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忘之应声,给李齐慎看了看手里的簿子,绕过跪在地上的薛歌书,出门往小厨房走。
见两个人出去,乳母连忙想扶薛歌书,却被薛歌书一把推开。
乳母一愣:“娘子这是……”
流着鲜卑人的血,再不受宠,李齐慎也是皇子,是君,想折腾个宫女易如反掌,他没说怎么罚,也没说跪到什么时候才能起来,薛歌书真不敢起来,心里再怨恨,也只能咬咬牙忍了。
只是这回她不敢乱说话了,狠狠一咬牙:“别管我。”
七殿下暂且不管,想到刚才谢忘之出去的样子,薛歌书就恨得牙痒痒,放在膝上的手都紧紧收起,指尖揉着襦裙,用指甲搓、用指腹扯,恨不得这裙子用的不是布料,而是从谢忘之身上剥下的人皮。
可除了揉自己的裙子,她毫无办法,看样子谢忘之真是搭上了李齐慎,薛歌书只能忍。
忍了一会儿,她猛地抬头,刚好看见一道黑影从门口窜过,像是只漆黑的猫。
第44章 纠葛
看着一碟小方块被一个个吃干净, 李齐慎甚至不动声色地舔去指尖上不慎沾到的碎屑,谢忘之就知道他是真喜欢这口味, 悄悄地在簿子的那一页折了个记号,揣回怀里:“这个馅的甜咸能调,你喜欢甜些还是咸些?”
“这样就好。”李齐慎用舌尖舔过牙面, 回忆一下刚才入口时满溢的牛乳味儿,舌面上却好像还残存着磨细的咸蛋黄,“不过外边的鸡蛋糕或许能再软些, 这回好像焦过头了。”
谢忘之小小地“啊”了一声, 有点局促:“那是燎过头了……不好意思,这回我做的时候有点走神。”
“我瞧着薛家那个不像是能共事的,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李齐慎没纠结她为什么走神, 只问,“不然,还是跟我回清思殿?”
“……唔, 这就不了吧。”谢忘之沉思片刻,皱了皱眉, “来来回回的, 既麻烦你, 尚食局里的女官恐怕也要觉得我这人讨厌。别的法子也没有, 总归不是我犯错,是她背后乱说话……先这样住着吧, 实在不行, 我去和女官说说, 换个地方。”
“也行。”一个官家女而已,还不是出身世家,处理起来容易得很,李齐慎并不介意,信口回答。
然而下一刻谢忘之断了他的思绪:“对了,可能你要觉得是我瞎想,但我还是得和你说。虽然她确实很讨厌,但你不能背后插手。”
“嗯?”
“她自傲阿耶在朝中做官,看不起同屋的人,这是她的过错,但她现在还没做出什么危害我们或是尚食局的事儿,若是你插手,那就是以权谋私,我们反倒变成坏人啦。”谢忘之摇摇头,认真地看着李齐慎,“我不想这样的。”
这模样实在天真,李齐慎心里觉得好笑,看她时却一脸严肃,也认真地点点头:“好,我不做什么。不过我多问一句,若是接下来她犯什么事,那你又如何?”
“那我第一个把她揪到典膳面前!”谢忘之也有脾气,气鼓鼓的,“我才不放过她呢。”
李齐慎没忍住,笑了一下,在被察觉之前舔过嘴角,面上风平浪静:“好。人心难料,自己当心。”
“嗯,我想她总也做不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我会当心的。”这话题揭过,谢忘之收了碟子,想着过会儿再打热水洗,“你吃饱了吗?”
“饱了。”
“那就回去吧。”谢忘之实话实说,“这会儿宫人都是要做事的,我得赶回大厨房去,不然女官要觉得我爱偷懒。”
李齐慎点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作势要转身。他刚一动,谢忘之肩背一垮,显然是松了口气,好像把心里压着的东西卸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来,”李齐慎止住动作,慢悠悠地转回去,这一声反倒吓得谢忘之浑身一颤,看他时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他笑笑,凑得更近,“我觉得你不太对。”
面前突然凑过来一张脸,姿容冷丽,眉目生寒,偏偏浮着点恰到好处的笑,眼睛里沉着的碎金一晃一晃地勾动人心。谢忘之说不清自己在惊什么,本能地揪紧袖口,面上迅速红起来,颤着睫毛,憋了会儿才找托辞:“没、没有啊……可能是太熏了,刚才真贴着火呢。”
“是吗?”李齐慎又凑近一点。
谢忘之更惊,后退半步,另一只脚还没接上去,脸颊先被捧住。控着她的少年在一瞬间神色变幻,笑意收敛,李齐慎认真地看着她,甚至用指腹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不要瞒着我。”他轻轻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心里藏着事情。”
“我……”
“无论是什么事,总能和我说说的。我能解决是最好;”李齐慎接着说,“又或许我不能,但也比你憋着好。”
指腹再一次抚过脸颊,指尖几乎是挨着眼下擦过去,仿佛擦去尚未流出的泪水。李齐慎没再说什么,收回手,安静地等着谢忘之开口。
谢忘之一愣,没来由地抬手,摸过眼下,像是借着那地方和他短暂地牵手。她同样看着李齐慎,沉默很久,忽然垂下眼帘:“……是啊,我是想着事儿呢,不然也不至于连这个糕都做不好。”
肯说就好,李齐慎微微一笑:“是什么?”
谢忘之又沉默了,在心里演练一番,斟酌着该怎么问,片刻后才再度开口:“上回你没告诉我,我以为你是不知道,但我现下想想,你大概是不好说吧?我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就这么一件,雨盼她……”
她顿了顿,抬眼看李齐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来了。
这话真不好答,李齐慎难得无言,也沉默片刻:“我知道,只是当时不好说。”
“嗯。”谢忘之应声,呼出一口气,“那现在告诉我吧,她怎么了?”
“……她是被人掐死的。”
“谁?”果真如此,一瞬间谢忘之感觉心跳都快起来,她舔舔嘴唇,“你知道吗,是谁?”
“我托乐言去问的,含象殿那边咬死是自缢,但颈上的勒痕不对。能让他们这么隐瞒,再想想近来的那几个道士,”李齐慎笑出点讥讽的意思,声音淡淡的,“若我没猜错,是我阿耶。且恐怕她生前……不只是被掐杀。”
中间的话不用多说,谢忘之不傻,大概猜得出是怎么回事,她一时答不出话,没敢继续看李齐慎,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灶台。她觉得有点晕,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跳。
……原来如此,原来姚雨盼是这样死的。
耻辱、恶心,至死都不得安宁。
年前她还是活生生的人,巧笑倩兮,想着要攒钱寄回家,免得家里的弟弟妹妹难过;可她没挨到那一天,不过十几天,红颜成枯骨,一卷破草席当做棺椁,死后还要受薛歌书的嘲笑。
时过境迁,刚刚得知噩耗时的悲戚被时间冲淡,如今知道真相,从心底冲出来的就是怨恨和愤怒。这感觉比当时让太子妃借故罚跪时还明显,和血气一起直冲上来,恼得谢忘之晕晕乎乎,不自觉地收紧手,修剪得宜的指甲在掌心里掐出深深的红痕。
这就是为君者吗?为君者是人,其他人就不是吗?凭什么……
……凭什么!
谢忘之死死低着头,额发垂落,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李齐慎猜得出她在想什么,这种感觉他经历过无数次,甚至比她更深,让他想起来都咬牙切齿。
“所以我才赶来,让你去清思殿,等熬过采选才回去。这次采选的宫人,恐怕命都悬在丝上,即使能逃过我阿耶,取炼丹用的东西,也太伤身了。”但李齐慎只是接着说下去,语调平静,“我没那个本事,我救不了她们,我只能保你。只要你在清思殿,就绝不会遇上这种事。”
“……我明白。”谢忘之嘴里发苦,她知道李齐慎也没有办法,并不怨他,她只是觉得难受,“那太子呢?他……也不行吗?”
“皇帝还走得动之前,哪个太子有那么大的权力?何况他……”李齐慎不打算在谢忘之面前说李琢期什么,换了个说法,“他若真有那么大胆,也不至于保不住未婚的妻子。”
谢忘之愣了:“什么?”
李齐慎本来没想着把这事儿说出来,但既然都提到了,他也不避讳,只是隔墙有耳,他不能大喇喇地直接说。
“失礼了。”他上前一步,忽然伸手松松地揽住谢忘之,下颌卡在她肩上。若是有人匆匆瞥见,大概会以为这是少年和女孩耳鬓厮磨,但李齐慎贴着谢忘之的耳朵,低低地说着宫里隐藏的秘密,“萧贵妃出身兰陵萧氏,是当初定下的太子妃。”
谢忘之惊诧地睁大眼睛,肩背僵硬,颤了颤嘴唇:“这……”
“四……不,是五年了。五年前宫里设宴,邀了各家贵女,其实朝上风云变幻,清河崔氏早就有心思,要迎萧棠为太子妃。”李齐慎忽然换了说法,用名称呼,“那天我在宫里游走,在长生殿附近的海棠林里遇见萧氏姐妹,萧萱上前来问路,问的是东宫。”
“我那时并无防备,就指了路。但不久后乐言听了消息,说是我阿耶在海棠林里遇见个萧氏的贵女,颇为投缘,再之后就是太子迎娶萧氏嫡女萧棠,萧萱去道观修行后入宫。”
“……萧棠?”李齐慎这番话听着挺正常,就是父子娶姐妹有点让人不舒服,但谢忘之总觉得怪怪的,“是指太子妃吗?”
“不,”李齐慎说,“这是萧贵妃的闺名。做阿耶的强行幸了儿子的未婚妻子,多可笑啊,为了粉饰太平,只好让她们换了身份。”
谢忘之惊了,当初的记忆涌起来,前因后果一瞬间打通,刹那间明了萧贵妃为什么忌讳海棠。
因为她不是萧萱,她才是真正的萧棠;而她本该嫁给太子,却在海棠林里被迫委身给未来夫君的父亲,于一个女人而言,这是何其的耻辱和痛苦,连带着海棠也成了她的噩梦。
谢忘之浑身发抖,压在唇上的牙尖没注意,一用力,磕出个细细的伤口,一滴血渗出来,像是纸上红豆。
第45章 疹子
那滴血滚过嘴唇, 滴在李齐慎领子上,他浑然不觉,依旧松松地拢着谢忘之,搭在她肩上的手却收紧, 几乎是贴着她的肩, 却留出一线,不会让她察觉。手收得有多紧, 渗出肌肤的青白色多明显,李齐慎藏在心里的怨恨就有多深, 日日夜夜灼烧着他, 像是要把他烧成灰烬。
对着谢忘之,有些话他说不出来, 只能烂在心里, 胸腔里边跳动的东西仿佛一个腐坏的果子, 每跳一下, 就烂出难以忍受的剧痛。
这就是大明宫,这就是他的父亲和兄长。如果陇西李氏的血像是手脚那样可以斩断, 李齐慎会毫不犹豫地挥剑,但他不能, 他只能流着令他感到悲愤的血, 耻辱地活下去。
他死死咬着牙,肩背紧绷, 再开口时却很平静, 好像压根没说过什么:“那么, 你怨恨我吗?”
“我为什么……要怨恨你?”谢忘之没懂。
“害死你朋友的是我阿耶,将要害死那些宫人的也是他。”李齐慎看着灶台里跳动的火星,“就算我不想承认,我也是他的儿子,我祖上也没有光明澄澈过。”
他轻声说,“我流的血就是这样脏啊。”
谢忘之没回答,也没动,呆呆地站在原地。
虽然没真肌肤相贴,但两个人靠得也不远,李齐慎能隐约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心跳得那么快,那具身体却是僵的,谢忘之一言不发,任由他搂着,透出的排斥却不作假,李齐慎视线向下一移,就能清晰地瞥见她颈上骤然冒出的鸡皮疙瘩。
他忽然觉得好笑,旋即又是一阵无力。李齐慎想,合该如此,他在淤泥里打滚,怀着要把自己烧死的怨恨,谢忘之却不一样,她爱恨分明干干净净,该离他远点才……
“不。”
李齐慎还没想完,肩上忽然一重,他没防备,居然诶谢忘之推出了几步。他诧异地看过去,眼前的女孩怒意未消,脸都是红的,气鼓鼓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蒙着薄薄的水雾,乍一看还以为是要被人气哭了。
“我不会怨你,也不许你这么想。”谢忘之一字一顿,“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你阿耶再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干什么把自己和阿耶、阿兄绑在一起?”
李齐慎眼瞳一缩:“你……”
“你走自己的路,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样就够了。”谢忘之顿了顿,“只要你不像他们一样,我就不会怨你。我说过你是我的朋友,别的我才不管呢。”
“……好。”李齐慎听得心头震颤,舌尖一滚,吐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字。
“所以不用担心,我分得清。我确实恨啊,但我没法给雨盼报仇,是我无能,不会因此怨恨你的。”谢忘之哪儿知道他心里的百转千回,只以为他是懂了,朝他笑了一下,“不早啦,你回去吧。”
李齐慎应声:“若是遇上什么,这回不必去教坊了,直接托人到清思殿传话即可。”
谢忘之点头,再笑了一下,背过身,从锅里舀了热水,神色平静,提着长柄木勺的手却微微发颤。
李齐慎眼尖,看见了这一点暗搓搓的小动作,但他只当做没看见,转身往外走。小厨房就那么大,不过几步,他推门出去,反手关上门。
听着背后“吱呀”一声,门合上了,他没立即抬腿,反倒在门上靠了一瞬。李齐慎看着天上的流云,琥珀色的眼瞳里飞过几只冬鸟,他无声地说:“……焉知不能报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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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一别,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接着一直到二月底,谢忘之都没怎么和李齐慎见过面。李齐慎似乎在忙千秋节的事儿,大多数时候让煤球送个什么,偶尔见一面也是匆匆忙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