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夏云姒注意到宁沅额角包着的白绢。匆匆向许昭仪福了一福,便朝宁沅招手:“宁沅,来。”
“姨母。”宁沅望了一眼,跑向她。她仔细看了看那块渗着血的白绢,黛眉紧锁:“怎么回事?”
美眸凌然扫向乳母,几个乳母都打了个哆嗦,为首的一个跪道:“奴婢们送殿下们去书房读书,按规矩是不能守在房里的。可也就刚退出来那么片刻,就听皇长子哭了起来,进去一瞧……皇次子的砚台扔在地上,皇长子脸上全是血。”
夏云姒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克制着火气,只喝问宁汜:“怎么这样打你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宁汜突然也放声大哭,转过头,流着泪的眼睛里满是愤恨,“因为他母后!我母妃被掘了墓!我没有他这样的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混账!”许昭仪怒然起身,仰首劈下,耳光清脆。
“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佳惠皇后也是你的嫡母,你简直忤逆不孝!”许昭仪厉斥,气得手都在抖。
宁汜捂住脸、咬着牙,不再说一个字,眼底的恨意却愈发分明。
这双眼睛明明还透着几分稚气,可恰因为这份稚气,这恨也更令人不寒而栗。
许昭仪没有在万安宫中多留,看夏云姒会在这里陪着宁沅,她便径自去了紫宸殿,打算向皇帝禀奏此事。
经这事一搅,两个孩子今日便也都不急着读书了,夏云姒就将宁沅带回了朝露轩,好生安抚。
她让人做了宁沅素日喜欢的豆沙奶卷来,将他揽在怀里喂他吃。宁沅原也与她亲近,偶尔便也拿起小勺,反过来喂她一口,望着她说:“姨母别生二弟的气,父皇不会喜欢的。我也不会生二弟的气。”
夏云姒听得一怔:“你不生你二弟的气,只是因为怕你父皇不喜?”
宁沅又吃一口奶卷,点一点头。
夏云姒黛眉浅蹙:“你很在意你父皇的想法么?”
他又点一点头:“先生说,不能因小失大。”小小的脸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先生还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夏云姒心里一栗。
她方才只觉宁汜那样的恨意令人害怕,现下却发现相较于宁汜,宁沅更像深宫之中长大的孩子。
夏云姒先前从未觉得他会有这样的心思,当下震惊之余,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
她怔怔地望着宁沅,宁沅却没再多说什么,又只顾吃豆沙奶卷了,直吃得嘴角糊了一片白,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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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皇次子宁汜被带离了万安宫。
佳惠皇后是皇帝心头的结,每个人都知道避着,不敢有丝毫不敬。
宁汜纵使贵为皇子,也不该轻易触碰这个“结”的。
皇帝于他们而言本就是父亦是君,一朝间天颜震怒,自然父慈不再。
足足半个时辰,皇帝在紫宸殿中厉斥宁汜忤逆不孝,太后与皇长子求情未果。
翌日清晨,年仅五岁的宁汜被带离皇宫,送去行宫抚养。
“忤逆不孝。”许昭仪的瑜芳殿里,夏云姒听着这四个字,边轻笑边摇头,“这样大的罪名,连后路都给断了。”
民间为父母者若去官府状告子女“忤逆不孝”,于子女而言便是杀头之罪。皇家虽不会轻易将皇子公主推出午门问斩,但小小年纪便背负上这四个字,宁汜的前程也已晦暗无光。
许昭仪轻轻啧声:“咱们这位皇上,狠起来真是旁人都比不得呢。”
“他自然要狠。”夏云姒冷淡嗤笑,“贵妃昭妃之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多年,如今忽然提起,真相被掰开揉碎放在面前,想接着自欺欺人便也难了。”
这样的关头,唯有更狠地罚一切不敬皇后之人,才能更好地麻痹自己吧。
他要世人都看到他有多爱皇后,才能让自己相信他有多爱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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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隔一日,夏云姒在傍晚时分去皎月殿见了已被废黜的苏氏。
苏氏已接连四天长跪佳惠皇后灵前,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半分力气也无。
见她进来,那双空洞的眼睛转过来,在她面上定了定,倏尔变得狠厉:“夏氏……你这毒妇!”
“毒妇?”夏云姒衔笑,“这两个字从昭妃娘娘嘴里说出来,好听得很呢。”
说着她走向殿中置着的铜炉,铜炉中炭火旺盛,缓缓地散着热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悠悠打开。
苏氏瞳孔骤缩:“你做什么!”
夏云姒不开口,从那盒中取出一物,犹如执着珍宝一般细细端详:“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还请娘娘笑纳。”
说着,上好的银炭落入炉中,在滚烫间一掠,很快也粘上星星点点的橙红火点儿。
她怡然自得地坐到几步外的椅子上,笑看着苏氏,缓缓道:“娘娘赏臣妾的这炭,用上今日便浑身酸痛难耐,到时长跪姐姐灵前,必定别有一番滋味。”
苏氏打了个激灵。
“你知道么?这一刻,我等了六年了。”夏云姒微微歪头,笑靥妖异。
“你……”苏氏瞠目结舌,木然片刻,慌乱地摇起了头,“你知道……你果然早就知道……”
“我自然知道。”夏云姒淡然地看着她,“买通太医,趁我姐姐有孕需日日服药安胎,以微不可寻的药量一点点掏虚她的身子,终至难产。产后再命太医大力为其补身,终至她虚不受补而亡——你们好深的心思。”
她说着,手轻轻地抚过袖口上的绣纹。
并蒂莲的纹样,姐姐曾经很是喜欢。
近来她便自己绣了这样一块,又名尚服局赶制成衣,就是为了来见苏氏。
“我若不知这些,贵妃如何会也虚不受补而亡呢?”夏云姒笑容狡黠,苏氏瞳孔骤缩,望着她犹如望着地狱来的无常:“你……你是为给皇后报仇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苏氏笑起来,无措、懊恼,显得疯癫,“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仪贵姬提醒过她,她却自欺欺人地没有相信。
接着,她想起了仪贵姬的倒戈。
恰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倒戈,让她在三皇子的事上赔了夫人又折兵,硬是便宜了顺妃。
若她得了那个孩子,有个皇子养在膝下,一切也会有所不同吧。
而后,她又想起了些更加久远的事情。
她的笑音戛然而止,一双眼睛溢出光彩,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了夏云姒,满布的血丝森然可怖。
“夏四小姐……哈哈。”她摇一摇头,“你以为你很聪明么?哈哈……我会接着看着你们斗!你不是不甘心杀我么,我便看看我们谁活得更久!”
“‘你们’?”夏云姒准确地咬住了这两个字,品出了她的意有所指。
但她却偏不追问她,清清淡淡地衔起笑来:“好,那你就在这形同冷宫的地方瞧仔细了。往后的路,可还长着呢。”
第56章 八仙
夏云姒心知苏氏的话里别有隐情,但终究没有问她。
当下这样的局面, 她便是问, 苏氏也不会说, 又何苦给苏氏得意的机会?
她人已在宫中,再有什么事也终会慢慢浮出水面, 不急这一时。
莺时也并没有好奇探问苏氏所言究竟何事, 只对那块炭有些担忧:“这事若传到皇上耳朵里……”
夏云姒轻笑:“那就又是她搬弄是非了,罪加一等。”
她并没有真往炉中添一块加了水银的炭。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苏氏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罢了。
姐姐当年受到的折磨就是这样,那滋味儿远比水银中毒难受千倍万倍。
除此之外, 宫中亦还有许多让人有苦说不出的法子,她又何苦多此一举, 反给苏氏一个告她恶状的机会?
回到朝露轩不久, 贺玄时就来了。
他近来虽因中毒之事免了朝, 可这样的多事之秋, 他又如何能静心调养?
苏氏之事在前、皇次子忤逆之事在后, 件件让他不胜其扰。
这样的时候, 夏云姒自是要做尽体贴模样,见他落座缓了一会儿依旧神情恹恹,便挥退了宫人, 起身行至他面前,柔情万千地将他抱住。
“皇上, 都过去了。”她微微笑着, “臣妾已将供状尽数烧给姐姐, 姐姐在天之灵自会安息,宁沅也会平平安安地长大。”
顿一顿声,她又说:“等过些时日,皇上把宁汜接回来吧,到底还小呢。”
他声音一沉:“阿姒!”
她莞尔,坐到他膝头,柔荑勾住他脖颈,目光中满是真诚:“姐姐是他嫡母,以姐姐那样的性子,不会愿意他受这样的重罚。”
反正只消有他那句“忤逆不孝”在,来日就算宁沅不成气候,也轮不到他来承继大统了,她何不来做个大度?
他唉声长叹,唏嘘不已:“你姐姐没白疼你。”
夏云姒轻音而笑:“臣妾命不好,原也没几个人疼臣妾。疼臣妾人,臣妾便不想他们失望。”
她一壁说着,一壁凑到他的耳边。檀口轻启,混合着淡淡的玫瑰香,将那一字一句灌入他心头:“姐姐是,皇上也是。”
他低声而笑,信手将她的腰揽住,回身将她放平在罗汉床上。
“哎——皇上毒还未解。”她抬手将他推住,似是关心,却偏“不小心”地说了个易使男人不快的词,“还虚着呢。”
他果然挑眉:“今日心烦,没让太医搭脉,便由你来试试虚是不虚。”
夏云姒杏目圆睁,旋即会意,作势要逃。
他自将她按住,娇笑声顿时回荡屋中,听得人心也醉了。
屋外,莺时抬手将左右挥退,自己也远远推开,任由房中之人享受那春光旖旎。
眼下原是用晚膳的时候,但皇帝在兴头上,他们自不会去添这个乱。
过了近半个时辰,屋里才响起夏云姒娇声唤人的声音。
宫人们便又鱼贯而入,便见皇帝已径自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倒是夏云姒仍伏在被中轻扯着哈欠,衾被的轮廓因她而玲珑有致:“臣妾原还觉自己不细心,累得皇上也中了毒,自责不已。现下看来……”她媚眼一睇皇帝,“皇上莫不是装病免朝,偷得几日清闲?”
贺玄时挑眉侧首,信手往她臀部一拍:“连朕都敢编排!”话这么说,眼中却是笑的,“快起来用膳,还要朕服侍你穿衣不成?”
“那臣妾不敢。”她说着翻身滚向窗内,仰面望着他,衾被半遮住脸,只留出一双漂亮的凤眸,“但皇上若不介意,倒可喂臣妾用膳。”
“……”贺玄时轻轻吸气,扭过头来,哭笑不得地睇了她半晌。
最后他倒犹是“从”了,着人盛了碗米饭,自己去挑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夹来放在饭上,又折回屋来喂她。
夏云姒笑吟吟地坐起身,满面的喜色,像个碰着新鲜趣事的小孩。
他又笑她:“怎么回事,突然这么高兴?朕又不是没喂过你吃饭。”
前些日子她精神最不济时,胃口也不好,他便也常这样喂她。
她就着他的手吃进一口嫩豆腐,摇一摇头:“臣妾只是刚意识到,不算小时候的乳母与下人,皇上是第二个喂臣妾吃饭的人呢。”
他了然:“朕知道了,第一个又是你姐姐。”
她点头:“是,姐姐最疼臣妾。后来臣妾就动了小心思,只要有点头疼脑热、甚至只是鼻塞喉痛,也非缠着她来喂不可,否则一口也不肯吃。”
他抿笑不言,只深深地看着她,觉她真是有趣。
那曾经如同屏障般将他们隔开的佳惠皇后的旧事,由她娓娓道来都再无半分不妥,反只成了一份美好的回忆,九重宫阙之中只有他们来说来听。
这种独有她能带来的奇妙愉悦令他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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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冬意渐浓,天寒地冻里,万物都归于安寂。
吵闹了大半年的后宫似乎也需要冬眠一番,自苏氏的案子定了音,一时就没有过什么大事。
其间顺妃抚育的三皇子过了百日,赐名宁汣,后宫大办了一场宴席。
那日夏云姒恰好病情有些反复,清晨时就头重脚轻,到了晌午也不见好,只得让人先将贺礼送去,自己闷在朝露轩中养病。
顺妃不放心她,明明忙碌着宴席,还是专门抽身来看了看。见她面色惨白,不禁一味地叹气:“这都多少时日了,怎么还这样反反复复的?毒究竟解是没解?”
“太医说中毒的症状好多了。只是这些日子本就虚着,又逢寒冬,容易生病。”莺时在旁边回了话,顺妃又叹了一声,只得叮嘱她好好歇息。
待得送走顺妃,夏云姒便睡了漫长的一觉,醒来时天已全黑,精神倒不合时宜地好了。
她让人传了膳,直接端进屋来,放到罗汉床的榻桌上用。
不多时,宁汣的百日宴也散了,这日太后兴致不错,几个高位嫔妃就在宴席散后一并陪她回长乐宫。庆玉宫这边便只有周妙与含玉一同回来,知道夏云姒身体不适,自要来看她。
周妙边进门边笑:“姐姐今儿没去,错过了好几场乐子。”
夏云姒正喝着汤,听言抬头,一哂:“这么晚了还过来?快坐。”
周妙便坐去了罗汉床另一侧,莺时又添了张绣墩来给含玉。夏云姒的目光在她二人间一荡,见她们都一副含笑的模样,不禁好奇:“怎么了?宫中宴席千篇一律,你们今儿还能玩出花儿来不成?”
周妙摇摇头:“我和玉姐姐是没那个本事,光顾着看旁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