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齐慎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他本来想抽空看本书,瓮里的甜香却一缕缕的冒出来,分明是不喜欢的味道,偏偏勾得他心痒痒。
……算了。
若是不吃,原样让人拿回去,保不准谢忘之会想什么。一瓮银耳羹而已,甜就甜,反正吃了又不会死。
片刻后,李齐慎不挣扎了,认命地再伸手去摸勺子。
勺子入瓮的瞬间,他看着瓷勺上挂出的黏稠糖浆,忽然垂下眼帘,莫名地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算我自作孽,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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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天冷,已到了二月初,往年是渐渐转暖的时候,今年却古怪,不见暖意。入夜时下了场雪,好在并不大,只在石砖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鞋落地能踩出浅浅的脚印,鞋底的雪旋即被压成薄冰。
清思殿里没有女官立规矩,谢忘之闲得无聊,披了件带来的披风,提灯出门,借着行灯微微的光,一脚脚踩在雪上。雪夜里格外寂静,宫人都回屋了,今晚连守夜的人都没有,偌大的清思殿像是只有她一个人。
谢忘之平常懂事,但到底不过十三岁,残存着孩童的玩心,提着灯在院里行走,见四周没人,偶尔还蹲下来拢个雪球玩。
走着玩着,不知不觉地到了正殿门口。正殿一向是充当寝殿用的,内外分割,谢忘之摸不准七殿下这时候在哪儿,懒得上前惹麻烦。
她刚想转身避开,窗上却投出个漂亮的侧影。
窗是直棂窗,糊着窗纸,这个侧影被割得细细碎碎,组合起来却非常漂亮,侧脸轮廓流畅,看样子还应当有一头柔顺的长发。屋里点着灯,这影子落在窗上,像是个出自巧手的剪影,谢忘之盯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东市的皮影戏。
皮影戏里有个故事,本身俗套,讲的是娘子和郎君的一见钟情,触动谢忘之的是其中一个场景,说是郎君风尘仆仆赶来,在窗上瞥见娘子的一个剪影。
皮影本身就是影,自然演不出这个娘子投在窗上的影子,但谢忘之此刻看着这个影子,心里却忽然涌起点捉不到的情思,像是隔着那张隔亮用的布幕,在一瞬间和故事里的郎君心思重合。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七殿下?”
窗没关实,乍听见这声音,窗里的少年一个激灵,最先做出的反应居然是伸手把窗一把压实。
雪夜无声,这一下就格外明显,“砰”的一声,把窗里窗外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谢忘之抓行灯的手一紧,以为这是逐客,有些莫名的难过:“打扰殿下了,告退。”
“……不是!”女孩的声音显而易见的失落,李齐慎急了,生怕她着恼,直接开始胡说,“窗没关实。我染了风寒,不能见风。”
隔着扇窗,听着少年的声音,确实有些闷,好像蒙在水里听别人的声音。再想到先前他突然出现在窗边,谢忘之以为李齐慎就是来关窗的,有点不好意思,仗着他看不见,悄悄抬手挠挠脸:“……这样啊。”
“嗯。”吃了一碗多一分糖的甜汤,李齐慎嗓子真不舒服,咳了一声。
谢忘之听得一惊:“殿下的风寒……很严重吗?”
“尚好。”李齐慎多少年没染过病,真要在她面前装病,有点不适应,转身往门边走。
谢忘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看着那个漂亮的侧影投过一扇扇窗,她也跟着那个影子动,直到在门前站定。
清思殿的门是全封的,上下贯通,谢忘之看不见李齐慎的侧影,但她知道他在后边。她吞咽一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没敢说话。
李齐慎也没多好,脑子里冒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他抬手按在门上,有一瞬间想开门,转念又忐忑起来。
开门这一下容易,后边的事情却麻烦。
谢忘之这人看着软,又好说话,但相处时间长了,看得出骨子里有股韧劲儿。她能接受一个内侍或是乐师当朋友,但未必能接受个皇子,何况还是先前骗她小半年的。
李齐慎缓缓收手,又不放心:“外边冷吗?”
“……还行?”谢忘之哪儿知道门后这人的百转千回,只以为是他不能见风,想去外边而不得,所以才发问。她伸手试了试夜风,“风吹过来,好像有点冷……不过穿了披风,身上感觉不出来。”
“好。”李齐慎再问,“你过来干什么?”
“下雪了,奴婢……”
“停。”
谢忘之一愣:“……殿下?”
“不要这样自称,我不爱听。”
谢忘之惊了,一时没能说出话。
她出身世家,在家时身边的侍女也不少。拿人钱财替人做事,谢忘之不觉得自己比侍女高一等,但也从没想过让她们别这么自称。等到了宫里,她还是这么想,不觉得自称“奴婢”有什么丢人,按规矩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然而现下在清思殿,雪扑簌簌地落下来,隔门而立的七殿下开口让她不要这样自称。
谢忘之说不出她是什么心思,一瞬间觉得好笑,却没笑出来,反倒感觉到睫毛发颤,抖落了细细的雪珠。
“……那失礼了。”她说,“殿下,外边下雪啦。”
“我知道。”
“我喜欢雪,也喜欢出来玩。”谢忘之接着说,“今晚没人,我出来看雪,走一段夜路,也觉得很有趣。”
“你在这里,觉得无趣?”
“……不好这么说吧。”谢忘之老实地说,“我原来在尚食局,过的时间也不算短,熟悉了那边的东西,也有聊得来的朋友。我在这里就没有。”
她顿了顿,“殿下,可能您要觉得我没见识,或者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还是觉得,清思殿很好,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还是尚食局更适合我。”
李齐慎收拢手指,忍住开门的冲动:“无妨。你刚刚说,朋友?”
“嗯。虽然我认识的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和我同屋,有两个娘子,人都很好……”想到姚雨盼,谢忘之还是有点难受,但她不能让李齐慎听出来,含混地避过去,“还有……”
“……还有?”
“……还有个教坊的乐师。”谢忘之本来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和李齐慎提及,说出来都带了三分莫名的羞涩,但真的说出口,反倒轻松起来。
“你认识的人还挺多。”李齐慎心情复杂,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那你觉得他如何?”
谢忘之没想到李齐慎会感兴趣,但总不能说“与你无关”,她犹豫片刻,把行灯放到一边,拢了拢披风和襦裙,背靠着门,缓缓坐下来。
有屋檐挡着,门前那一块是干净的石砖,李齐慎听到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猜测谢忘之是坐了下来。他心里微微一动,也背过身,贴着门缓缓坐下来,和谢忘之隔着一扇门相靠。
然后他听见谢忘之的声音,和先前开口时显而易见的紧张忐忑不同,这次女孩的语气相当轻松,隐约带着点笑意,像是叙述藏在心里的情思。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谢忘之说,“是我见过的,除了我阿兄以外,最好的人。”
第37章 情思
李齐慎心头一颤, 沉默片刻, 才极轻地“嗯”了一声:“你在清思殿,没有新认识的人?”
“当然有。不过,‘认识的人’和‘朋友’总是不一样的。”谢忘之没发觉他的怪异之处, “清思殿的宫人很好, 但总有点疏离,我想我也不能一直在这儿……谈不上朋友吧。”
“你想回尚食局?”
一个问题砸过来,谢忘之心说这也太直接了点, 斟酌着把问题抛回去:“那我能问问殿下,为什么让我在这里吗?”
这问题问得好,李齐慎当时也是一时上头, 乍听见崔适的话, 一股火烧起来,什么都顾不上。有些事他暂且做不到, 但他也绝不坐以待毙, 与其让谢忘之在外边跑, 随时会撞上什么危险,还不如干脆放在自己身边。
他和李琢期不一样。李琢期隐忍慈柔,克制得过分, 李齐慎做事却随心所欲, 弄不好真会疯起来, 李承儆在他面前总还要装一装慈父, 有些事儿干不出来。
然而个中缘由一个都不能说, 李齐慎心里苦, 憋了一会儿,想想采选应当差不多,那批宫人都是特意挑出来的,不至于再到尚食局捞人。
他想了想:“等三月初,你再回去。”
“真的?!”谢忘之霎时兴奋起来,转念又觉得不能这样,清清嗓子,“……多谢殿下。”
李齐慎还能怎么办,只能忽略她显而易见的欣喜,轻轻地说:“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我?”
“嗯。”李齐慎想好理由,“我暂且不能出去,所以想听听外边的事。”
“哦……好。”谢忘之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想了一会儿,“殿下,您认识那个回纥质子吗?”
“叙达尔?”李齐慎微微一怔,“你今天见着他了?”
谢忘之“嗯”了一声:“我去外边时,正巧看见他在喂猫……我没敢多说话,看了一会儿,来了两个人。”
“两个人,看着像是双生子?”
“殿下怎么知道?”
李齐慎极轻地嗤了一声,开口却很平静,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是兰陵萧氏的人,不必在意。不过性子不太好,还是避开为好。”
“……哦。”谢忘之回想起当时的情况,点点头,低声说,“那没有别的了。”
“好。”李齐慎应声,“那听我说?”
谢忘之连忙应声,心底却有些忐忑,不自觉地攥紧袖口:“我听着。”
李齐慎微微一笑:“你看过什么传奇?”
谢忘之万万想不到他会挑这个话题,绷紧的心弦骤然松下来,居然也笑了一下。她其实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提及传奇,能说的话反倒多起来,背靠着门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双方能说的话多起来,李齐慎嗓子不舒服,说的话少,偶尔开口也很克制。更多时候是谢忘之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但她很开心,分明是初次和少年隔门交谈,开口时却像是经年的旧友。
四面寂静,女孩背靠着门,仰头看着漫天飞雪,身旁的行灯兀自燃烧。门里的少年也背靠着门,漆黑的发梢在地上盘曲,殿里点的灯烧出暖黄的光,透过门窗映出去。
细雪渐停,靛蓝色的天幕上居然隐约亮起了几点星辰。
“……后来娶了龙女的书生就做了神仙,还把丹药赠给以前的好友,然后那个好友也不知踪影。”谢忘之轻轻地给传奇收了个尾,“就这样。”
“果然是仙人赠丹。”这故事挺美,李齐慎却没什么触动,不咸不淡地应声。
谢忘之呼出一口气,借着行灯的光看院子:“……呀,雪停了。我该回去了。”
“好。”
“那我先走了,殿下也休息吧,注意身子,风寒再重就不好了。”谢忘之提着行灯起身,拍拍披风。
“嗯。”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谢忘之还是笑了一下,好像站在那少年面前。外边冷,她却觉得眼下那一块微微发热,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没必要的话:“殿下,外边的雪积得很厚。”
“我知道。”李齐慎其实没懂,“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倘若您没有风寒,这时候能出来看看雪就好了。”谢忘之说,“雪刚停,等到明早再看,就不一样了。”
“是。”
李齐慎说话一直清清淡淡,谢忘之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何况夜深,在外边站着实在不好。她知道该走,却好像又有点舍不得:“……殿下?”
“怎么?”
“……啊,我今儿做了碗银耳羹,托人送过来的。”谢忘之攥紧行灯的长柄,指腹压得都有点疼,她却没感觉,兀自低头,睫毛轻轻颤着,低声问,“殿下觉得……如何?”
喉咙里甜腻的感觉霎时反上来,李齐慎强压下去,咳了一声,昧着良心:“……还不错,我挺喜欢。”
“喜欢就好。”谢忘之忽然又欢喜起来,不自觉地靠近门,像献宝一样,“我还会做别的甜汤。既然殿下喜欢,那我再给殿下做。”
李齐慎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若是真天天喝,就凭那多加的糖,早晚要送他去见祖宗。
但他不好拒绝,沉默片刻,认命:“多谢。”
“……嗯。”谢忘之哪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抚过行灯,轻声说,“那我走啦。今晚叨扰殿下。”
“无妨。”
谢忘之再应了一声,拢紧披风,稍稍提起裙摆,踩着铺在地上的雪原路返回。
李齐慎靠着门听了一会儿,确定外边没声了才起身,忽然推开门。
夜里的冷风猛地涌入屋里,吹散了银丝炭烧出的果木香,反倒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李齐慎站在门口,看着天幕上稀疏的星辰,砖石地上铺着积雪,白亮如同银霜。
“是啊。”被风吹起的发梢落回原处,他轻声感慨,“等到明早……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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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人的事儿要做到,第二日谢忘之照例钻进厨房,想做碗甜汤送过去。刚把绿豆泡上,正殿那边却来了个小内侍,说是替七殿下传膳,想要吃口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