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的水墨刺青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要是同行来偷艺甚至砸场子,那事情就严重了。
希孟更是一头雾水。问他是哪个馆的?
“我博物馆的。”
陈亮:“……”
玩我是吧!
希孟没觉出自己说错什么话:“我只是说,你——您的技术还有待提高,不太适合现在开业。既然您不爱听,我告辞便是。”
他没兴趣吵架。佟彤许诺晚上给他点羊蝎子,比小龙虾还好吃。
陈亮怒发冲冠,往他前面一挡。
“留步!”
第11章 化妆刷
陈亮气冲冲地往外一看,外头已经聚了好几个好奇游客了。
他这刺青馆高调拉风,贴着一堆奖章、新闻报道和名流合影,路过的游客十有八九都会格外留意一下。
更别提,突然冒出来个不像凡人的小白脸,上来就把人家“水墨刺青第一人”diss成了学徒水平。
剩下的那十之一二也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围了过来。
陈亮捋捋自己的马尾辫,有点出汗。
这要是气势上输人一头,让人在网上一传播,他网红也别当了,等着被群嘲吧。
“兄弟,”他冷冷道,“你把我心血创作说成少儿水平,想必自己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敢问贵馆开在哪里,有作品吗?也让我观摩学习一下。”
希孟想走,门都被堵住了,无奈说:“我没店,也不会刺青,更不会教别人。随口一说,冒犯之处莫怪。”
他是真不想在这儿耗下去了。谁知道现代人这么玻璃心,听两句实话都炸。
他摸出手机给佟彤发信。刺青馆被花花绿绿的照片贴满了,找不到名字,就发了“民宿”俩字。
也不是求助的意思,就是觉得佟姑娘也许能够理解这位陈先生的脑回路。
换言之,大明星懒得跟凡人扯皮,把小助理叫来处理一下。
陈亮却愈发怒了。诋毁人不要本钱,还想溜?
“要么您在我这儿现场做一个,”他甩出一张人造皮,“要么赔礼道歉。否则咱派出所见,诽谤罪没跑。”
希孟连看都没看,“都说了我不会用那机器。”
“那你描张图也行啊!”刚才选图案的小姑娘之一忽然开口,语气还挺兴奋,“随便画个什么,省得人家说你不专业。”
小姑娘可能是做销售的,态度又好嘴又甜,还殷勤拿来纸笔:“帅哥一看你也学过画,也许流派和这位陈老师不一样。大家切磋一下,不要吵嘛。”
要么说颜值即正义。小姑娘这是向着他说话。只要他证明一下自己,还不伤陈亮面子。
陈亮幸灾乐祸地没出声。他在这方面有自信,自己绝对是是国画界最会刺青的,刺青界最懂国画的。这小白脸就算是中央美院在读,头一次上手这些专门为刺青而定制的丹青图案,十有八九就是公开处刑。
他暗示助手赶紧开摄像头,录下这打脸的一段,回头匿名投稿到本地公众号去。
果然,“小白脸”茫然接过铅笔,回头看了看外面那个画速写的学生。她丝毫没被身边噪音惊扰,手持铅笔画得正入神。
“这笔我不会用。太硬。”他无所谓地一笑,“这里有毛笔吗?”
大伙面面相觑。又不是摆摊算命的,谁随身带毛笔啊!
陈亮冷笑出声,对门里门外围观群众喊道:“大家看见了吧,这是无理群闹……”
“吵什么吵,”忽然一个陌生女声插入了争论,“谁说他不会?”
*
佟彤听到那些看热闹的议论纷纷,再看陈亮店里这架势,秒懂。
平心而论,她觉得陈亮的作品确实很出色。但再出色又怎样,凭什么跟国宝过不去?
陈亮看到来帮腔的是个软萌小妹,压根没把她放眼里,不耐烦地说:“会会会,我服了!您哪,赶紧把男朋友领家去,大周末的干点什么不好,误了我的生意,误工费你赔得起?”
佟彤不理他,飞快翻手包,抓出一支化妆刷,塞希孟手里。
“能用吗?”
*
接下来,刺青店里看热闹的游客们,目睹了令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只见那个“无理取闹的小白脸”,接过化妆刷,抖掉上面的粉,捏捏刷毛硬度,摇摇头,似乎不太满意。
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将刷毛沾了墨,取过桌上一张顾客登记表,试了一下。
第一下,他随意画了条弧线,似乎是试一下纸笔的触感。
第二下,那条线就变成了一尾飘逸的锦鲤。
是照着画册里的一个图案画的。形状虽然类似,但相比之下高下立判。陈亮的锦鲤是装饰性的死物,这尾锦鲤,却似活了。
小说里的武侠高手功夫到了一定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何惧一把化妆刷。
两个顾客小姑娘惊喜地“哇”了一声。
陈亮的脸色也有点难看。他不光从这一笔上看到了功力,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没看清对方是怎么画的!
化妆刷不吸墨,很快就干了。一个小姑娘飞快地拿出一盒染眉膏。
“帅哥,能画海棠吗!我一直想纹这个图案。”
希孟点点头,有意无意瞥了佟彤一眼:“嗯,这墨不太好用,刚才画废了。”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这逼装的!
这次希孟并没有完全照着陈亮的底稿画。他像是随意一抹,几株写意的海棠花跃然纸上。
陈亮:“……”
他一个底稿要打好几个小时,还要修修改改。这货却像是在画速写!
这哪个学院教出来的?
陈亮更加确信这货是对家派来砸场子的了。这不可能是即兴,他明显是有备而来,肯定是从什么渠道偷看了他的画册,练熟了!
他咬牙说:“画册里的内容不算!你能……你能……”
希孟还在探索化妆刷的十八种笔法,兴冲冲地抬头:“怎么?”
陈亮顺手指着门外路过的一只哈士奇:“你能把它也画成水墨的,算我输!”
……
十几秒钟后,一只水墨哈士奇跃然纸上——其实只是一个轮廓和五官,但怪就怪在惟妙惟肖,既有二哈的诙谐,又有孤狼的冷傲,完全是门口那只二哈的古装美颜版。
“牛逼了!”
“哈士奇成精了!”
“这搁画廊里能卖几万吧?”
围观群众欢呼起来。
有人小声说:“我不介意把这个二哈纹身上!太帅了!”
希孟渐渐找到了手感,像玩儿似的,在纸上试验化妆刷的各种笔法。有时候他并没有画什么具体的东西,但仅仅是粗细不一的线条,也层次分明,刚柔相济,转折间玄妙毕现,让人欢喜赞叹,好像带着几百年的深沉积淀。
染眉膏很快见底。围观人群中一个美女兴奋地掏出一管YSL口红。
“帅哥,给我留几笔!……”
……
佟彤完全不心疼她的化妆刷。她虽然知道希孟在丹青上不是凡人,但这大宝贝儿完全刷新了她对艺术的认知。
她特别有责任感地拦住疯狂的人群:“别上前,别挤坏了!我朋友业余、业余……没有工作室!不接受约稿!……别开闪光灯!!!”
陈亮的助手还在垂死挣扎地跟大家科普:“他画得好而已!刺青最要紧的是用针、上色……我老板……”
吃瓜群众根本不鸟他。多年营销的“第一人”居然让一个乱入的业余选手给秒了,大家喜闻乐见,哪耐烦听专业解说。
陈亮面无人色地挥挥手:“憋说了。”
用针、上色什么的,难归难,但都是熟练工种,只要努力就能出成绩。
但是创造力和审美,很大程度上全凭天赋和眼界,是没法通过机械练习来提升的。
围观人众渐渐散去,刚才那两个选图案的小姑娘拎起包包,吞吞吐吐。
“那个,陈老师……订金能退吗?”
陈亮无力地朝助手做个手势:“……去给人家转账。”
佟彤赶紧拍拍希孟肩膀:“深藏功与名。快走,一会儿电视台的该来了。”
希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刺青界掀起多大地震。只觉得人家终于不缠着他了,门口人也散了,终于能出去了。
他乖乖地跟着佟彤出门,一边问:“还未请教,英文输入法应当如何切换?方才我找了半天……”
……
后面陈亮也没心思开店了,让助手锁了门,瞪着那几张登记表,苦苦思索。
“……我真是学徒水平?我真是学徒水平?……”
他忽然一抬头,吩咐助手:“快,跟着那小白脸,看他去哪!”
*
煤厂胡同四合院里,娇娇在发呆。
“佟女侠救我,佟女侠不救我,佟女侠救我……”
她不知从哪里学的撕花瓣。然而此时她手里拿的不是鲜花,而是一朵易拉罐铁皮做的铁片花。大概是张浩然小时候的手工作业。
佟彤站在窗外,眼看她用黑黑的指尖轻轻一撕,铁片就像纸一样被撕成一瓣一瓣的。
她一路上都在跟希孟抱怨,她把脑海里的数据库都翻遍了,也猜不出娇娇是历史上哪个画师。
力气这么大,怕不是凿石鼓文的?
“那我可真是爱莫能助。要是她能像您这么清醒就好了。”她还不忘拍个彩虹屁。
彩虹屁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不说别的,刚才刺青店里那些围观群众们,表情态度比佟彤真挚多了。
他听着佟彤鞍前马后的套娇娇的身份,看她焦头烂额,眼底浮起淡淡一笑。
“佟姑娘,谁告诉你,我们画中人的形象,就一定是画师本人了?”
佟彤猛地怔住,“什么意思?”
她转头,大大方方将希孟打量了一分钟,突然醒悟。
“你是说,画娇娇的人,未必是她这个形象?”
她头一个见到的成精文物是千里江山图;他的形象就是历史上的画师王希孟。
受这个思维定势的限制,佟彤在确认娇娇身份的时候,想当然地以为,娇娇这副形象,跟那个画师应当差不到哪去。
可这显然并不现实。如果一个画师格外高产,一生绘了百八十幅传世之作,个个都是他本人的模样——那文物世界早就遭遇克隆人危机了。
希孟显然是一个特例。
她忽然有种被骗的感觉,质问身边的盛世美颜。
“那你,到底是不是王希孟?”
他微微垂目,指尖摩挲一片掉落的槐树叶。
“你说呢?”
居然跟她打太极。佟彤顿时恼了。
那年杏花微雨,合着她先前那一声声“前辈”都错付了?
她特别礼貌地回应:“您玩我是吧?”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里多了一罐某品牌椰汁,眼看就要怼到盛世美颜面前。
他脸色一变,立刻闭眼,举手。
“佟姑娘,有话好说。”
刚才她接到私信出门帮他解围,为什么还会“顺手”带上这个??
佟彤见好就收,椰汁丢回包里。
毕竟她也不敢暴力伤害文物,做做样子而已,免得这小爷觉得她好欺负。
*
“我告诉过你了,我是千里江山图,也是王希孟。”
他带着淡淡的自豪说完这句话,倏然眉梢微垂,陷入了一瞬间的忧郁。
“只要你也能用生命作出来一幅画,死后你也会留在画里。”
佟彤努力理解这句话,忽然感觉心如旷野,无尽悲凉。
“你就当我是……一个画师的孤魂附在了物件儿上,历经千年,飘飘荡荡,忽有一日成了精吧。”他说。
佟彤唏嘘一刻,十分警惕地问:“什么时候成的精?”
希孟唇角微弯,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狡黠,“1948年。”
*
希孟始终不敢看她的手,生怕里头又变出饮料来。
“至于娇娇,”他说,“我可以感觉出来,她身上的画师气息很稀薄。”
佟彤敏感地理解了这个暗示。
“你是说,她的画师,十分高产?”
希孟高冷地不言语,回书房。
*
佟彤问娇娇:“画你的人,是男是女?”
娇娇这回没犯迷糊:“男——男的。”
佟彤点头。娇娇大概是哪个文人画的仕女画。
这并没有帮她缩小范围。古往今来的仕女画太多了,加起来够组成个女儿国。
娇娇不断嘟囔:“明天就要出阁,怎么见人啊……”
佟彤问:“你要嫁给谁?”
满面黑尘中,娇娇的目光忽然亮了一刻,一张脸变成了黑里透红。
她像梦呓似的说:“可……可他非我族类,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佟彤累觉不爱,拍拍大腿站起来。
“算了。不管你是谁,我先带你去洗个澡。”
*
两个小时后,娇娇舒舒服服地从浴室出来。
佟彤不敢偷懒,花了半小时给她讲解花洒浴霸的用法。剩下一个半小时,娇娇把她的沐浴露不要钱似的往身上搓,洗得水漫金山,皮肤一点没见白,该黑黑该红红,那颜色就像长在她身体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