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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夏云姒便得了回话,说橙花已化作一具外出走动时不慎从山上摔落的可怜尸体。
嬷嬷们一同将她下了葬,分寺的女尼们菩萨心肠,好生为她做了一场法事,为她超度。
在那之前,她自是什么都招了。
小禄子禀话说:“她也不知后头到底是谁,只是钱给的足,她便应了。但她提到那是位荀姓宦官,三十多岁,看官服应是正四品。”
正四品,那官位可说是很高了。
夏云姒蹙眉:“这个位份上的宦官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吧,她竟不知是谁?”
小禄子笑了下:“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各处近前侍奉的人,在这个位份上的算下来有三四十位。另还有六尚局和内官监的,加起来也有百余位了。橙花身份算不得高,不识得这人也正常。”
夏云姒点点头:“那其中荀姓的有几位呢?”
小禄子果然已查过了:“有两位,只是……一位已年近花甲,眼瞧着就要养老去了,岁数不太对得上;另一位人在御前,循理犯不上算计皇子去,樊公公又素来规矩严,断断不会让御前的人也被收买了去。”
言毕他呈上名册,当中罗列了宫中所有正四品宦官的名字、年纪与当差的地方。夏云姒满意地笑笑:“你办事愈发妥帖了。”
说着翻开,一页页瞧过去,除这两位之外倒真没有其他人姓荀了。
夏云姒凝眉,抛开这姓,细细地又将名册依次看了一遍。
接着,或是因心中本就对从前一些事存有疑虑,又或是因近日读得春秋战国史书多些,她注意到这么一个人。
——程愈,山西人。早年读过书,是个秀才,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进了宫,当了宦官。
三十三岁,年纪也对得上。
她将这个名字指给小禄子:“这人你识得么?”
小禄子探头看看:“应是见过……只是娘娘猛地一问,下奴也想不起来。”说着面露不解,“这人并不姓荀?”
荀是假姓不难懂,可他不明白,窈妃娘娘缘何会疑一个姓程的。
这不论字形还是字音,都不像啊?
夏云姒轻哂,合上册子搁在榻桌上,循循而道:“荀姓是春秋时的晋国大姓,出将拜相,有过卿大夫数人。后得封邑为程邑,子孙便以封邑为姓,改姓为程。”
而按着史书所载,这“程邑”恰就在山西,子孙也仍聚居在此。
依着这么说,倒是对得上了,却似又拐弯拐得多了些,一个寻常秀才是否清楚这些并不好说。
她注意到这个人,其实还有个旁的缘故。
——这人是仪婕妤宫里的。
仪婕妤可着实是个有趣的人,建德二十年进的慕王府,算是姐姐的随驾媵妾,与宫中许多老资历的嫔妃都有过交情。
屈指数算,她在贵妃盛宠之时投奔了贵妃、贵妃殁了又投奔昭妃。昭妃初有失势之相,她便转向夺了昭妃宫权的顺妃。
若见风使舵算一种本事,那宫中可没有比她本事更好的了。
更为厉害的是,贵妃昭妃先后落罪,她却次次都能全身而退,一点也没沾染上嫌隙。
夏云姒早就在想,姐姐的事里,她会不会才是坐收渔利的那一个。
说到底,她现在也是稳稳的身居高位了。
第83章 赌坊
寒冬腊月, 冷月如霜。
夏云姒披着厚实的狐皮斗篷, 立在廊下, 思量了一个又一个来回。
如果真是仪婕妤……
这是怕是还真不大好办呢。
随驾媵妾之俗古已有之, 最初是王公贵族结姻之时, 多会挑选新娘子的本家姊妹为媵, 有时也选关系好些闺中密友同嫁。
所以论起出身渊源,“媵妾”常比寻常妾室更高贵些。
这习俗一朝朝流传下来, 本朝皇子大婚之时便亦有这样的规矩。
只是大多数时候,这些媵妾大多只是个名义上的说法,未必与新娘多么亲近了。就拿佳惠皇后昔年的四个媵妾来说,不是朝中的显赫人家的女儿、就是各地风评不错的官员。皇帝将这些人家的女儿赐入宗亲府中, 是一表器重的恩典。
仪婕妤家便是后者。昔年与佳惠皇后一道嫁入王府时, 她父亲官位虽不高, 却因理政有方早已名声在外。
先帝让她嫁与慕王,本就是对他父亲有提拔之意。如今历经十余年, 她父亲经数次升迁, 早已从江浙一地的小官调入京中,位在工部侍郎了。
是以单论位份,她是比不过贵妃昭妃, 也比不过现下的夏云姒。可若算上娘家出身、算上京中人脉,夏云姒就是再依仗家里, 也仍对她有几分忌惮, 贵妃昭妃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凝望凉薄的夜色, 夏云姒深深地吸了口寒冬的清冷。
总归先弄清楚是不是她再说吧。
从五皇子的线牵起, 再探姐姐的事与之有关无关。
这探倒也不难。姐姐的事已然久远,五皇子的事也已时隔数月,当下她必已觉得这些都扯不到她身上。如此这般,若忽而有人在她面前意有所指地提些什么,她毫无防备之下反倒更容易心虚,更容易阵脚大乱。
只消寻个合适的机会便是了。
夏云姒略作思量,便先安排了下去,让小禄子近来多加注意那程姓宦官的动向。若有可能,托人与他结交一二更好。
宫中宦官的关系果然错综复杂,这些安排下去不过几日,小禄子就禀了话回来,道自己结交了一位内官监的宦官,是与这位程公公相熟的。如今他已将此人收买下来,让他继续与这程公公结交,但一应事宜需回到延芳殿来。
夏云姒听言点了点头,只问:“这人你可信得过么?他若与这程愈私交甚笃,你可当心他将这些捅出去。”
“娘娘放心。”小禄子笑道,“下奴心下有数,若他与程愈关系当真那样的好,下奴也不敢用他。下奴仔细打听了,他不过是想攀个高枝,免得在内官监空熬日子,偶然在赌坊里头结交了程愈,便就此抱住了这条腿再不肯放,央着程愈提携他罢了。”
可若论“攀高枝”,仪婕妤那里的枝再高,又哪里比得上延芳殿?此人又已在程愈身上砸了不少钱,程愈的态度却仍暧昧不明,让他心中难免懊恼,见小禄子主动要用人,他真是恨不得杀了程愈直接献过来表忠心。
夏云姒却捉到了另一件事:“赌坊?”她黛眉微挑,“程愈好赌?”
“大约是的,宦官好赌的不少。”小禄子笑说,见夏云姒下意识地看他,又忙道,“下奴可没有那样的恶习。一家子老小都靠下奴这份钱养活呢,下奴哪敢那么花钱。”
夏云姒一哂,心下盘算了会儿,从罗汉床上撑坐起身,行去妆台前,拉开抽屉,寻了一物出来:“再找半块佩,用金子和它镶在一起,让那人与程愈同去赌坊的时候拿去赌了。”
小禄子微怔,面露惊然恍悟之色,不由作揖:“娘娘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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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玉原也不是什么绝好的玉,同等品相的玉在宫中并不少见。两块玉一拼,裂纹处拿金子镶上,就又是一块完整的佩了。只是花纹雕得不够精细,仔细看有些对不上。
这东西小禄子是拿到宫外寻工匠弄的,工匠忙完还和和气气地问他:“这穗子我给你换一条?”
小禄子想想窈妃娘娘的主意,摆手:“不换,我就看这穗子顺眼。上头你给我配个挂绳就行,我好用。”
工匠应了声,很快就挑好了与穗子颜色相仿的挂绳穿在上头。小禄子拿在手里瞧了瞧,付了钱,便回宫去。
当日晚上,这玉佩便落在了他寻得的那宦官手里。那宦官名叫钱举,心里没什么大志向,虽是想攀着人往上爬,也不过是想口袋里宽裕一些,没旁的野心。
所以主位娘娘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一句都不敢多问,更没问这玉佩的来历。反正是拿来给他赌的,大概一转手就没了,又能让他过个瘾,他才不会多管闲事。
不多管闲事——对宫中许多宦官而言都是生存之道。
小禄子对他这副只顾唯唯诺诺的样子很满意,笑眯眯的,只又叮嘱了一句:“记着,必要跟程愈同去赌的时候再拿出来。”
钱举低眉顺眼:“知道,我知道,哥哥放心。”
小禄子一下下拍他的肩头:“他若问你这玉佩是怎么来的,你只说是先前在赌坊赢着的,知道了吗?”
钱举愣了一瞬,旋即又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
“嗯。”小禄子慢悠悠地点了头,“若敢把我和窈妃娘娘扯出去——”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一下:“京郊野坟头儿多着呢,不多你这一个。”
钱举打了个寒噤,吞了吞口水,显然应得更谨慎了:“是……下奴知道。”
小禄子嗯了一声,便放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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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京中宣阳坊。
宣阳坊是个花天酒地的地方,里头赌坊众多;南边又是平康坊,京中大小青楼都聚集在平康坊中。
这二坊都只余皇城一墙之隔,纸醉金迷,正方便宫里出来的各位大人潇洒一二。
但这样的地方也分三六九等,不论是宣阳坊还是平康坊里,最高等的那些赌坊,寻常宦官们都是不够资格、也不够财力进的,正经的达官显贵才去得起。
小宦官们去的起的地方大多散落两方四周,开在边边角角的地方,乌烟瘴气一些,但花钱的地方也少,那些个滋味寻常的酒总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要花上几两银子。
宦官们来此,大多玩骰子押大小,赌坊里头喊声震天,似要掀了房顶。
很快伙计开了盅,偌大的案桌四周顿时半是欢喜半是忧,亦不乏有人气得甩手离去。
程愈今儿个手气不错,连赢了七八把了,饶是押得不多,也已赚出了两个多月的俸禄。
对面的钱举可就不行了,再输下去,只怕连年关都难过。
他便垂头丧气地要走,程愈硬把他拉回来,豪气万丈地说:“再陪哥玩两把,就两把,一会儿不论输赢,哥请你喝酒去!”
钱举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桌前,接着又是一阵喊声震天。
咣地一声骰盅扣在桌上,伙计有意压着盅卖了会儿关子,周遭给面子地一阵死寂。
接着骰盅再开,又是半数欢喜半数忧。
钱举已拿不出钱来玩下一把,皱着眉在桌前踟蹰半天,从怀中取出一物,掷在案上:“我押这个!”
“哟。”伙计笑着将那玉佩拿起来。
他们这赌坊里头宦官多,常常赌红了眼睛就将素日积攒的宝贝拿出来押注,这可比寻常押点钱强。
然而这些东西这伙计见得多了,便也识了货,仔细一看,就将玉佩扔回了他跟前:“你这是两块拼的,不值钱!”
钱举与他还价:“玉不值钱,我那上头的金子总是真的。”
“那才多少金!”伙计摆手,然还不及钱举再说下一句,忽有另一只手伸来,一把将那玉佩拿走了。
“……你出来!”程愈定睛一看,就将钱举拎了出去。赌坊侧边是条没什么人走动的小道,他将钱举往墙上一按,“这玉佩你从哪儿弄的!”
钱举一缩脖子,按着小禄子教他的话说:“我这……我这先前赌钱赢来的啊!”
程愈神情一震。
他自不会觉得钱举是和旁人搭上了关系在这种事上唬他,滞了滞:“输给你这个的,也是咱宫里头的人?”
钱举:“那可不呗,这还不一看就是宫中之物?”
程愈心里瘆得慌了。
这几个月来,这半块玉佩一直是他心里的结,偶尔想来就不寒而栗。
当时奉命办差的时候,他多少有些慌神,没注意到这块玉佩什么时候被扯了下去。后来察觉时想回去找,那园子却已被宫正司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他哪里敢贸然进去。
再后来,他听闻宫正司找到了半块玉佩的事,提心吊胆了数日,好在案子就此结了,没人继续往下查。
唯一让他仍有所不安的,就是余下半块了。
现下这另外半块就这么冒了出来。
而且按照钱举所言,这玉佩怕是已在宫中转过了一圈,经过不止一个人的手。
都谁拿到过,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宫正司中见过另外半块的人,他也不知道。
这是个隐患,是个一不留神就会掉脑袋的隐患。
程愈不知不觉已在寒风里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又强子定住心神:“你开个价,这玉佩我买了。”
钱举一愕:“哥哥,这……”
程愈却十分坚定:“要不这样,你今儿输了多少,我尽数给你补上,换你这佩!”
说着就拿起荷包掏钱。到底是主位宫嫔跟前得脸的宦官,这钱说来虽不少,也是咬咬牙就出了,决绝地一把塞给钱举。
钱举刚拿住钱,还没来得及反应,程愈已攥着玉佩走了。
他在墙边望着程愈的背影愣了愣,一脑门子浆糊,不知这些个主位娘娘到底在搞个什么。
这一切,自是在当日晚上就传进了夏云姒耳朵里。
“还真是她。”夏云姒凝神,长声喟叹,“也算深藏不露了。”
五皇子的事她疑过不少人,却还真没太想过仪婕妤。
不过若单是五皇子的事,于她而言也是“事不关己”,她心疼那孩子,但总归犯不上多管闲事为他报仇。
若是顺手为他报个仇倒是可以。
——下一步便是探她是否和姐姐的事也有关了。
夏云姒以手支颐,揉着太阳穴静静斟酌了半晌,
这得找个好日子来办才行,而且最好阖宫都在,气势隆重之下,人更容易被刺出心虚。
近来的“好日子”……
一声婴孩的啼哭激入耳中,她下意识地向外望了眼,透过窗纸隐隐能看到乳母在厢房之中哄孩子的身影。
孩子马上就要百日了。百日宴,正是个阖宫皆在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