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面而已,谢忘之也不多心,何况屋里有的是让她着恼的事儿。毕竟和薛歌书彻底撕破脸皮,她原本想换个屋子住,却正逢上采选和放到了年龄的宫女出宫,一来一去,尚食局的空屋被填得满满当当,有几间屋子甚至还搭了多的榻让人暂住,谢忘之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好在薛歌书像是被李齐慎吓怕了,当天结结实实在屋里跪到楼寒月和孙水蓉快回来的时间,好歹是贵女,长这么大也没这么跪过,当晚就有些瘸,连着半个月走路都一瘸一拐。腿脚不好,人也老实了,谢忘之不知道她背地里会不会再说那些话,但至少平常没折腾,也不像先前那样什么事儿都要伸一手,彼此谁都不搭理谁,倒也能住下去。
上巳节那天李齐慎没去曲江宴,倒是来了尚食局,不过看样子匆匆忙忙,分明是从清思殿到尚食局,硬生生让他跑出风尘仆仆的味道。
宫人不过上巳节,曲水流觞是没法玩,谢忘之拿了春里吃的艾饼和花糕给他。李齐慎却没什么胃口,只稍稍尝了尝,说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总有意无意地抬手挠肩颈交界的位置。
谢忘之觉得奇怪:“你怎么了?衣裳穿得不合适吗?”
“……不是。”李齐慎本来不想说,转念又觉得遮遮掩掩没必要,“是发疹子了。”
他没想太多,那位置也用不着特别避讳,干脆稍稍拉开一线领子给谢忘之看。李齐慎的肤色白,锁骨处那一片红疹看着就更瘆人,细细密密的红点连在一块,他又忍不住要挠,让衣领三蹭四蹭,一小片都红了,一打眼还以为是大块的胎记。
谢忘之惊了:“这……你这去太医署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忌讳这时候的什么花,大概是不小心蹭着过,但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花。”李齐慎想起来就恼,“太医开了药,得连着喝十来天。”
“这药有效吗?”谢忘之看看那边红疹,直觉不太靠谱。
“算是有效吧。”李齐慎蔫蔫的,“别的地方没再发新的,这片也没变多,但不见好,还是痒。”
谢忘之盯着那一小片红疹看了一会儿,抛下一句“你等会儿”,噔噔噔地跑回屋里,又噔噔噔地跑回来,手里捏着个小瓷瓶,直接开了盖子:“怎么不开外敷的药呀?这是我以前用过的,不算好用,但能止痒。”
能痒到晚上都睡不好,李齐慎死马当活马医,但凡是药,先涂了再说。他点点头,伸手想去蘸些药膏,谢忘之却已经在瓶子里剜了黄豆大小的一点,直接按在了他锁骨上。
这药果真能止痒,凉意刺骨,一抹到肌肤上,冷得李齐慎打了个寒颤。他旋即发现谢忘之贴得很近,指腹隔着薄薄的药膏点在他身上,女孩的呼吸一起一伏,落下来时激得他浑身一颤。
李齐慎低头,发现谢忘之好像又长了点,比正月里高了些。近来天渐渐热起来,她换了春服,齐胸的系带紧紧系在胸前,居然隐约能看出点其下的起伏,不明显,像是藏在土里的芽,等着天再热些时破土而出。
他莫名地觉得喉咙发紧,往后退了两步。
“……哎,”谢忘之指尖还沾着点药膏,莫名其妙,“你跑什么呀,还没抹匀呢。”
“……太凉了。”李齐慎脑子里乱七八糟,自己也没明白刚才那一瞬的感觉是什么,信口说,“里边有点不舒服。”
这药膏确实凉,但抹开了就觉得一般,谢忘之没想到李齐慎反应这么大,只以为是这地方平常裹在衣裳里格外娇嫩:“就是要凉嘛,就能把痒压过去。现在还痒吗?”
李齐慎迅速拉紧领子,指尖落在领口,没来由地下滑几寸,在心口挠了一下,含混地说:“尚好。”
“对吧?”谢忘之浑然不觉,笑眯眯地把瓷瓶盖上,递给他,“这药膏过会儿就渗进去了,不能管很久。这个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李齐慎接过瓶子,放进怀里时状似无意地捻了一下:“多谢。”
“没事啦。”谢忘之有点不放心,“对了,我以前吃西域来的果子,也起过疹子,当时的医师说沐浴不能用太热的水。你记着点,也别吃发物。”
李齐慎点头,想了想:“好,我记着了,这就回去了。”
来了没多久,连艾饼都没吃几口,谢忘之不懂他为什么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但也不至于拦他,含笑点头:“好,那下回见啦。我给你做别的。”
李齐慎胡乱应了一声,转身急匆匆地出去,一路低着头,快到清思殿才抬起视线。
怀里的瓷瓶硌着胸口,春时的风吹过来,分明没多少暖意,他却觉得脸颊发烫。饶是当年身处险境,李齐慎也从未这么心慌意乱过,偏偏他还弄不清楚这点让他烦躁又兴奋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恼得他想揪头发。
领子下抹过药膏的地方不痒,甚至残存着微微的凉意,其他地方却热起来,心口没来由地发痒。呼吸也是热的,李齐慎抬手试了试,只觉得像是吞了口岩浆。
他在清思殿的院门前站了会儿,一抹脸,径直往偏殿里沐浴的地方走。
第46章 人事
沐浴用的偏殿门一开, 外边微凉的风灌进来, 吹散殿里弥漫的水汽, 一瞬间居然有点微微的凉意。李齐慎信手拢紧寝衣外边披着的大袖,没管松垮的寝衣领子,大喇喇地露着一小片锁骨, 趿拉的木屐踩出湿漉漉的声音。
他不爱让人贴身伺候,尤其是沐浴这种事, 宫人都被赶到外边候着。李齐慎一出去, 最先迎上来的就是常足,托着块干燥的帕子, 上赶着替他擦拭犹带水汽的发尾。
“差不多了。”李齐慎让常足擦了几下, 随手示意他退开。
按平常的规矩, 常足该知情知趣地退下去, 但这回不, 他捏着手里的帕子, 迟疑片刻, 又凑上去:“殿下, 您这头发……可还湿着呢。要不然, 奴婢再替您擦擦, 免得染风寒?”
“不用。”李齐慎莫名其妙,径自要往正殿走。
常足却又拦他:“殿下,还是擦擦吧?头发湿着不好, 奴婢听说湿气入体, 伤……”
“怎么回事?”李齐慎直觉不对, 脚步一顿,推开常足递过来的帕子,视线落到他身上,慢悠悠地说,“说实话。”
常足心里确实藏着事儿,奈何这事不好明说,然而李齐慎这个表情他实在很熟悉。不论遇上什么事儿,但凡李齐慎咋咋呼呼,像是个爆竹,那其实压根没什么;但他表现得越平静,底下蓄着的波涛就越强,发作起来也越受不住。
顶着李齐慎的注视,常足实在不敢撒谎,憋了半天,支支吾吾:“……殿下,那个,东宫那边来人了。”
“哦?”
“是太子妃娘娘派人来的,送了些参,此外……说是、说是承了太子和太子妃的意思,挑了身家清白、年龄合适的宫人,来……”常足吞咽一下,眼睛一闭,一口气把话说了,“来教您人事。”
李齐慎微微一怔,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我用得着东宫找人来教?”,琢磨一会儿才明白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子到了一定的年龄,确实得知道这档子事儿,不然将来正儿八经迎娶哪家贵女,到了榻上一窍不通,万一遇上个泼辣点的,下半辈子在妻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至于谁来当这个“开蒙”的女师,多半是尚寝局里挑出来的宫人。虽然双方不见得能有感情,宫人的身份也不够高,但毕竟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总有些不一样,这宫人往往能留在皇子身边,随便给个侍妾的名头,往往不会再承宠,但往后也算是有个依靠。
能亲自指人过来,看来太子妃是急了,生怕当年的事情藏不住,急赤白脸地要往他身边塞人,想着用这种法子制住他。
……蠢货。
李齐慎露出个略显讥讽的笑,示意常足退下:“我去看看。”
他没管身后的人怎么答,径自往正殿走,直接开了门进去。
正殿是寝殿,内外分割,外殿摆着桌子,桌后端端正正跪坐着个娘子,一身宫人穿的齐胸襦裙,微微低着头,低眉顺眼。听见开门的声音,她一惊,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寡淡的脸,眉眼间三分惊诧,倒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可惜李齐慎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直接问:“太子妃叫你来的?”
“是。”宫人更惊,愣了片刻,像是大梦初醒,慌慌张张地提起裙摆起身,到他面前跪下,“奴婢桃枝,见、见过殿下。”
“桃枝。”李齐慎随口重复一遍,“那你知道太子妃叫你来干什么吗?”
桃枝脸色一白,低下头,牙齿都在打颤:“……奴婢知道。”
“回尚寝局去。”看她这幅战战兢兢的样子,李齐慎知道宫人难做,不为难她,一拢滑落到臂弯的大袖,“和外边的少监说一声,尚寝局不会为难你。”
他懒得多看桃枝一眼,转身要去内殿,忽然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距离太近,李齐慎来不及反应,还没抬手,腰先被死死抱住,女子的脂粉香凑过来,带着股甜味儿,让他霎时喉咙口发毛,几乎要呕出来。
“殿下、殿下……奴婢是太子妃娘娘指来的,这么回去绝没有路可走。奴婢知道自己不入眼,但您别点灯,都一样……”桃枝卡着少年劲瘦的腰身,颤巍巍地伸手,指腹探向李齐慎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求您收了奴婢吧……”
她颇有技巧,虽然未经人事,但对付个少年足够了,那只手柔若无骨,柔软的指腹一撩一擦,点在李齐慎露出的锁骨,恰巧抹过那片发了疹子的红痕。
下一瞬李齐慎挥臂,狠狠一推,直接把她推到了地上。
桃枝没防备,跌得一声痛呼,腰背处剧痛,像是断了骨头。但她不敢再如何,半坐在地上,惊恐地看向少年,嘴唇颤抖:“殿下息怒……奴婢、奴婢……”
“这么看,倒是个美人儿。”李齐慎的反应出乎意料,他刚才推的那一把那么用力,好像黏到身上的是只黏糊糊的大虫子,这会儿神色却很平静,微微歪着头,眼瞳里倒映出跌坐在地的娘子,面上居然浮出点笑意。
桃枝以为他是少年心性,刚才那下是害羞,心下一喜:“殿下……”
“我曾听闻美人在骨不在皮,如今倒是送上门来一个美人。那不如让我看看,”李齐慎取了架上的剑,指腹一退,剑鞘“当啷”一声落地。他收拢手指,对着桃枝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碎金和灯火在他眼中一同流转,“到底是不是真的。”
在桃枝求饶或是逃窜之前,剑光挥落,像是斩落星辰,又像是劈开月光。桃枝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濒死的尖叫,但她没感觉到痛,也没有血液飞溅的触感,只听见重物落地的闷响。
她浑身僵硬,颤抖着睁开眼睛。屋里霎时暗了不少,身边滚着个青铜灯座,断口平整光洁。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桃枝双腿发僵,连连求饶,“奴婢也是没有办法,饶奴婢一命,求求您,求您……”
李齐慎握着剑,垂眼看向脸色煞白的女子,一言不发。刚才那一剑劈断了一盏青铜灯,只剩下另一盏,屋里的光不够,落在他身上,半明半灭,刚巧在他身上分界,照得这少年一半是人相,一半是修罗。
偏偏他的神色很平和,微垂眼帘,无悲无喜。挥剑的动作太大,原本就松松垮垮的大袖滑到臂弯,寝衣领子敞得更开,露出李齐慎稍嫌单薄的身子,锁骨笔直锋利,一侧自锁骨到胸口漫着一片红斑,像是个怪异的胎记。
“……殿下……”
“我不杀你。”李齐慎信手丢了剑,“回去告诉你主子,让她给我安分点,否则别怪我把当年的事扯个清楚明白。”
他懒得理桃枝,又觉得被她抱那一下实在恶心,直接脱了大袖甩在地上,转头急匆匆往偏殿走,打算再沐浴一回。
门“哐”一声关上,宫人先前就不在正殿里,一时只剩下桃枝一人。她还僵着,肩背却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她缓缓撑起身,朝着李齐慎脱下的那件大袖挪了挪。桃枝屏住呼吸,看看门窗,颤抖着伸手,悄悄地用长指甲勾走了一缕绣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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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正殿。
“……他真这么说?!”
“回娘娘,是,七殿下是这么说的,奴婢不敢撒谎。”桃枝跪在太子妃面前,头死死压低,放在裙摆上的手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这模样确实乖顺,奈何太子妃气不过,死死咬牙,手里上好的大邑瓷脱手,正好砸在桃枝面前,滚烫的茶水溅了她一身,白瓷片和碎屑飞溅。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桃枝被烫得一抖,却不敢用手擦,“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怎么办?”太子妃想起来就气,越看越觉得挑出来的这宫人碍眼,“还不是你不争气,连个十五岁的孩子都控不住!”
桃枝哪儿敢再开口,这会儿只是被茶水烫一下,太子妃若是真恼起来,命人把她拖出去打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她一咬嘴唇,心一横,双手按在地上,脑壳实打实地磕在青石地面上,听着都觉得头痛。
“……算了。”听她磕了一阵,太子妃忽然说。
桃枝一愣,茫然地抬头,额上全是细细的汗:“……娘娘?”
“既然他这么说,那留他不得了。”太子妃定定心神,“我问你,七殿下身上,你可看见了什么痕迹?”
桃枝莫名其妙,但还是努力想了想,伸手在锁骨到胸口处比划一下:“……回娘娘,好像确实有一个。就在这地方,红的,这个大小……应该是个胎记。”
“知道了。”这地方不算太隐秘,太子妃有点失望,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用,“你先前拿过来的,是不是从七殿下衣裳上勾下来的绣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