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宫阙——荔箫
时间:2019-12-10 10:58:27

  夏云姒没说话,她语中一顿,便会意地继续说下去:“奴婢这些时日瞧下来,他干活利落也细致。听说家境不好,月前向素沙借了些钱补贴家用,领了俸禄便一刻也不耽搁地还上了,算得守信。再者……奴婢擅作主张,用静双试了试。”
  夏云姒拈着个珍珠耳坠的手微微一滞,扫了莺时一眼。
  静双就是她大选那日从尚服局救回的小丫头,是个善事,却也不止是善事。
  她有大安排押在静双身上,只是这些日子忙于经营与皇帝的关系,一时也没顾上多去见她。
  听莺时这样说,夏云姒眸光厉了两分:“如何试的,你如实说来。”
  莺时屈膝跪地,恭肃回禀:“这些日子都是依着娘子的吩咐,着了人教她读书识字,衣食一应都是从娘子这边分过去,也不叫她干活。奴婢想这般一来,底下人难免有嘴碎议论的,那日便寻了点错处,让静双在屋外跪了两刻。”
  “底下人惯爱拜高踩低,见她倒了霉,当时就不乏有人在旁说起了风凉话。”说着语中一顿,“那小禄子却是心善,从房里寻了药拿给她,看她年纪小,还拿点心哄了她半晌。奴婢在暗处瞧着,他绝不知奴婢是有别的打算。”
  不论是点心还是外伤药,对粗使宫人而言都不是易得的东西,如此说来这人倒是心善。
  守信又心善,这样的人是否能成大事虽不好说,但一时半刻之间至少不比担心他闹出吃里扒外一类的问题,旁的本事再慢慢调教着、仔仔细细观察着便是了。
  夏云姒便道:“日后不可再动静双了。”
  莺时磕了个头:“奴婢明白。”
  “起来吧。”她伸手搀了莺时一把,“去叫小禄子进来。”
  此时正还是粗使宫人要洒扫庭院的时候,小禄子就在庭院。莺时推门唤了一声,人便进了屋来。
  走进卧房,小禄子跪地叩首,因不知为何突然被召见而有些紧张。
  夏云姒侧首看了看他,笑了下:“倒是生得干净,只是清瘦了些。”
  小禄子不敢抬头,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夏云姒忽而起了些许玩心,口吻轻松道:“听闻你家境不好,我给你个每月五两银子的差事,你干不干?”
  每月五两银子,便是才人这一级身边的掌事宦官可得的俸禄了。虽然这其中七八成怕是都要花在宫中打点上,但也依旧比粗使宫人高上许多。
  小禄子一时懵住,半晌才犹犹豫豫地抬起头:“不知是……什么差事?”
  看这神情,多少是觉得夏云姒要支给他什么送命的差事了。
  夏云姒扑哧一笑,递了个眼色示意燕时扶他起来,又吩咐莺时:“去内官监回个话吧,把掌事宦官该有的官服、鞋帽一应取来。再叫上下都认一认,咱朝露轩日后便有掌事宦官了。”
  小禄子惊意更甚,扑通又跪了回去:“才……才人娘子……”硬是吞了口口水,他道,“娘子容禀,下奴从不曾近前侍奉过,只怕担不起这样的要职。娘子不如跟内官监另外……”
  “不妨事,你慢慢来。”夏云姒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一应小错,我暂不怪你就是了。”
  小禄子迟疑再三,终于横心应下来。叩首谢过恩,这事便算定了。
  莺时眼光不错,小禄子长进很快,初时近前事宜一概不知该怎么干,五六日下来就已有模有样了。
  他有了掌事宦官的样子,夏云姒出门便开始让他一道去。秋末冬初的一日里,夏云姒正在御书房的两个书架间翻着书,小禄子疾步寻了来。
  他原是折回去给夏云姒取棉衣的,此时手里却不见有衣服,夏云姒瞧一瞧他:“怎么了?”
  小禄子压音道:“下奴刚走出不远,远远看见有御前宫人正清道,想是皇上正往这边来。”
  他不专门来禀其实也不妨事,不过禀了,更能让她一步到位。
  夏云姒不禁一哂,手中书册阖上:“是个机灵的。”
  示意莺时取了银子赏他,夏云姒走出满是书架的房间,疾步走向后面的竹林。
  在佳惠皇后还在世的时候,她便来过这竹林。竹林里有一方竹屋,专为佳惠皇后而建。
  佳惠皇后善弹琵琶,常与皇帝在此相伴。她弹上一曲温柔的曲子,他或在旁边读书,或只是静静地欣赏她。
  那时刚隐约懂些情事的夏云姒在旁边看着,心里暗暗地想,书里所说的璧人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后来佳惠皇后离世,皇帝下旨,椒房宫中事物一应都要维持皇后生前的样子,夏云姒便想留在这里的那把琵琶应是也还在此处。
  皇帝准她来御书房的第一日她就来看过了,果真是在。日日都有人清理,也时常有人调音,正合她的心意。
  走进竹屋,夏云姒抱起琵琶坐到案前,背对着屋门,十指扣下。
  只不过,她所弹的并不是长姐会为他弹的那些柔美曲子,而是一首《十面埋伏》。
  肃杀激烈,波澜壮阔。
 
 
第7章 琵琶
  弦音嘈嘈如急雨,皇帝正要迈入西厢房的脚步遽然而止。
  樊应德忙也停住,瞧一眼皇帝的恍惚之态,侧耳倾听,冷汗顺颊而下。
  御书房里只有过一个人的琵琶音,就是佳惠皇后的。
  放在后面竹屋里的那把琵琶也是佳惠皇后的遗物,平日除却乐师会取走调一调音、弹上一弹以防久置损坏,就没有旁人敢动了。
  今日是谁失心疯了,连皇后的遗物都敢动!
  樊应德下意识地想招呼手下把人押出来,未及开口,却见皇帝失神地一步步往后走去。
  樊应德便不敢擅做吩咐,只得冒着冷汗跟着。穿过院子走进竹林,缥缈的琴声逐渐清晰,全然不似佳惠皇后从前所爱的柔婉乐曲,气势之盛几可彰显弹奏者心中丘壑。
  饶是樊应德不通音律,也听出这是一首弹奏精妙的《十面埋伏》。
  心中不禁一喟,暗道不论这人是谁,今日怕是都将命丧于此,可惜了这般精湛的技艺。
  不多时,竹屋出现在眼前,皇帝的脚步忽而有些不稳起来。
  一步步踱着,亦步亦趋。樊应德屏息静观,试图分辨九五之尊当下的情绪,却读不懂分毫。
  于御前宫人来说,读不懂圣意比屋中愈演愈快的琵琶弦音更令人心慌。
  贺玄时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
  他已许久没有在此听到过琵琶音,但这声音响起来,他仍能立即辨出这是那把琵琶。
  是谁?
  敢妄动皇后遗物。
  弹得倒还精妙。
  琴音进入激烈诡谲之处,犹如千军万马袭来的嘈杂。沙场风烟乱,让人心弦也乱。
  强定心神,贺玄时终于走到了竹屋门前。
  长长地沉下一口气,他一分分抬起头。
  竹屋的门没有关,门内垂着一道半透的织金纱帘。目光穿过纱帘,他看到了那抹坐在那里的倩影。
  她是背对着门坐的,只给他了一个漂亮的背影。一袭蓝紫色的襦裙颜色色彩艳丽,发髻上的金钗流苏轻摇,宫里鲜见这样的浓墨重彩。
  她没有察觉身后有人,全神贯注地弹着琵琶,旋律走指下跃出,浸染满室,绕梁不绝。
  弦音忽强忽弱、时烈时柔。
  牵扯听者心绪一并起伏不定。
  浓烈处愤脑满怀,柔和处愁绪百转……
  终于,在最纷乱难明之处,末音乍落。
  琴音辄止,余韵犹在。
  修长的脖颈一松,她好似长舒了口气。
  立起身,她将琵琶挂回对面的竹墙上,轻而慢的动作里似乎含着无限的珍重。
  贺玄时的呼吸莫名有些急促,抑制着纷乱的情绪一分分抬头,视线过了许久才凝上那抹背影。
  在那显得颇是漫长的几息之间,他没由来地想来许多有的没的。
  譬如她或许不知这是佳惠皇后的遗物,不知者不罪;譬如如,她至少动作还很小心,并无不敬之意,那与乐师常来调音试奏也无什么分别……
  他鬼使神差地为她找寻着理由,而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先是一个美艳的侧颊。他窒住息,怔然凝视。
  又转过来几分,她美眸一颤,终于注意到门外有人。
  隔着纱帘,夏云姒屈膝福身:“皇上万安。”
  垂眸的同时,她余光清楚看到纱帘外的身形一颤。
  带着一阵轻吸凉气的声响,纱帘被一把揭开。
  他疾步上前扶她:“四妹妹……”
  夏云姒清晰地分辨出,他的松气声里带着笑。
  她站起身,低着头,面上犹带着几许怀念亡姐的伤感:“姐夫怎的……这时来了?”
  “朕原是……”他心底忽而有种不该有的情愫滋生,克制了一下,才又续道,“原是想来看看书。听到琵琶音,便寻过来看看。”
  她彷如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复杂情绪般侧首扫了眼墙上的琵琶:“臣妾远以为这把琵琶会在椒房宫中,没想到会在此处。”
  “……是。”他哑音笑笑,终于将心情调拨回些许,“皇后从前常在此处弹琵琶,这把琵琶便一直放在这里。”
  夏云姒微微抬眸,视线触上他俊朗的面庞时,眼眶蓦地泛红。
  这弹指一瞬的神情她练过多回,揣摩着他的身高与视角,只为用最恰到好处的那抹泪意让他心生怜惜。
  她哽咽着道:“臣妾初学琵琶,便是姐姐拿这把琵琶教的臣妾。”
  语罢,盈于羽睫的泪珠恰好落下,他当即便有些慌神:“……别哭。”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这恰能打动他的眼泪,是靠回忆姐姐临终前连绵的恨与不甘而涌出的。
  抬手轻拭泪水,夏云姒笑意讪讪:“臣妾失仪了。”
  贺玄时轻喟,她微抬眼眸,看到他眼底柔情无限。
  她愈发明白姐姐为什么会那样沉沦于他了,这样的柔和,连她也禁不住痴迷。
  她原以为他会要求她再弹一曲,他却并没有,想是顾及她的情绪。
  两个人只在竹屋里又小坐了一会儿,品了一盏香茗,说了点有的没的。
  一盏茶饮尽之时,她抬眸笑言:“姐夫日理万机,难得得空自己寻书来读,臣妾便不打扰了。”
  说着便起身,毫无犹豫地向他一福,便朝外退去。
  “……四妹。”在她临要退出去前,他唤住她。
  她微微抬头,带着三分疑惑和两分迷离的笑意洗耳恭听,他定了定神:“这琵琶……”
  “你拿去吧。”他顿了顿声,“有你守着,比琴师强。”
  夏云姒红菱般的薄唇一抿:“好。”
  没有多作谢恩,她继续向外退去。
  他又张了张口,显是下意识地想要挽留,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道出,两度的欲言又止间,她已退出了门槛。
  转过身,夏云姒徐徐地向竹林外走去。
  她的背影本就婀娜,在亭台楼阁间缓步而行的姿态曾有人看得挪不开眼。当下四周的竹林景致亦是不错,竹屋门上又有一道纱帘添上几许朦胧,她知道他必定也会多看上一看。
  刚迈进御书房末进院后门,莺时便迎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娘子……”
  莺时手上冰冷,又有一阵湿汗,满是惊意地打量她半天才说出话:“……娘子没事?奴婢紧张得不行,想着小禄子去瞧瞧,又不敢。”
  夏云姒莞尔摇头:“没事。”
  一切都恰如预想,比预想还要好一点儿。
  莺时大松口气,边随着她往外走边低低道:“娘子为何要弹《十面埋伏》……依奴婢看,佳惠皇后断不喜欢这样的曲子。”
  “是,正因为姐姐不喜欢。”她抿唇笑笑,没再说下去。
  她要通过姐姐让他动情,要让他一直念着姐姐的好,可想成事,她就不能是姐姐的替身。
  替身的分量太重,又太轻。会让他贪恋、让他迷醉其中,但一旦他有朝一日清醒了,她就什么都不是。
  她要的,是他可以因为姐姐对她寄情,但同时又时刻清楚地记得她是夏云姒,不是夏云妁。
  唯有这样,他对她动情才真的是对她动情;唯有这样,他才真的会考虑她的心思。
  除此之外,她还要他习惯于为她心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她要慢慢成为他一切情绪的由来。
  当然,这要慢慢来。适才让他恼怒于有人冒犯皇后、又最终欣喜于原来是她,便是头一次尝试。
  自这日之后,她没有再去紫宸殿,也没有再去御书房,只是日日在房中弹琵琶。
  每日总要弹上半个时辰,大多是《十面埋伏》般肃杀激烈的曲子。
  三四日后,周妙再被翻牌子,这事便被传到了皇帝耳中。是以翌日早膳后,夏云姒正斜倚廊下抱弹琵琶,两名宦官疾步进院。
  轻抬眼帘,夏云姒认出御前宦官的服饰便止住了弹奏,二人上前一揖:“才人娘子,皇上正往这边来,娘子准备接驾吧。”
  “知道了。”夏云姒颔首,“多谢。”
  二人也不等赏赐,又一躬身就告了退。
  莺时上前要帮夏云姒收起琵琶,她摇一摇头,抱着琵琶径直走向院门。
  她立在门边等候,想了一想,又卸了一支插梳交给莺时。过不多时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夏云姒屈膝见礼,抱在怀中的琵琶为她平添几许婀娜,失去插梳固定的一片青丝在身姿晃动间又垂下来,柔柔地贴在脸上,乌发白肤、红唇纤指,无一不动人心魄。
  “别多礼。”皇帝伸手扶她,她立起身,并不抬眼,眼底的笑意却直递到他眼中,“姐夫怎么来了?”
  短暂的一息沉默,她听到他说:“周才人说你日日弹奏琵琶。”
  “姐夫想听?”抬起头,笑意明艳娇俏。
  他点点头,她笑意更浓:“好,臣妾弹给姐夫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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