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他的呼吸愈发急促,眉心紧紧皱起,面容变得狰狞,“不可能!你姐姐温柔善良,怎么会留下这样的遗书……”
“是啊,她纵使只为不让宁沅为难,也不回留有这样的遗书!”
她压抑数年的怒火终于窜起,令她猛地离座起身,咬牙切齿间,连笑容也变得诡异:“那姐夫怎的不想想,姐姐那样疼我,如何会让我入宫!”
他满目愕然:“那你……”
“姐夫没想过吗?”她冷笑涟涟,“那姐夫可真是自欺欺人到了登峰造极!”
姐姐如何会让她入宫呢?姐姐一直都在劝她:“别为我去记恨。我还为你备好了嫁妆封存在椒房宫后的库里,你该有你的美满人生。”
她每一次都沉默以对,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做。
直至最后一日,她才告诉姐姐:“于我而言什么才算美满人生,不是姐姐说了算的。”
然后她问她:“姐姐,你恨吗?”
“告诉我,你恨吗?恨不恨贵妃、恨不恨后宫,恨不恨……恨不恨他?”
姐姐怔然良久,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让姐姐费神了,可又必要得到这个答案,便继续旁敲侧击:“这个疑问我在心底埋藏已久,若你不坦白告诉我,我怕是后半辈子都要执念于此,无法平静过活,唯有遁入空门解此执念了。”
终于,姐姐大哭了出来。
她说:“我恨。阿姒,我恨……”
“我恨贵妃、恨昭妃……恨这后宫,也恨他。”
她哭得愈发凶狠:“我日复一日都在想这些事情!我多怕死后与他合葬帝陵,来世便还要与他做夫妻!可我又怕葬入妃陵便要再见贵妃与昭妃,永不得安息!”
夏云妁哭得泣不成声,夏云姒从未见过她这样。
在她的印象里,姐姐素来温婉,却并不怯懦。可这一刻,她却完全被怯懦占据了,崩溃却又无力应付。
她便抓住了姐姐的手:“姐姐,不会的。”
“你怕贵妃昭妃去妃陵搅扰你,我就让她们都滚出去。”
“你怕与他合葬帝陵来世便还要做夫妻,我……”她哑了哑,“我还太小了,姐姐先委屈几年,日后我让姐姐迁出来。”
“不,阿姒……”夏云妁满目惶恐,枯瘦的手紧紧将她反握住,“你在想什么?你如何把我迁出去?你别想胡想那些,别把自己搭进来。为了他不值得!”
夏云姒没再说话。
是,为了他不值得。
但为了你,值得。
所以在佳惠皇后离世后的几年,她日日都在练字。念着姐姐,一笔一划,终于将字写成了与姐姐如出一辙的样子。
所以她最终写就了那封命她入宫的遗书,寻来古董摊贩做了个旧,骗过了家里,也骗过了她的好姐夫。
如今总算是一切都如她所愿。宁沅长大成人,贵妃昭妃皆未能入葬妃陵,那也是时候重新给姐姐寻块好地方了。
“姐夫其实从来都不配有人相伴。”她轻轻嗤声,“我一早就知道,谁若把真心给了姐夫,那真心必会被踩做一滩烂泥,姐夫真正在意的,素来都只有自己。”
“姐夫来日便自己安心入葬吧。偌大的帝陵地宫就姐夫一个人,呵……”她饶有兴味地摇头,“一定很合姐夫的脾性。”
“夏云姒——”他不知何时已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道出了她的名字。
他说:“朕不会放过你!”
“嗯。”她轻松地一下下点头,“臣妾猜到姐夫知晓这些事后必不会‘放过’臣妾,所以才必要告诉姐夫。”
说着,那红菱般的薄唇又勾起一弧娇笑:“这才更有意思呢,臣妾等着看姐夫如何与臣妾算账。”
言毕,她自顾自地结束了这场交谈,悠然转身,一步步向外踱去。
“朕不会放过你!”他的咆哮声在背后震响,宛如兽吼,只可惜是头行将就木的巨兽。
徐明义听得骂声怕她出事,忙向殿中迎去。
他刚步入外殿,她恰好出来,视线一触,她忽而踮脚,往他唇上轻轻一啜。
那咒骂之声蓦然滞住。
她笑颜明媚地回头,朗朗扬音:“太上皇安心养病。臣妾如今才二十七岁,必不辜负姐姐遗愿,自会将日子过得尽善尽美。指不准还能再给宁沅宁沂多添几个弟弟妹妹,逢年过节时,一家人必定热热闹闹。”
说完,她又亲了徐明义一下。
“贱人!”后面的骂声再度掀起,“贱人!朕会将一切都告诉宁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呵,死无葬身之地,听起来多狠。
只可惜这话由现在的他说出来,显得外强中干了。
而其实,她也并不怕他将这些告诉宁沅,因为她事实上并不曾再造一份姐姐的遗书去骗宁沅。
她原本是想那样做的,她甚至从进宫后第一次看到宁沅起,就在一遍遍地设想来日要如何那样骗他。
与宁沅道明一切的那天,她原本将遗书都准备好了,却当着宁沅的面一把火烧为灰烬,她告诉宁沅:“我原可以以逸待劳,拿这遗书让你直接应了我的要求,但是,罢了……”
她觉得这么多年下来,宁沅给予她的信任,比她给予宁沅的要多。
所以,她最终选择了开诚布公。
她问宁沅:“你母亲没留下过这样的遗书,临终之时却当真与我说过不想与你父皇合葬、不想来世还与他做夫妻的话,你信不信?”
宁沅懵然良久,才终于吐出两个字:“我信……”
夏云姒重重舒了口气。
她一字一句地将那番话说出来的时候,真怕宁沅不信。那她便会功亏一篑,姐姐的遗愿也再无人能够完成。
还好,她赌对了。
日后她便不必对宁沅心存愧疚——那一刻她才忽然觉得,日子大概是该轻松起来了。
两日后,皇贵太妃起驾回宫,皇帝率领百官亲至宫门口相迎,一时阵仗倒也颇大。
夏云姒边与他说笑边往里走,走了好一段,宁沅才迟疑着开口:“姨母,我父皇……”
她侧首看去,宁沅眉目间多有愁绪,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一叹:“姨母别生我的气,他毕竟是我父皇。”
“我明白。”她笑笑。
她也并不想让宁沅记恨生父,自更能体谅他的心绪复杂。于她而言,只要他能将生母的遗愿完成便是了,至于心底对父亲仍有几分记挂与感念,那是人之常情。
她便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你父皇自有太医和宫人们妥善照料,你好好料理朝政,莫让他担心就是。”
宁沅点点头。
她顿一顿,又直言告诉他:“但你与方氏的婚事,还是早些办了吧。”
这是绕不过去的事。
虽然本朝皇帝皇子大婚的通常都要等到弱冠之年,可眼下的情形实在特殊,不知太上皇何日就会驾崩。
若非要等,倒也不是不能等。可若要偏生等到准备成婚只是太上皇恰好驾崩了可如何是好?三年孝期总是要守的,若到二十三四才大婚,于皇帝而言就太晚了。
如此,自是宜早不宜迟,早些又还能有几分冲喜的意思,也讨个吉利。
宁沅对此没什么意见,点了头:“年后着礼部安排。”
夏云姒颔一颔首,二人静静地又行了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成婚之后,好好待方氏。”
“你总会有别的嫔妃,也总会宠别的嫔妃。但莫让她像你母亲一样活得那样委屈、走得那样不甘。”
宁沅怅然,抬头间目光略过亭台楼阁间掩映的一处檐角,恰是椒房宫的檐角。
定定地看了一看,他收回目光,朝夏云姒端正长揖:“姨母放心。”
第163章 终章(接下来休息四天,番外12月12日开更)
新年开春, 大婚事宜便提了起来。礼部择定好吉日,接着就是六尚局按部就班地筹备。
吉日定在了六月,恰是暑热渐起的时候,如此自是顺理成章地免去了今年的避暑,正合夏云姒的心思。
而且她想,这大概也合宁沅的心思。
那些旧事于宁沅而言痛苦又让人为难, 他或许还想尽孝, 但也未必还想多见如今的太上皇——每每一见, 他就要想到自己的母亲因父亲的种种不堪而死, 让他如何自处?
所以这“尽孝”,也是当下的情形最好。
——在衣食住行上,宁沅从不亏了他。就是吃着那样时令鲜果好吃了, 都要着人往行宫送一份。但同时,又可以眼不见为净。
加之登基之初政务繁忙, 也着实是抽不开身,即便一连数月不得去行宫探望, 朝臣们也能体谅。
是以大婚之后,他也没与皇后去行宫见礼,一头扎进了政务里, 忙得不可开交。
对此, 倒是方式有些忐忑, 向夏云姒问安时轻锁着黛眉道:“皇上刚登基,事多人忙,这臣妾也知道。只是太上皇那边……若不去见个礼, 臣妾总觉得礼数上过不去。”
夏云姒只含着笑宽慰她:“你要知道,皇帝不是个糊涂人,轻重缓急他自有自己的权衡,你不必担心。他亦不会让你夹在中间难以做人,若来日太上皇怪罪,也自有他担着。”
方氏沉默了会儿,缓缓地点点头:“那臣妾听太妃的。”
“嗯。”夏云姒颔首,“你们新婚燕尔,好好过日子便是了,不要为这些闲事添了不快。”
“不会。”方氏脱口而出,与夏云姒目光一触,又红着脸低下头去,“皇上待臣妾好着呢。”她低着头小声道。
夏云姒嗤笑出声,方氏顿时双颊更红,头都不敢抬一下。
夏云姒忙摆摆手:“那不多留你了。听闻你近来常在紫宸殿伴驾,快去吧,别让皇帝多等。”
方氏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打趣,又面子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窘迫地起身一福,匆匆地告退出去。
待得她走远了些,小禄子打了帘进来:“太妃。”
“嗯?”夏云姒抬眸,小禄子奉上一封信:“行宫又来信了。”
夏云姒接过来,冷!冷笑一声,也不拆开看,照例锁进盒子里,口吻闲闲地问他:“莺时她们的婚事都妥了?”
“都妥了。”小禄子嘿地笑了声,“就是都赶在同一个月里出嫁,下奴一个月里随了八次份子,可是将家底都随出去了!”
夏云姒扑哧一声:“从寿安宫的账上补给你。”
小禄子却又摆手:“那可不敢。下奴随的份子那是下奴的心意,若是平白让太妃掏了钱,哪天她们几个回宫觐见不得一起揍下奴一顿?那几个姑奶奶,下奴哪儿打得过啊!”
这话说得满屋子的宫女都禁不住地笑。在这样的事上,夏云姒也不拘她们。莺时她们嫁出去了,新换进来的宫女都是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身边多了笑声,日子过得比从前松快多了。
如此,一眨眼就又是小半年。
临近腊月时椒房宫先传了喜讯,说皇后有喜。不过几日,行宫却又有了坏消息,说太上皇快不行了。
人至临终,一干子女总归是要去看看的,夏云姒与一众太妃自也同去。
她没什么可怕,因为行宫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传了话来,说太上皇再度发病后已说不出话。
到底是中风,气血不顺之下三番五次地发作,最后总会这样的。
和她所料的也没什么差别。
众人赶到的那日,行宫之中一派哀伤。皇帝与皇贵太妃坐在病榻边,其余太妃与亲王和长公主们长跪榻前,啜泣声满殿都是。
太上皇尚有口气在,目光怔忪地望着众人,却说不出一个字。
过不多时,有宫人进来奉汤,行至床前,向皇帝福了福:“皇上,该到太上皇用汤进补的时候了。”
皇帝颔一颔首,将床边的地方让开。夏云姒亦起身退至一旁,冷冷地睇着那汤。
哦,今日瞧着是山参汤,大补。
诸如这般的汤,是她亲口叮嘱的宫人,让他每日都要服用,每日都是大补。
太医院对此有过异议,院首亲自去宫中见过她,道这样的进补太上皇怕是吃不消,她只淡淡道:“怎的,本宫与太上皇相伴多年,大人怕本宫害太上皇?”
能坐到院首这个位子,自是人精,一听便懂了。
他也绝不会去问皇帝的意思,因为她已是皇贵太妃,如何看来都无取太上皇!性命的必要。如此行事,谁知是不是皇帝授意?
所以在这每日一道的滋补汤下,不过一年光阴,他的身子便迅速抽空了下去,眼下已只剩了一副枯骨,再无昔日的风姿。
虚不受补,总是这样的。
姐姐走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过了会儿,他涣散的目光终于聚拢了几分,定在她的脸上。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想他此时该是恨意满心吧,只可惜身子虚弱,眼中已连恨意都蕴不出来。
宁沅转头看她,带着几分恳求,意有所指:“姨母……父皇快不行了。”
她点点头,语中含着让人安心的宽慰:“你们出去吧,我陪着他。”
说着她坐下,对上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别看了,我若是姐夫,就早点咽气。”
他一动不动。
她俯身凑到他面前,带着三分妩媚将他搂住,他挣了那么一下,引得她一笑。
轻描淡写地,她又说:“不然都对不住那些好汤。”
“虚不受补的滋味,不好受吧?昔日臣妾只想着必要让贵妃尝到这份苦,得知真相那日才觉得……总该让姐夫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