回头,憋着一股气,疯狂蹬了出去。
但他无处可去。这不是他生活惯了的城市,这里潮湿、喧闹,深夜却静得惊人。他蹬了一路,最后还是回到最熟悉的海堤街。
他来到了自己常去的观景台,把车子丢在海堤街上,没有锁也没有撑好,任由它倒地。
想让一切结束,让所有的痛苦和指责全部消失,其实很简单——谢朝往海里跑去,那些温柔的海浪在深秋的夜里已经变得寒冷刺骨。他穿得太单薄,但心口却在发热,有什么强烈的、不讲道理的东西在驱动他,让他往深处去。
仿佛那里才有永恒的安宁。
但在察觉海水温度的瞬间,谢朝打了个冷颤。夜太黑了,海也太深太黑,仿佛站在一个没有边际的黑色空间之中,除了掩盖视线的墨色,他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商稚言,没有人会呼唤他,也没有人会跑到这样冷、这样偏僻的海滩上,只是为了把他从冷水里拉起来。
海水淹没了谢朝的膝盖。他忽然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大喊“对不起”。他的声音消失在远海里,只有海浪声应和了他的哭声,还隐隐地继续召唤他,走进去,沉进去,在深处才会有真正的平静。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谢朝?!”
他猛地回头,忽然间浑身发抖。湿透的衣服裤子粘在皮肤上,让他发冷,但看到海堤上的商稚言和余乐,刹那间,他忽然感到整个人开始破碎崩塌,几乎跌入海中。
“你在干什么?”余乐骑着那辆破电动车,惊恐地喊,“你不怕水母了吗!”
谢朝摇了摇头,他看到商稚言和余乐跑下石阶,穿过沙滩,朝他奔过来。
第17章 海潮(1)
十年之前,这个小小的沿海城市还没有那么多光污染。黑天与黑海静谧极了,但躺在沙滩上,能看到头顶闪烁的星辰。月亮是一眉弯弯小钩,海风把海洋的气息送抵陆地,一刻不停。
他们的衣服都湿了,谢朝湿得尤其厉害,商稚言和余乐跑进水里拉他的时候,他跪在了海水中,狠狠吃了几口咸水。
披着一件满是汗味和烟味的外套,谢朝打了个喷嚏。
外套是余乐父亲的。今天是他的生日,但他正在侦办案子,连回家吃饭都没空。余乐专程给他送去晚饭,回来时带了几件必须要洗的臭衣服。
余乐现在越来越习惯于用危险的单手姿势骑电动车,空出的那只手掏出手机看了又看。应南乡确实很少给他回信息,网页版QQ无论刷新多少次,应南乡的头像都不会有提示。余乐有时候会在心里想,为什么呢?我有什么不好的?
他得不到答案。
遇到商稚言是个偶然:他看见商稚言在咸鱼吧的报摊前张望。对应南乡的不满发泄在应南乡闺蜜身上,这很合理——余乐强烈要求商稚言请他吃光明里有名的李姨伊面。
两人正从海堤街往光明里去,就在这路上发现了谢朝。
余乐躺在谢朝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天晚自习肖老师打算跟我们讲题来着,我们逃了,是不是不太好?”
谢朝右边的商稚言吃惊极了:“你们班晚自习也上课?”
“也不算,肖老师觉得我们生物不行,有时候会给我们讲题。”余乐学她撑起手臂,隔着谢朝冲她说,“你为什么也逃了?你不是最爱上晚自习吗?”
“我变态啊我爱上晚自习。”商稚言又躺了下去。她看了一会儿星空,扭头瞧谢朝。
谢朝睁着眼睛,一声不吭,正平缓地呼吸。
海堤上扫过的探照灯有时候会掠过三个人的小腿和双脚。谢朝鼻子高挺,商稚言看到他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像落了小小的星辰。
“……我又跟我爸吵架了。”谢朝终于开口。
余乐和商稚言大气不敢喘,紧张地等待下文。
谢朝常常和谢辽松争执,大多数时候是谢辽松觉得他怎么都看不顺眼,或是认为秦音太宠爱他,他又太理所当然地享用这种宠溺,不成样子。总之没有什么是不能争执的,谢辽松就算去参加了家长会,拿着儿子年级第一、全市总分排名第一的分数条,一样能跟谢朝吵起来:你这样性格的人,拿第一又有什么用。
今日是谢朝奶奶的忌日,她已经走了五年。这五年中,只要从墓园回来,谢辽松没有一次不与谢朝发生争吵。
“是我害死了奶奶。”谢朝轻声说,“所以他怪我。”
谢朝的奶奶和他很亲近,在谢朝父母办离婚手续的那段日子里,他是跟奶奶一块儿生活的。奶奶是海边人,嫁给爷爷后便离开了故乡,她常跟谢朝说这座小城市的事儿,白沙滩、绿松树,波光粼粼的海面,永远青翠的树林。谢朝非常依赖奶奶,即便谢辽松和秦音结婚,他有了平静完整的家庭,他每周也都会去探望奶奶。
上初中之后,谢朝认识了新的朋友。那个周末他本来是要去奶奶家的,但朋友约他一块儿去滑冰,谢朝匆匆和奶奶见了一面,留下一句“我晚上回来吃饭”便走了。
几个男孩玩得太开心,新开的溜冰场周围全是吃的喝的玩的,他们提议就地解决晚饭,吃完继续再滑一场。谢朝用公共电话给奶奶打电话,但没有人接。他吃完饭之后再打,仍旧没有人听。
那时候谢朝已经有点不安了。但他没有立刻回家:朋友还在等待着他,他看了看时间,这时候奶奶应该吃完了饭出门散步,所以无法接听电话。
八点多,谢朝终于提前告别朋友,匆匆蹬车回到奶奶家。奶奶并没有做晚饭,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做饭,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电视正开着,锅冷灶冷,浸在水里的木耳发涨成满满一盆。
“心脏病突发。”谢朝说,“没能救回来。”
一开始没有任何人责怪谢朝,父亲还抱着他哭了一会儿。但在得知谢朝因为出门玩儿耽误了时间之后,谢辽松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他是对的,我该死。”谢朝喃喃说着,他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不由自主地,“我如果回得早一些……”
他坐起身,仍旧披着余乐父亲的外套,呆呆看着漆黑的海面。
谢朝察觉,自己虽然能在卷面上写出接近满分的作文,但那是因为他熟悉套路,熟悉得分点,也熟悉漂亮工整的套路话,而不是因为他的表达多么恰如其分,多么准确。比如现在,他就没法跟自己的朋友表达,十三四岁的自己曾经多么恐惧。
新认识的朋友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怯意顿生,对他的态度总是隔着一层纱,不再热情。妹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而懂得一切的父亲总会用古怪眼神盯着他。谢朝知道那是很复杂的爱和恨。
秦音会安慰他,会告诉他不是你的错,虽然你确实回得太迟,但是奶奶不会怪你。
这些话一开始是奏效的,但渐渐,连这些安慰的话也成为了谢朝的梦魇,他不断地失眠,从浅薄短暂的梦境里惊醒,总是徘徊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无法离去。
余乐和商稚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满心不解:“你阿姨怎么能这么说?”
谢朝:“说什么?”
商稚言:“奶奶出事不是你的责任,你根本不可能预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谢朝低头:“她没有怪我,只是说了实情。如果我回得早一些……”
“这就是在怪你啊!”余乐大喊,“这个人太可怕了吧!”
“她对我很好!”谢朝忍不住反驳,“从小到大,她没有骂过我也没有打过我,就连我妹小时候不听话,她揍起来都是不留手的。”
余乐欲言又止,他蹲在沙滩上用贝壳画圈圈,良久才抬头看商稚言:“反正我觉得那个阿姨不行。”
商稚言抓起沙子砸他,示意他闭嘴。“你奶奶以前是这里的人?她住哪里?”
她成功岔开了话题,谢朝开始慢慢跟他们说奶奶的事情,说他从未见过的渔船,织网的方法,崎岖的山路与山路尽头的灯塔。
“灯塔,灯塔还在的啊!”余乐蹦了起来,“我带你去看,走走走。”
俩人把谢朝拉起来,余乐又嘀咕:“你去看奶奶,跟她说过我和言言的事情吗?”
“没有。”
余乐在他背上砸了一拳:“下次记得说。就说你在这里认识了两个兄弟。”
沿着沙滩走出一段路,谢朝看到了一段废弃的海堤。他紧跑几步跃上去,颤巍巍站稳了。这段海堤很窄,他走得摇摇晃晃。身体微微发热,旧外套上的烟味愈发冲鼻,他扭头想跟余乐开个玩笑,看见余乐和商稚言都提着鞋子,光脚踩在浅浅的水里,陪他往前走。
“你们不冷吗?”谢朝说,“上来吧。”
商稚言:“你跳下来吧。”
谢朝摇摇头。
然后他便看见商稚言站在鼓荡的、漆黑的海面上,抬起手臂,做了个托抱着什么的手势。
“我会接住你的。”她说,“信我。”
这是谢朝对商稚言说过的话,他站在图书馆楼下,冲打算从二楼跳下来的商稚言这样说。
“你接不住我的。”谢朝喃喃道。
余乐虽然莫名其妙,但似乎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仪式动作,于是也学着商稚言抬起手:“还有我啊,我们会接住你的。”
谢朝是瞅准了位置跳下来的。他决定配合这两个人的玩笑,或者是自己本身想跳——他完全没能弄清楚其中分别,但总之他是跳下来了。落在浅水中,水面溅起一片冰凉水花,谢朝没能站稳,他一整天几乎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摇晃着扑向商稚言。
商稚言托住了他,余乐支撑着商稚言,把俩人一起抱在怀里。
谢朝听见自己和别人的心跳声,听见海潮打向岸边,又退往海中。他听见低沉的哭声,从自己鼻腔中发出。有人拉起他,有人抱着他,谢朝绷紧的力气消失了,他只想靠在他们肩上,用彻底依赖的姿势。安抚地拍他背的是余乐,小心翼翼揉他头发的是商稚言,谢朝发现,他能分得清楚了。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谢朝才有机会对商稚言说出这一夜所有事情是如何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永远细细地、温柔地炙烤着他冰冷的手脚。
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片能立足的坚实土地,它是安全的,余乐和商稚言在那里。
三人走上海堤街,余乐和谢朝连打几个喷嚏。余乐冷得受不了,举手提议:“我们回家换件衣服再去吧。”
他让谢朝到自己家换衣服,商稚言跟着他俩往余乐家去。走到半路余乐忍不住了:“商稚言,你回你家啊。我们俩帅哥更衣,你是想跟着去偷窥吗?”
“我不回去。”商稚言理直气壮,“我离家出走了。”
第18章 海潮(2)
商稚言离家出走的事情,只有她自己和三只猫知道。
但事情的起因则发生在她从余乐家回来时接到的那通电话里。
那通电话是崔成州打来的,商承志听见他自报家门,还以为报料费终于到手,但崔成州却称,他想找的是商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