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宫阙——荔箫
时间:2019-12-10 10:58:27

  接着,便又是沉默了一阵。沉默间她的神色也黯淡下去,缓缓摇头:“臣妾平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听闻皇长子坠马也未多想。直至昨日与娘娘相遇,听娘娘提起香樟球,才恍然大悟。”
  夏云姒一时只盯着她看,不知该不该信她。
  她觉得这样突然而然的如实相告实在蹊跷,可蹊跷之余,她从神情到口吻,又都委实足够坦诚。
  她便问她:“这些事,婕妤何不直接告诉本宫,非要用那样的明示暗示让本宫蒙在鼓里?”
  宋婕妤苦笑:“娘娘若也曾蒙冤几年、过得暗无天日,就会知道安稳的日子有多好,沉冤昭雪之后便不会想再沾染半分是非了。”
  夏云姒颔首以示认同,跟着却又问:“那今日,婕妤又为何想要直言相告了呢?”
 
 
第99章 往昔
  夏云姒下颌微扬,心下不由自主地猜着, 猜她会说些诸如“见皇长子还是受了暗害, 良心上过意不去”之类的场面话。
  然而宋婕妤注视了她一会儿, 说出的却是:“昨日一见, 臣妾觉出娘娘对臣妾的敌意了。”
  夏云姒眉间微微一搐。
  宋婕妤缓缓笑言:“这倒是拜那几年所赐——那几年里臣妾住在那偏僻清冷之处,日日所见的人不过两类, 要么是可怜臣妾处境的、要么是来踩臣妾一脚的。这两类人可谓天差地别, 日久天长地活在这天差地别间,往日不敏锐的人也要变得敏锐了。是以现下一个人对臣妾究竟是敌是友, 臣妾总能很快地辨认出来。”
  她说得风轻云淡, 然而这风轻云淡却是在长日折磨中造就的。
  夏云姒安静地看着她,她始终自顾自地衔着笑,顿了顿声, 就又说:“而窈妃娘娘您,又是其中不同寻常的一个。”
  夏云姒垂眸:“怎么说?”
  宋婕妤语速放缓,一字一顿里透出玩味:“娘娘入宫不足六年, 与娘娘作对之人却无不折戟, 连昔日盛宠的昭妃亦未能幸免——可见引起娘娘的敌意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夏云姒不语。
  这话倒比她先前所想的场面话来得实在多了, 甚至可称为“露骨”——并无什么大义可说, 不过是为自己的安稳日子谋划。
  “所以臣妾何必平白招惹自己注定斗不过的人呢?和盘托出也就是了。”宋婕妤口吻轻松下来, “不过, 臣妾也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娘娘罢了, 信与不信还请娘娘自行斟酌。若娘娘不信, 仍觉杀了臣妾才可安心, 臣妾无力反击;若娘娘信,想拉臣妾出手相助与娘娘一同斗下去,臣妾也不会答应。”
  她这是想袖手旁观、全身而退,似乎与仪婕妤如出一辙。
  但若她所言都是真的,她又终究比仪婕妤多了两分良善。
  夏云姒一时没多作置评,颔一颔首,只说:“婕妤不妨先说来听听便是。”心下沉吟着,也开诚布公了一些,“本宫听闻仪婕妤亡故之时,婕妤你曾大为悲痛,一度哭至晕厥,你们曾很亲密么?”
  宋婕妤微微露出讶色,盯了她一会儿,由衷笑叹:“连臣妾这样避世之人的宫中也不放过,娘娘真是谋划周密。”
  说着曼声一喟:“是啊,初入慕王府之时,臣妾与仪婕妤确是交好。说到底都是江浙来的,衣食住行上都谈得来些,不知不觉也就熟络了。”
  夏云姒点头:“后来呢?”
  “后来……”宋婕妤眸中微不可寻地黯淡了点儿,“后来,皇上继位,我们就入了宫。初时还好,说到底也不过是潜邸的那波人换了个住处,加起来也就是皇后娘娘、四名媵妾,以及最早侍奉皇上的顺妃,可往后贵妃就出现了。在她出现之前,皇上眼里只有皇后娘娘,谁也没料到她竟能得宠到风头盖过皇后。当时平静之下实是六宫震惊,波澜便也这样泛起来了。”
  宋婕妤回忆着久远的往事,目光迷离起来:“也是那时候,我才知如诗原是个爱左右逢源的人。她从前对皇后娘娘可恭敬得很,那会儿见贵妃得了势却又打起了算盘,想投靠贵妃。”
  “她也算机敏,当时就嗅出了后宫再不可能太平,索性早早地择一主而投。”
  “然而贵妃当时却似乎没那么多想法,又或对她看不上眼,始终不咸不淡的。”
  “再后来……皇后娘娘有了身孕。”
  这话触动了夏云姒的心弦,眼底蓦地一颤。
  宋婕妤咬一咬唇:“有一日如诗突然找到我,几番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她说有人给她支了招,道贵妃得宠至此必定会有野心。若能借着皇后娘娘有孕之时动手,让她不明不白地没了,以此向贵妃投诚,贵妃准会买账。”
  夏云姒深深吸气:“她便这么做了?”
  “是。”宋婕妤苦笑,“她当时与我来说,是想拉我一起,我没答应。现在想来,我却是傻了些——其实只拒绝了她便是了,大可袖手旁观。可那时我年轻气盛,不肯她做这样的事便出言威胁,说她若敢如此,我必定告诉皇后娘娘,让她们一个都逃不过。”
  “等到皇后娘娘生产时真出了事……我就知我完了。她们能在皇后娘娘身上得手,自更不会放过我。”
  “我走投无路,便只得求见皇后娘娘,将她与贵妃的密谋尽数道出。”
  “果然,不几日的工夫,疑点就落在了我头上。”
  “没人能想到我当时有多怕,我怕皇后娘娘并不信我,更怕皇后娘娘即便信了,也仍觉得要了我的命更为稳妥。”
  “万幸,皇后娘娘拼力地保了我。”
  她说着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后来这几年我常在想……皇后娘娘当时究竟信没信我。终是觉得或许也没信多少,毕竟事情查到最后,也没把贵妃昭妃牵连出来,仪婕妤亦牵扯不大。我道出的事并没能得到印证,多像是我在骗她。”
  “可她还是保了我……大约只是因为她心思够善,哪怕只是万一,也不肯让人受冤而亡吧。”
  往事娓娓道来,落在夏云姒耳中,让她既听得心虚又不免心急。
  于是宋婕妤话声刚落,她便追问:“可给仪婕妤支招的究竟是谁?娘娘告诉姐姐了?”
  宋婕妤缓缓摇头:“我若告诉皇后娘娘了,窈妃娘娘您又如何能不知道?”
  夏云姒不由冷然皱眉,宋婕妤察言观色,即道:“娘娘莫急。”
  遂徐徐解释道:“实是如诗当时并不曾与我说明白,我也无从告诉皇后娘娘。到是后来,宫里的事越来越多了,我住在那无人问津的地方反倒没什么人防我。我心存不平,自然日复一日地摸索、打探,几载下来,倒也探出了一些端倪。”
  夏云姒眸光凛然:“是谁?”
  宋婕妤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娘娘想知道?”
  夏云姒淡然:“婕妤会来,便是清楚本宫想知道。既如此,又何必多卖关子?”
  “臣妾也不想卖关子。”宋婕妤薄唇微抿,面上的笑容自入殿以来头一回尽数敛去,分毫都没剩。
  她素来是清素简单的模样,如此绷起脸,倒也有几分肃然。
  她说:“臣妾知道娘娘一直心系皇后娘娘,可以告诉娘娘此人是谁,也担保此人是皇后娘娘之死一事上的始作俑者,其后再无旁人作梗。但娘娘要答应臣妾,除去此人之后便万不可探究其他。”
  “婕妤这话来得奇怪。”夏云姒浅锁黛眉,语气略显生硬,“若当真如婕妤所说,姐姐是姐姐之死一事上的始作俑者、其后再无旁人作梗,本宫自然再无可多探究之事。”
  “娘娘谬了。”宋婕妤缓出些许笑音,微微颔首,护甲抚着裙上那缠枝莲纹的图案,“娘娘如何能不知,这宫中万事皆紧密纠缠、难舍难分。”
  夏云姒不置可否,轻声一笑:“可婕妤适才还说自己不想管任何闲事,现下便已管起本宫来?”
  “臣妾自然不想、也不能管娘娘。”宋婕妤气定神闲,“只是臣妾曾受皇后娘娘救命之恩,而您是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妹妹,臣妾实在不想看您走入绝境。”
  她这样说,夏云姒倒自己听明白一些了。
  她无非是怕她报复到那至高无上的一位身上去。毕竟若算起来,皇后会那样亡故、案子又了结得那样不明不白,他的姑息纵容都难辞其咎。
  这就像是守城的官差守卫懒怠,便怪不得山匪日日来打家劫舍了。
  夏云姒便意有所指道:“婕妤放心,本宫比婕妤更清楚自己对姐姐而言是怎样的分量。况且本宫还有宁沅与宁沂两个孩子要抚养,傻事是断不会做的,那不值当。”
  宋婕妤好似被喂了一颗定心丸般骤然舒气,点了点头:“那就好。”
  而后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寂静里,夏云姒下意识地直了脊背,洗耳恭听。
  便听宋婕妤说:“其实以娘娘的聪慧,先前大概或多或少的自己也疑过了——后宫若论算计之深,没人比得过咱们执掌六宫的顺妃娘娘。”
  不算多么意外的结果,却好似久悬的锤子突然落下,将一切都定了音。
  夏云姒紧紧抿唇,望向多宝架上的一尊玉佛,平心静气。
  耳边,宋婕妤的声音清清淡淡地继续响着:“宫中许多事,皆是与她有关的。只不过她都藏在后头,到头来都与她扯不上干系。”
  “而且,她看人极准。偶有要自己用人的时候,也知道谁都是什么性子。”
  “——娘娘您瞧,如诗不就到死也没把她供出来么?那不是她用了多少手段,而是她早早就摸准了如诗是什么性子,知道此事于她而言有惊无险。”
  说着,她又抿上了饶有兴味的笑:“但近来,她似是急躁了一些。”
  “说到底是手里有了个皇子,心便大了,免不了有了别的算盘。”
  “所以皇长子……当下的事,怕只是头一件。”说着忖度起来,啧着声复又摇头,“但娘娘身边的六皇子,也不会安稳到哪里去。比起来倒是热闹过皇上的皇次子与有着洛斯血脉的四皇子最为安全。”
  是以就连生母早已失宠的五皇子也就那么没了。
  她这是要将可能沾染皇位的皇子一一除掉,为自己膝下的三皇子铺路。
  手腕够硬,硬得堪称丧心病狂。
 
 
第100章 安排
  大雨滂沱而下, 雨帘细密得在夜色中仿佛一片白雾, 只借着廊下宫灯的光晕什么也看不清。
  雨砸在青石砖上, 砸得噼里啪啦的, 不留情面。在床帐中听, 会觉得犹如战鼓。
  夏云姒在这战鼓声中被惊醒,在昏黄的光线中微微侧首, 静静地看向枕边安睡之人。
  她记得在最初与他同寝的时候, 偶尔深夜醒来,她也会这样看着他。那时她心底还会有浓烈的情绪——凛冽的恨意抑或令人热水沸腾的斗志, 都会在他的眉目映入她的眼帘间升起。
  现在时日久了,这感觉慢慢淡了下来。她看着他愈发没了情绪,只余几分淡漠而已。
  不是因为不恨了,只是时日越久, 她愈发觉得为他而有那样的心绪起伏是不值当的。
  她只消好生享受着芙蓉帐暖的片刻欢愉,其余时候,安心做自己的事便是了。
  复又冷睇了他一会儿, 她撑身下了床。
  踩上鞋子, 她没叫宫人, 尽量放轻脚步向外走去。走出卧房房门时莺时不由一怔,忙取了件外衣给她披上, 压着音说:“下着雨呢, 外头凉, 娘娘加件衣裳。”
  夏云姒点点头, 莺时又道:“娘娘怎么了?”
  她轻喟:“醒了, 想出来待会儿。你不必管我,我自己坐坐便是。”
  说着就出了堂屋,坐到廊下,望着眼前细密交织的雨帘,脑中思绪百转千回。
  她说不上完全信任宋婕妤,但今日在宋婕妤走后她思想了大半日,倒觉得也非完全不可信。
  只是,她多希望宋婕妤的话都是假的。
  因为顺妃……实在是不好斗。
  她不同于贵妃昭妃受尽宠爱本就遭人侧目,更不似叶贵姬那样飞扬跋扈讨人嫌。她在宫中的名声一直是极好的,端庄大方,又不嫉妒不招摇,比姐姐的贤名也差不到哪儿去。
  若比心计,她比贵妃昭妃之流更不知强了多少,采苓那样蠢人更无法与之相较。
  ——若宋婕妤所言是真,这些年下来,宫中的桩桩件件十之八九与顺妃有关,皇后与皇子的命她皆有染指。她却至今干净得让人寻不出错处,单这一点她便足够可怕。
  这样周密的人,想扳倒谈何容易?
  而且,连皇帝都对她极为敬重。
  夏云姒可以在昭妃之事上在皇帝耳边轻而易举地扇枕边风,同样的法子在顺妃身上却难行得通。
  夏云姒深深吸气,雨中凉薄的触感与泥土的馨香一并入喉,倒让心中一阵舒适。
  吁出之间,却闻背后门声轻响,正下意识地要回头,又隐约闻得莺时轻声问安:“……皇上。”
  夏云姒便没再回头,犹自淡淡地望着面前的夏夜急雨,与那颜色浅淡的月白色中衣裙一起,给了他一抹凄清孤独的背影。
  很快,便觉那股温柔从背后拥了过来,和暖的感觉将她包裹住。
  她怔了怔,他微微低头,好听的声音低低在她耳边响起:“三更半夜的,怎么出来了?”
  她抿一抿唇:“臣妾……做了个噩梦。”
  说着状似心惊地缓了口气,又续说:“臣妾梦见宁沅与宁沂一并从马上摔下来……实在吓得睡不着,便索性出来待一会儿。”
  语声落处,他温热的气息恰舒在她耳后,他吻了吻她,低沉的声音里透着安抚:“不会的,朕不会让他们再出事了。”
  “可臣妾难以安心。”她并不回头,好像他的吻全然没能将她安抚。她平日可以极尽婀娜的身形仍挺得笔直,他即便以这样暧昧的姿态拥着她,都感受到一股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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