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宫阙——荔箫
时间:2019-12-10 10:58:27

  一切声响都倏然退去,有那么一瞬里她甚至恍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被打死。
  不安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面前两步外立着的是莺时。
  “莺时姑姑……”静双小声唤她,想开口求她饶她一命,又一个字也不敢贸然说出。
  莺时并不理她,和小禄子相视一望:“带她进去吧。”
  话声一落,就有宦官上前将她一提、一拽,毫不客气地将她从春凳上拎起来。
  并没有人来扶她,静双勉强站着,两条腿都在抖。
  莺时淡看着她:“娘娘传你。礼数你都知道——进去之后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别碍娘娘的眼。”
  “是……是。”静双忍住哽咽应声,莺时半分也不多等,转身就往院中去。
  寝殿里,夏云姒透过薄薄的窗纸往外看,看了半晌,终于颜色稍霁:“还行,本宫也不算太走眼。”
  静双还是有本事的。这几板子于她而言应是并不好扛,她进院时脚下都还打着趔趄,但临近殿门,硬是将脚步压了下来,稳稳地往里走。
  待得她入了殿,夏云姒不待她下拜便开了口:“坐吧。”
  她微微一愣,也不敢多言,暗咬着牙去侧旁落座。坐下的那一瞬,夏云姒清晰地看到她眼眶里有泪涌出来,却被她很好地克制住,又很快地缓下去。
  夏云姒朱唇轻启:“你不是个蠢人,该知道本宫为什么罚你。”
  静双一个激灵,猝然跪地:“奴婢有罪,是奴婢辜负了娘娘……”
  夏云姒垂眸看看,由着她跪了。现下于她而言显是坐比跪更难受。
  她只冷声:“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玩那一套,你以为你是谁?”
  “娘娘……”静双终是涌出泪来,“奴婢只是……奴婢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太子更年轻,觉得你们郎才女貌更加般配?”夏云姒清冷而笑,“你倒看得起自己。”
  静双哑口无言。
  夏云姒以手支颐,欣赏着她这张姣好的面容:“若没有本宫,不论是皇上还是太子,都不可能看得上你。如今倒由得你挑三拣四?本宫给你脸了是不是。”
  “奴婢知罪!奴婢一时鬼迷心窍……”静双重重叩首,一下接一下,不敢省一点力气。
  现在不是她心疼自己的时候。她再心疼自己,可就真求不着舒贵妃的心疼了。
  “行了。”夏云姒生硬地喝了一声,见她战栗地僵住,视线淡泊飘开,“好歹七八年的情分,本宫给你两条路。”
  静双连呼吸都滞住。
  “一,本宫放你出宫,赐你二百两银子。这二百两银子够你出嫁,也够你一家子丰衣足食,咱们好聚好散。”
  “二,咱还按原本的打算办。”
  她说着顿了顿,再开口时,语中多了些许玩味:“你的不甘心本宫倒也不是不能体谅。这么着吧,若你有命活到当太妃的那一天,本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出去,随你如何逍遥。”
  静双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听到这样的话不由自主地木然脸红:“奴婢不是……”
  “你不是那么水性杨花的人,本宫知道。”
  夏云姒替她把话说了,实则心里嗤之以鼻。
  不是那么水性杨花的人,但守节这事,也要看为谁守、要看甘不甘心。
  过几年她自然就不这样想了,如今不必多言。
  静双没有思索太久,即道:“奴婢选二!”
  “当真么?”夏云姒打量着她,“你可给本宫想清楚——你选一咱们左不过一拍两散,若选了二……”
  她抿了口茶,又悠悠将茶盏放下:“敢再给本宫玩什么幺蛾子,就算你已至妃位,今日这顿没打完的板子本宫也必要给你补齐。”
  “补齐”。
  静双总归还算机灵,这话她一听都懂了。
  小禄子说“赏顿板子”的时候没说打多少,这事就没个限度。舒贵妃嘴里的补齐,那就是要把人打死。
  而这短短几日已足以让她明白,若舒贵妃想让她死,是不会有人救她的。
  皇上?太子?在他们心里,无论如何都会是舒贵妃更重。
  “奴婢绝不敢!”静双复又叩首,耳闻舒贵妃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敢动。
  夏云姒由着她又跪了一会儿,心无旁骛地读了两页书,“哦”了一声:“其实你若不甘于侍奉皇上,想找点别的事解闷也不是不可——只要别闹到本宫跟前,本宫就不管你。”
  再度抿一口茶,她意有所指道:“但你不能动本宫膝下的皇子。”
  静双懵然抬头。
  她带着三分讶异细细地去看舒贵妃的神情,但舒贵妃没给她任何瞧得出的东西,只由着她自己去悟。
  是了,她自己去“悟”,悟出了什么便都是她自己的事,赖不到舒贵妃头上。
  那舒贵妃交待的差事她还得办,又必须办得很小心。
  万不能像先前那样毛躁了。
  .
  而后,夏云姒由着静双好生将养了些时日。恰皇帝这几日也忙得顾不上后宫,静双也无用武之地。
  元月初九皇帝再来时,二人仍是惬意地读书说话,分坐在榻桌两侧吃吃点心,闲度大半日的时光。
  直到傍晚时分,夏云姒才让静双进来换了一次茶。静双这日打扮得很是精心,一袭樱粉的衣裙已颇是靓丽,又搭着相得益彰的发钗、璎珞,整个人都被衬得粉雕玉砌。
  夏云姒静静地继续读着书,好似并未注意到她,皇帝的目光却还是落在了她身上。
  他瞧了瞧她手指一侧的黑痕,眉头微锁:“手也不洗净就来奉茶,如何在贵妃跟前侍候。”
  夏云姒与静双同时露出一怔,静双更匆匆看了一眼手上,匆忙跪地:“皇上恕罪。”
  少女微微发虚的声音,让人不忍苛责。
  皇帝摆手:“下去吧。”
  夏云姒则温言多说了一句:“怎么回事?你惯是细心的。”
  静双垂首禀道:“西屋门外的福字被风吹坏了,奴婢想着还没到十五,就另写了一张贴上。娘娘这边又恰要换茶,便没顾上。”
  “这会儿倒愿意提笔了?”夏云姒睨她一眼,“年前怎么百般不肯,非说自己的字不好看来着。”
  静双脸红:“奴婢的字本就不好看的……不大气。想着西屋那边没什么人看得见,奴婢才敢写来。”
  夏云姒摒笑,这话题也就到此为止,她摆一摆手,让静双退了下去。
  然那西屋不常有人去是不假,却也是夏云姒平日练琵琶的地方。
  几日后皇帝再来,闻得琵琶声阵阵,自是循着声音直接去西屋找她。临近门前,一个福字醒目的贴着,不免吸引目光。
  这福字是不大气,但有一股娟秀的韵味,他不禁多看了一眼,才提步走进房中。
  一抬眼,就见娇艳如花的女子正含着笑为贵妃斟茶,那种笑意唯在天真少女面上会有,直触人的心房。
  他正定睛细看,她察觉到他的存在,赶忙敛笑深福:“皇上万安。”
  虽是敛笑,残存的那两分莞尔也让人心动。
  夏云姒亦离席施礼,他上前扶了她,一指门口的福字,随意般的发问:“门口那福字,是这丫头写的?”
  夏云姒往门口瞧了眼,噙笑回话:“是。臣妾倒不觉得她的字难看,皇上给评评,可看得过眼?”
  “这哪里难看。”皇帝失笑,抬手让静双也起了身,又说,“宫女难有写字这样得体的。”
  眼前的少女便红了脸,清丽之中添了一抹妩媚。
  这几年因着盛宠不衰的舒贵妃喜欢妩媚妆容,这样清水出芙蓉的样子在宫中妃嫔里已不多见,她又生得极美,自让人眼前一亮。
  薄唇轻启,她连含羞谢恩之语都格外动听:“谢皇上……皇上谬赞,奴婢当不起。”
  “一会儿让樊应德寻块好墨给你。”皇帝随口打赏,可见心情舒畅。
  这日的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平淡而愉悦地过着。她与他之间仍存着那份温馨,又因静双的存在而添了两分别样的活泼。
  听她弹了一会儿琴,他着人取了奏章来看。她理所当然地示意静双上前研墨,他自不会有任何意见。
  而后,这件事便慢慢真的成了“理所当然”。每每他来永信宫,遇上要提笔写字的地方,静双都会服侍在侧。
  乍暖还寒之时,屋外迎春初开。他闲来无事,随笔写下两句诗文:“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
  案边研墨的少女微微偏头,恰好看见,旋即脱口接道:“恁君与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倒还读过不少书?”他回看过去。
  那一瞬里,夏云姒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惊喜和欣赏。
  与他昔年初见她弹琵琶之时,一般无二。
 
 
第156章 惊起
  之后的日子, 皇帝到永信宫的次数明显勤快了些。
  虽则夏云姒从来不曾“失宠”,饶是他近一年多来新欢不断仍隔三差五会来她这里坐坐,这种“勤快”也已足够明显。
  夏云姒心下知道他是冲着静双来的,心下便愈发小心地拿捏,并不次次都让他见到静双,来上三回能见到一回便不错了。
  静双到底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姑娘, 他自不好意思直接张口跟她要人,有时见不着有那么几分失落, 也就只能硬熬着。
  这样的失落恰到好处,时时念着想着,才更会觉得这个人可贵。
  她不能让他轻易得手——这与昔年她自己的路数是一样的道理。
  日子很快便又到了三月,皇后的祭礼前日恰是上巳,宫中仍会好好庆贺。
  今年的上巳恰又撞了清明, 皇帝政务繁忙没下旨意带众人出去踏青, 大家就只好各过各的。
  宫女们三三两两地结伴插柳戴柳,静双也用新抽的柳条做了个精巧的发圈戴在头上。皇帝与夏云姒正在屋中小坐饮茶,她高高兴兴地进了屋:“娘娘!”
  却是一抬头才见皇帝也在, 又忙敛去笑容, 恭敬福身:“皇上万安。”
  夏云姒没开口,由着皇帝道了那声:“起来吧。”
  静双立起身,皇帝打量着她嗤笑:“朕见着好几回,你在贵妃跟前没什么规矩, 见了朕却笑也不敢笑了。怎么, 当朕是洪水猛兽么?”
  静双顿时明眸圆睁, 姣好的面容微微僵住。倒也不见多么害怕,又还是将目光投向夏云姒,颇有求助意味。
  夏云姒嗔怪地一睃他:“皇上别吓她!”
  她将手中刚剥好的小橘子递给他吃,口中闲闲地为她解释:“臣妾刚进宫那会儿闲的没事,也不知日后能过得怎么样,这才留了她作伴,当亲妹妹一样。后来这么多年便也没束过她的规矩,她在臣妾面前自然轻松些。”
  其实依着静双这个年龄,她说“当亲女儿一样”也没什么不对了。只是她自不会那样说,这随随便便的一个词,在他心里可截然不同呢。
  说罢她看向静双,笑容宽和:“玩了大半日,怕也累了吧。快去歇着,今儿不用你伺候。”
  “谢娘娘!”静双福身,又还是上前了半步,将手中一直执着的几支柳条插进了榻桌上的白釉瓶里,笑说,“奴婢挑了大半日,将枝头上最好看的几支细柳折了下来,给娘娘插瓶,娘娘可喜欢?”
  几许邀功撒娇的意味,更衬得这少女鲜活。
  夏云姒细细看了看,莞尔:“喜欢,本宫定好好插着,让它好好多活些时日。”
  静双喜不自胜,正欲告退,却闻皇帝说:“清明新柳,这可是应节景的东西。”说着手上批完一本奏章,抬头看她,“不得见者有份么?”
  静双不免又一阵无措,双颊一红。夏云姒便再度瞪他:“皇上今儿个怎么总跟她过不去!”
  “哈哈。”他笑出声,“朕是想起紫宸殿案头的那只瓷瓶近来也空着,该放些什么进去添个景儿。”
  夏云姒自然之道他的意思,却偏不顺着他说:“臣妾看她今天天不亮就往外跑了,好生让她歇着吧。等过些日子桃花开了,再让她挑好给皇上送去?”
  她这样说,他自比她更怜惜美人儿,欣然点头:“也好。”
  自这之后直至桃花初开,她都没再让他见静双一面。
  这于他而言必是有些煎熬,他近来连翻牌子的次数都少了,可见心思不再。
  直至桃花开得又盛了些,她才着人细细去折了一捧桃花枝来,又与静双一起挑选。
  静双自上次的波折后总有些怕她,挑选时也不敢开口,一切皆听她的。
  夏云姒一语不发地选着,最后挑定了四五枝交给静双,静双规规矩矩福身告退,又被她唤住:“等等。”
  静双显然身子一栗,她站起身,给她理了理额角的鬓发:“你从没去过紫宸殿,万事当心。”
  静双点头:“奴婢明白。”
  她静静凝视眼前这张惊世容颜半晌,又终是松了些口:“你也从不曾与皇上独处过。此番去了……若还是觉得心里不甘,就明明白白告诉本宫,本宫依旧可以放你走。”
  这步棋至关重要,但这件事,她到底不想逼静双太死。
  宫里的女人都不好过,少有的温情,便是在相互利用间仍肯留有的这三分余地。
  静双眼眶一红,摇了摇头:“不会的,娘娘放心。”
  夏云姒攥一攥她的肩头:“那你去吧。”
  静双再度福身,就告了退。从寝殿退出殿外的这段路她没想什么,但转过脸被春风一拂,万千思绪瞬间涌进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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