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得以看清了这张脸。
果然是瘦成了一把骨头,寻不到半分从前的丰盈与神采,眼窝与两颊都深深地陷了下去。
整张脸都是惨白的,唯一的血色是眼中的血丝,细密地布着,森然中全是恨意。
夏云姒抿笑欣赏了她这副模样一会儿,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娘娘这形容枯槁的模样,倒让本宫想起了姐姐临终前的凄惨。”语中一顿,她复又笑道,“凭着这个,本宫也得进去为娘娘带个话才是,便先不与娘娘叙旧了”
说罢便复又提步上前,经过苏氏身侧时,苏氏有那么一瞬地失控,张牙舞爪地想向她扑来。
然而到底是在佳惠皇后面前跪了一年多的人。每天几个时辰、一旬才可歇一天,这双腿早已半废了,估计连来紫宸殿门前都是被宫人抬过来的,又哪里还有力气伤到她。
就只闻得背后一声痛苦地低呼,夏云姒不回头也知她大概是跌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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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外殿将汤交给了御前宫人,带着宁沅入得紫宸殿内殿。皇帝似是刚看完折子,姿态闲散地立在案前,信手练着字。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看清他们,清朗一笑:“怎么一到来了?”
宁沅同时也正跑向他:“父皇!”
夏云姒款款笑道:“快过年了,今天刚写了春联。宁沅看了好奇,想来瞧瞧紫宸殿贴了什么,臣妾便带他过来一趟。”
语声刚落,就闻宁沅默契接话:“父皇怎的什么也没贴?再有几日就是除夕了。”
贺玄时轻喟:“还没顾上,容朕想想写什么。”
宁沅又道:“门上的福字也没贴!让姨母写给您吧,姨母的字与母后一模一样。”
“宁沅!”夏云姒不由小声喝他。逢上年关,素来都只有皇帝写了福字赐给各宫的,没有嫔妃写了福字贴到紫宸殿前的。
语罢,却觉目光明晰投至,她抬眸,恰与他的笑眼对视。
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觉得和暖:“说宁沅干什么,写个福字又不费你什么工夫。”
夏云姒讪讪低头:“……贴出去像什么样子。”
他仍是那样温柔的笑意:“朕贴在寝殿里,不让外人看。”
她美眸中情愫流转,当即道:“那皇上也要给臣妾写,臣妾贴在大门上,让人人看!”
他嗤笑着应下,这便着人去备洒金的红纸。还心情颇好地说要给她多写两个,让她爱贴何处贴何处、爱给谁看给谁看。
夏云姒自然高兴,揽着宁沅坐到宫人添来的椅子上,一壁欣赏他写字的模样,一壁迟疑道:“方才进来时,看到外头……”
他垂眸认真写字的神情中顿有两分不耐:“不必理她。”
她问:“那皇上就一直让她跪在外头么?人来人往的,也不像样子。倒不如问问她究竟要禀什么,然后让她回去便是。”
她很想知道,苏氏究竟要干什么。
却见皇帝一喟,目光在案头的奏章中一转,抽了张折了几折的纸递给她。
夏云姒下意识地接,拿到手里才发觉不是白纸,是白帛。
再定睛一瞧,白帛中透出些许红色,不由心惊:“血书?”
皇帝冷笑:“是因你的话,朕才没杀她。如今竟在年关搞出这样的东西,字里行间更恶语污蔑你与皇后,当初实不该留她一命。”
她静听着他话里清冷的狠意,手上翻开白帛。
宫里不成文的规矩,过年时是不能见人血的,不仅不能杀人,就是责罚宫人都要压到年后。血书一类带有威逼意味的东西,自更不合时宜。
苏氏此举确实令人咋舌。
翻开一看,白帛上的内容更令人触目惊心。
苏氏说,她的父亲是覃西王封地上钦天监的官员,早年曾夜观天象,发觉京城方向多有异动。
那一日,恰是皇帝与佳惠皇后大婚之日。
后来她父亲又以六爻之法卜卦,算得会有夏氏女祸乱朝纲,于大肃不利。
苏氏还道,这些缘由覃西王皆尽知道。也是因此送了她与贵妃周氏入宫,与佳惠皇后分宠。
最后她说,覃西王谨慎又忠心,从前对此不提一字,是想搜齐夏氏罪证再行告发,所以她也不敢妄言。
但如今皇帝将皇长子交给了夏云姒,她实在不敢再忍,求皇帝断不能让嫡长子再落入夏氏手中,否则天下终将易主。
这样的事,既荒唐又惊人。以血书写下,倒多了几分真。
夏云姒读罢,吸着凉气抬头:“皇上可要召覃西王前来一问?”
他刚又写罢一个福字,顿笔看她:“你竟不生气?”
“国运为重。”她黛眉微蹙,“若当真如此,漫说不许臣妾抚养宁沅是对的,便是皇上要杀臣妾,臣妾也绝无怨言。”
话声未落,宁沅猛地回头看她。
皇帝自也注意到宁沅的紧张,旋即一哂:“说什么胡话。”
说着搁笔伸手,他的拇指抚上她轻锁的眉头:“单是你有这份心,就不是会祸乱朝纲之人。”说着顿了顿,又摇头,“太祖皇帝英明,早便不肯信这样的神鬼之说,朕更不会信这样的荤话,你放心便是。”
凝望他许久,她眉间那缕为国担忧的愁绪才缓缓舒开,淡淡地点了点头。
他一哂,复又提笔去写下一个福字,她抿一抿唇:“那苏氏……”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皇帝口吻生硬,“一年多来让她日日跪在皇后灵前谢罪,如今还敢以血书污蔑皇后,朕看她还是跪少了。”
夏云姒心下掠起一抹快意。
他又说:“血书之事,朕会申斥三弟。”
她怔怔,露出茫然不解之色:“皇上何必?大过年的,大事化小也就是了。”
他摇摇头:“若真如她所言,三弟送她与贵妃进来便是冲着皇后去的……呵。”他一声冷笑。
神鬼之说他不信,三弟的心思却值得好好说说了。
他原也对此有所忌惮。
亲王往宫里送人倒不少见,本朝历来都有。可乾安元年八月三弟送来了贵妃周黛,时隔一年就又送来了昭妃苏玉菡,未免太殷勤了些。
夏云姒犹是那副不明个中深意的模样,只觉争端又要起来,神色恹恹:“皇上回护姐姐是应当的。可说到底是过年,臣妾求皇上别将话说得太狠,不然覃西王殿下只怕整个年关都无法安生。”
他不由一笑:“朕心里有数。”
说着将又写完的一个福字也放到一旁,提笔再写下一个。
深冬夜长,方才来时外面还不过是天色昏暗,眼下便已是全黑了。
夏云姒并不急着回去,怡然自得地等着他写罢福字,又给他出主意商量如何写要贴在紫宸殿外的春联。这样的相处温情无限,他们便都得以将血书之事抛至脑后,年节的愉悦将烦扰冲散。
很快到了用宵夜的时辰,尚寝局的人亦照例端了绿头牌过来。听说窈充华在殿中伴驾,便又都心领神会地告了退。
再过约莫一刻,夏云姒正打算唤莺时来带宁沅先回去的时候,外头的宦官先一步进了殿来:“皇上,苏氏晕过去了。”
她淡泊垂眸,余光睃着他的神色。
他只摆手:“送她回去,看好她,不许再出来了。”
第70章 大选
几日后, 便是除夕。
百官与藩王都照例入京觐见, 覃西王也到了。依着苏氏闹事的时间算, 他该是离京城不远时接到的申斥的折子。于是在入京当日, 就上折做了辩解。
那日是腊月二十九,贺玄时没什么事, 就把宁沅叫到紫宸殿查了一番功课。
说是查功课,但其实因为过年,也并不算多么严厉。宁沅背文章有些记不住的地方他提醒一下也就过去了, 答得好的问题倒都有赏。
平时查功课可鲜少见他这么好说话,是以宁沅被考得欢天喜地。
夏云姒坐在一旁,边吃着炖燕窝边笑看眼前的父慈子孝,一时竟真有股惬意油然而生。
在她将那碗燕窝用完时, 樊应德捧着一摞折子进了殿。明天就是除夕了, 这个时候成摞呈进来的折子通常都是入京官员的问安折, 贺玄时便随口道:“先放着,朕初二再看。”
樊应德却躬身:“皇上, 最上头这本是覃西王殿下的。”
夏云姒眉心一蹙, 皇帝神情亦是一顿。
将手里查问功课的书还给宁沅, 他跟夏云姒说:“你来看吧, 说给朕就是。”
夏云姒便上前将那本折子拿了起来,余下的由樊应德原样捧走。
拿起折子, 她翻了个大概。
头一页都是问安的话, 过年问安也就那么些词, 看不出什么花来。
后面就是解释苏氏所言之事了。
夏云姒原以为宗亲被皇帝申斥, 无论如何也要告个罪,结果竟没有。
覃西王只是辩解说从未有过那样的事,自己更不曾授意过贵妃与昭妃什么,昭妃所言俱是胡言乱语。
用词慷慨激昂,端得是义正辞严。
她将这些一句句念给皇帝听,皇帝听罢沉吟良久。
“皇上?”她终是唤了他一声。
他喟叹着摇头:“上元之后,朕会赐死苏氏。”
也就是这样了。
即便苏氏那日突然求见说出那样的话听来实在不像是编的,但在读了覃西王所言之后,她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说到底,佳惠皇后已故、苏氏又是废妃之身。不论他们的兄弟之情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为了这样的事对覃西王步步紧逼都没有道理。
最无伤大雅的办法,就是将苏氏推出去。
于是在正月十六晌午,苏氏没了性命。
昔日宠冠六宫的昭妃娘娘,最终就这样伴着一卷草席长眠地下了,比采苓的下场还不如。
平日里并不太额外召见嫔妃的顺妃为此专门召集了六宫,声色俱厉地告诫众人,若再动什么糊涂心思,苏氏的下场便是她们日后的下场。
但不论苏氏从前是如何的叱咤风云、这般死去如何令人唏嘘慨叹,这慨叹也都不会持续太久。
——再过几个月,便又是大选的时候了。
新一届正值妙龄、如花似玉的家人子很快就会进宫来填补这几年身故嫔妃的空缺,谁还会在意一个罪人是如何下葬的?
是以在二月末,太后的旨意传遍六宫。赶在新人入宫之前,将六宫嫔妃大封了一遍。
位列九嫔之首的许昭仪位晋正二品妃,赐号为庄。
夏云姒自从三品充华晋至正三品婕妤,老资历的宋充华与仪贵姬亦位晋婕妤;还有位婉贵姬,晋至充华。
燕贵姬凭着养在膝下的皇次子一跃从正四品晋入从二品九嫔之列,日后便该称燕修容了。
只不过,修容是九嫔之中最末的一个,这其中是否含着皇帝对皇次子的不满,旨意中自不会明说,留待众人细品。
除却一干主位,位份较低的嫔妃中也有不少得了晋位。
周妙自从五品美人晋至从四品姬,封号是一个柔字。
唐兰芝位晋一例,至正五品宣仪。
当中隔了几位夏云姒不太相熟的,再往后看含玉自从七品经娥晋至了从六品宝林。
这旨意不免令含玉喜极而泣,又唏嘘不已:“真没想到,我也还有能位至宝林的一天。”
夏云姒嗔道:“没志气。这才宝林罢了,早晚能到贵姬当个主位的!”
三月末,家人子名册呈进了宫。
名册照例是誊抄三份,太后、皇帝与掌权宫妃皆要过目,贺玄时一如既往地没心思看,便挥手让樊应德退下。
转过身,却见坐在御案边的夏云姒脊背挺得笔直,情绪显而易见。
他嗤声而笑,又扬音一唤:“樊应德!”
刚退到殿门边的樊应德忙停住脚,只见皇帝招手:“拿回来,给婕妤看看。”
“诺。”樊应德躬身,夏云姒辨出皇帝语中的嘲笑,双颊一红:“臣妾看它做什么!”
说话间,樊应德已将那厚厚一摞名册呈到了她面前。她一翻眼睛,并不接,皇帝踱过去,拿起一本拍在她额上:“快看,家世也好名字也罢,有你瞧着不顺眼的便先划了。免得人家进了宫,你又醋坛子打翻。”
“……臣妾哪有那样善妒!”她美眸怒瞪,他更加满目好笑:“没有比你更会妒的了。”
“嘁……”她不满地翻翻眼睛,不理他也不施礼,起身就赌着气走了。
她素来都是这样。
嫔妃们大多对他过于恭敬。可过于恭敬了,往往更会教人不当回事。
她自在一些,才能维持住她初时想要的那种感觉,让他觉得她并不好拿捏。
两个月后,这摞厚厚的名册减到只剩三成。
余下的这三成,便是要入宫殿选的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在殿选的吉日定下来的那天,夏云姒第一次感慨起了时光,“我还记得自己殿选那日的情景呢,这一眨眼的工夫倒已过了三年,真是可怕。”
庄妃坐在榻桌一侧,手里绣着一只香囊。听到她这样说,不禁笑了声:“你这话说的……我陪大小姐入慕王府那日的情景也还历历在目呢。日子都是这般一天天过的,有什么可怕?”
确实,宫里不就是这样?
人去人来,花谢花开。
一茬美人老去或者离世,转眼就会有一批新的补进来。不论皇帝活到怎样的岁数,后宫里都仍能百花争奇。
然夏云姒摇摇头:“我只是怕自己老去太快,达不成心中所想,便已走到尽头了。”
庄妃抬头看她,静静地看了半晌,断然摇头:“不会。”
夏云姒微挑淡笑:“娘娘倒对我很有信心?”
庄妃长叹:“新人有新人的好处,可你有你的本事。”
顿声片刻,她神色黯淡了些,又说:“我有时会想,皇后娘娘若有你的三分心计,是不是就能活到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