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她直觉不对,“不好吃吗?还是你不喜欢里边的什么?”
李齐慎看了她一眼,心念一动,面上却不显,甚至带了三分半真半假的笑:“挺好吃的,我也没什么不喜欢的。”
谢忘之越发觉得不对:“你说实话。”
“……就是实话啊。”李齐慎笑吟吟的。
“我再问你,到底怎么了?”谢忘之哪儿肯放,“不许骗我,不然我就……”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就”的,盯着李齐慎,憋了一会儿,只憋出来一句,活像小孩子闹脾气,“我就不理你了!”
李齐慎愣了一下,差点笑出声。他顿了顿,把笑吞回去,指尖一转,勺子落回瓮里,打了个小小的圈,他轻轻地说:“也没什么。我其实……不爱吃甜的,吃了会犯恶心。”
谢忘之一愣:“那我先前给你做的甜汤……”
“是我吃的。”李齐慎平静地说,“心意难得,不忍辜负。何况是我自己骗你,吃些甜的也无妨,拿茶压下去就好了。”
“那先前的樱花糕……”
“是我截下来的。那天宴上人太多,天知道平常藏着掖着的忌讳有多少,还不如放到我面前来。”
谢忘之一时答不出话,微微皱着眉,看了李齐慎一眼,蓦地垂下眼帘,小声地说:“其实不用这样,不爱吃甜口也可以直接说的……尚食局里几位女官都是好人,不至于因此磋磨人。”
“无妨,心意难得呀。”李齐慎无所谓地笑笑,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勺子,轻松地在甜汤里搅了两下。
看他似乎真要再吃,谢忘之赶紧从他手里一把抽了勺子,把瓷瓮盖好放回食盒,在李齐慎作势要伸手时猛地盖上食盒。她把食盒挎回臂上,起身:“不吃这个了!”
李齐慎好整以暇地看她:“可我饿了。”
“起来,跟我回尚食局。”谢忘之抿抿嘴唇,“我给你做咸口的方糕。”
“嗯?”
“就是你以前吃过的那个,外边是烤得略焦的鸡蛋糕,里边是乳酪和咸蛋黄。”谢忘之转身,“下回要是有什么不爱吃的,不许委屈自己,得和我说。”
看她这样,显然是把先前骗她的事儿放过去了,一门心思扑在李齐慎身上,只想着要把他喂饱。李齐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谢忘之好就好在心思澄澈,既好哄又好骗。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崔适这人实在不行,白瞎了清河崔氏的出身,明明祖上好几位闻名的风流郎君,到他这里出的主意一个个都那么傻,还不如李齐慎自己玩的一把苦肉计。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用鞋尖轻轻敲敲煤球的头,背对着谢忘之,笑起来时眼瞳里的碎金一瞬明灭,语气却乖顺得和神情不符:“好。”
谢忘之应了一声,挎紧臂弯里的食盒,直接往尚食局走。李齐慎旋即也跟上去。
两个人在宫道上渐渐走远,煤球还蹲在原地,舔舔爪子洗洗脸。抹了一会儿,它感觉不对,四面寂静,风过时花圃里枯败的枝条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它好像被毫不留情地抛下了。
煤球“喵”了一声,后腿发力,在宫道上窜了两下,也朝着尚食局跑去。
这边它赶着追,那边谢忘之和李齐慎却都不记得还有煤球这回事。这时间大厨房里在备膳,想到李齐慎的身份,谢忘之不好大喇喇地带着他进去,抄了条小道,从后边绕进宫人住的院子。
“你先等等。”谢忘之把食盒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脸,“我太久没做这个糕啦,不记得里边的乳酪和牛乳怎么放,得先进屋找找先前记的方子。”
李齐慎会意,点点头。
谢忘之朝他笑了一下,略有点尴尬地搓搓手,转身走到屋门前。屋门虚掩着,窗也没关实,里边隐约透出点声音,一个嗓音偏甜,听着像是薛歌书;另一个也是女音,听得出几分老态。
谢忘之想不通这时候薛歌书怎么会在屋里,但既然她在和人谈话,她也不好直接闯进去,抬手打算敲门。
她刚屈起手指,薛歌书的声音隔着门窗,清晰地透出来。
“……唉,我有什么法子?我也不想来宫里,说是做女官,结果到这么个地方……尚食局,呵。”她冷哼一声,带着点恼意,“当初阿耶塞了钱,安排时说得好听,说是这地方不用伺候人。这倒是真的,可哪儿好过了?厨房里忙里忙外的,油烟气熏人,还得洗碗擦桌,恶心死了,穷酸命的下人才做这个呢!”
这话实在刻薄,谢忘之一时手足无措,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听下去,或是转身就走,还是干脆推门进去。
李齐慎先前就跟着她过来,薛歌书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讥讽地笑了笑。但在谢忘之的视线一移过来,他立马微微垂下眼帘,眉眼平和,轻轻在她肩上搭了一下。
谢忘之点点头,刚想说话,里边另一个女音传出来。
这女声和薛歌书不同,沙沙的,像是块将死的老树皮,语气也平缓得多,像是压根没听见薛歌书刻薄的话:“这也没法……都是命,郎主也是念着娘子的,不然也不花这个心思了……唉,不提油烟,娘子同屋住的人可还好?”
“你说得对,阿耶自然是念着我,才送我进宫,还花钱替我打点,否则若是送了歌丹和歌梨,那两个还不踩我头上来?妾生的玩意,也配吗?”前一句薛歌书犹带着点恼意,后半句就是十足的轻蔑了,“不提这个,乳母问我同屋的人……啧,也好不到哪儿去,平白惹人心烦罢了。”
第43章 羞辱
谢忘之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薛歌书背后这么说, 本能地有点恼,更多的却是不小心撞破什么的尴尬。听见旁人背后说自己的坏话, 堪比撞见对方沐浴完刚从浴桶里出来, 她低了低头, 想着退避, 李齐慎却伸手拦住她。
李齐慎迎着谢忘之诧异的眼神,无声地笑笑, 示意继续听下去。
“同屋的有个官家女,这倒还好,就是人闷,小门小户的, 没规矩, 横竖我是瞧不上。”薛歌书接着说, “另两个就更惹人厌, 大概都是民间来的, 没规没矩,天天吵得我心烦。一个话多,偏要凑上来,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若不是在尚食局, 配和我说话吗?”
她啧了一声,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厌恶, 谢忘之都不敢信这是先前非要送她簪子的那个娘子, “另一个比这个还讨厌呢, 先跑到清思殿去,又巴巴地跑回来,害得我都没地方放衣箱。眼皮子又浅,拿了两支我不爱用的银簪子就乐颠颠的,跟这辈子没见过好东西似的。啧,民间来的就是没见识,看得我都恼。”
听她这么说,谢忘之先是一愣,旋即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难过。
那两支银簪她确实收了,当时致谢也是含笑的,可她其实不缺这种东西,从小到大妆奁里的首饰都出自长安城里有名的铺子,再不通这方面,一打眼也知道那两支银簪做工一般,用料也不算纯。
说得过分点,若是戴着这簪子去见阿兄,以谢匀之那个性子,肯定要大呼小叫,一把抱住她,装模作样地说些“妹妹何故如此,沦落到戴这种东西,是阿兄无能,令你受苦”之类的挖苦话。
但谢忘之还是收了。她是想着不能平白拂旁人的面子,不戴是自己的事儿,难得的是心意,却没想到她的致谢,在薛歌书嘴里就是轻轻巧巧四个字。
——“眼皮子浅”。
她颓唐地低下头,李齐慎不太能理解这种小娘子的心思,猜测她是心里难受,自然地抬手在她发顶上揉了两下,又轻轻拍了拍。
那边薛歌书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有的没的,多半是抱怨同屋的人,从孙水蓉到谢忘之,一个个骂过去。同屋的妇人耐心地听完,才问:“清思殿?那是哪儿啊?”
“没什么可说的,七皇子住的地方罢了,偏僻得很。想来她也是脑子不清楚,居然想着去搭七皇子,只可惜连那个鲜卑杂种都看不上她呢。”薛歌书又嗤了一声,“也不多照照镜子,看看自个儿什么样,我就烦这些人没脸没皮,麻雀也想着当凤凰。”
“哎……”妇人再开口时有些迟疑,像是觉得薛歌书这样说不好,又不知该怎么劝她,“这是在宫里,有些话娘子还是藏着点,以前在家里,梨娘子不也听见过,去找郎主告状,惹得郎主……”
“行了,我知道。”薛歌书想起来就烦,直接打断乳母,过了会儿又觉得不好,放软语气,“不用担心,这会儿没人呢,再说听见又怎么样,我连孙家那个都不怕,还怕别的?何况本来就是如此,那些人到宫里就迷了眼,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先前这屋里不就有一个吗?”
“……这是……”
“说起来也没什么,就是这屋里先前住的一个宫人,后来到含象殿去了。也真是空有野心,没那个脑子,萧贵妃是什么人,她也敢在萧贵妃眼皮底下,”到底是说些不该拿到台面上说的话,薛歌书顿了顿,压低点声音,“勾引陛下?”
谢忘之一惊,诧异地扭头看了李齐慎一眼。
李齐慎皱眉,只摇摇头。
“总之是没成的,没挣个前程,还把命丢了。”薛歌书叹了一声,“唉,所以我才烦她们,一个个的看不清自己是什么人,光想着往上爬,最后还不是一卷破草席裹一裹?这都是命。”
前面的都算了,人心难测,总有龃龉之处,但听到这里,薛歌书提起姚雨盼时轻描淡写,字字句句都是高高在上的轻蔑,凭揣测定了姚雨盼的罪,顺带说她是活该去死。
谢忘之听得咬牙切齿,直接伸手,一把推开门,径直往自己榻边走。
这一下动静大,薛歌书眼瞳微缩,不知道她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若是听见了,又听见多少,她想了想,面上挂起甜甜的笑,装作有些惊讶:“呀,忘之,你回来啦?今儿我乳娘来看我,这才在屋……”
谢忘之不想理她,兀自在床头的矮柜里翻了翻,抽出记着点心做法的簿子。
“……找什么啊?”让人这么忽视,平常早该恼了,但薛歌书现下心虚,反倒赔着笑凑过去,“我帮你一同……”
“别装了,我嫌恶心。”谢忘之直起腰,松松地捏着簿子,“既然那么看不起同屋的人,但凡你能当面说,人总有意气不合的,我也敬你直爽;但你只敢在乳母那儿如此诋毁,到人面前又是另一张脸。难道我缺你的一个笑,还是这两支簪子?”
她抬起另一只手,翻出来的银簪准确无误地丢回薛歌书的榻上,在被褥上翻了个面,“我收这簪子,只是因为心意难得,不是因为喜欢。现在我知道你本就没这个心意,那我原样奉还,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别再和我说一句话。”
薛歌书没想到谢忘之能这么硬,一时发愣,还是乳母看着不对,生怕谢忘之背后使坏,连忙说:“这……娘子消消气,我们家娘子是嫡女,平日里郎主都宠着,这才……”
谢忘之只是厌恶薛歌书的做派,对乳母没意见,但也不想搭理她,往边上避了避。
“我瞧着娘子也十二三岁吧?我家娘子长一点,也才十五不到,都是小娘子,哪儿有什么气?”乳母接着说,“娘子心里不舒服,发出来就……”
“回来!”薛歌书打断她。
乳母一愣,回头看她:“娘子……”
“我说回来!”薛歌书恼了,一把扯回乳母,直接对着谢忘之说,“你这会儿倒是这么硬气,平常对着上头的几位女官,倒是别讨好啊?我哪句话说错了,说你是小门小户出身,都算是抬你身价了,也配到我薛氏面前摆脸色?”
“哦,薛氏?”
薛歌书正打算接着羞辱谢忘之,乍听见一把少年的嗓子,清清朗朗,仔细听又有点略微的哑,她一愣,往门边抬头,刚好撞上李齐慎的视线。
李齐慎懒洋洋地倚在门边,慢条斯理,“姓薛的在平兴皇帝快晏驾时才起家,算起来也就二十多年,也配以世家自称?”
“你……”
“薛家这么多年都没出个五品往上的官,攀附世家权贵罢了,在太原温氏和博陵崔氏间辗转,可惜哪家都攀不上。”李齐慎不爱拿权势压人,也不觉得自己身上陇西李氏的血高贵到哪儿去,但既然薛歌书先不说人话,他也懒得当人,开口比她还刻薄,“说你是两姓家奴都算是给你面子,少数了几家,你还真敢以世家自居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这儿是尚食局,我阿耶任门下省左补阙,”薛歌书气得满脸通红,“你又算是什么,跑到这儿来胡言乱语狺狺狂吠!”
“那你大可回去问问你阿耶,”李齐慎没恼,只微微一笑,轻轻地说,“到我这个鲜卑杂种面前,敢不敢站着说话。”
下一瞬他笑意顿收,眼瞳骤然冷下来,简直是眉目生寒,“给我跪下!”
薛歌书顿时脸色煞白,看着门边的少年,腿都有点抖。
她看不上同屋的三个人是真的,但也没想着真撕破脸,无非是在乳母面前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回头还不是得捏着鼻子和她们同吃同住。至于清思殿的七殿下,薛歌书更是不了解,纯粹听人背后说过,有样学样说他是“鲜卑杂种”,随口一说而已。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回,让李齐慎听了个正着。
薛歌书嘴唇发颤,僵了一会儿,缓缓跪下去,低头认错:“殿下恕罪,奴婢、奴婢眼瞎心盲,是奴婢的错。”
刚才有多气势汹汹,这会儿就有多低眉顺眼,这倒也是个奇人,李齐慎只觉得这模样像极了见过的几条猎犬,猎场里连只兔子都扑不到,对着妇孺乱叫,看见稍年长些的郎君就夹着尾巴呜呜咽咽。
“你这样子,倒确实是薛家人了。”李齐慎懒得多说,视线转到谢忘之身上,语调温温柔柔,“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