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然嚼着口香糖,揉揉快爆炸的肚子, 忙不迭同意:“对对,喝点东西。”
希孟建议:“咱们的民宿里似乎研制出了几种新口味的饮料。不如去那里尝尝鲜?”
张浩然从饱食的瞌睡中惊醒过来:“你们——的民宿?”
希孟微笑:“彤彤的。给我借用而已。”
也就在过去半个小时之间, 他忽然变得特别热情好客,微笑着给张浩然夹菜添茶,口吻特别轻松愉快。
现在又建议他去民宿观光,“对了, 彤彤还没告诉你吧?她现在是一个民宿的股东,跟几个朋友一块儿经营。里面的排场布置、运作方式,也都有她的手笔。”
张浩然嘴都合不拢:“可以啊, 小彤!当老板了!”
佟彤能怎么办,笑着点点头,谦虚地确认希孟的话:“嗯嗯,也就是个朋友聚会的地方,不怎么赚钱哈。”
民宿不远,直线距离就在湖对面,要是划个小船,不一会儿就到了。
现在租船的倒是都下班了。沿着湖边走,在步行区域绕上半圈,顶多也就40分钟脚程。
大家于是决定就散步过去,顺便消消食(主要是张浩然)。
他引以为傲的理工男逻辑思维已经全都被满脑子涮羊肉冲垮了,只剩下一丝若有如无的直觉,觉得自己这个电灯泡瓦数有点太高,得想个方法节约用电。
他于是拿起手机拍风景。别说,拍着拍着就入迷了。
“几年不见,环境好多了,开发得真不错……水里一点垃圾都没有……我记得以前湖水里还经常漂矿泉水瓶呢……诶,空气也好了,改成步行街之后没有尾气味儿了……点赞点赞,我更想赶紧搬回来了……”
这口吻都能胜任北京旅游宣传大使了。身边几个游客见张浩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都捂嘴窃笑。
希孟领着佟彤,沿着湖边的步道信步前行。他走得比平时慢,竖起衣领,不时悠闲地左右看风景。
偶尔低头瞥一眼佟彤,高冷地不说话。
佟彤就不戳穿他了。其实他满脸都写着“快来表白啊”、“怎么还不来表白”……
她默不作声,捧着手机刷微博,不知看到什么好玩的,窃笑得前仰后合。
希孟等了半天,不满意了:“看什么呢?”
佟彤把手机移到他面前。
是个历史视频博主,擅长用动态漫画戏说历史故事,讲的时候还夹带犀利吐槽,每次更新都有一堆人蹲在底下哈哈哈。
这次她画的是《史上最强杰克苏》系列,讲到三国篇目之《三让徐州》。
“你看这个刘备,”佟彤指着屏幕里的大头皇叔,给希孟讲解,“他明明可需要徐州了,可想占据徐州了,眼巴巴的看着徐州望眼欲穿。但是呢,他就不说。
“陶谦主动把徐州让给他,刘备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中心思想就是推辞。后来陶谦又让了第二次,刘备还是不受。最后陶谦病得快挂了,再把刘备请过来,第三次出让徐州。刘备依然不答应。气得陶谦当场挺尸。后来是在徐州军民的苦苦相求之下,刘备才哭丧着脸,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重任,高高兴兴地当起了徐州牧。”
故事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但漫画画得令人捧腹,音效和台词也恰到好处,妙趣横生。
希孟冷着脸,评价:“这些历史我都知道,况且这也不是信史。”
佟彤微微一笑,拖一下进度条,给他看博主的总结吐槽。
“……所以你看有些人哪,他想要什么,可就是不说,非得装着逼,得等别人上赶着求他,他才能挣够这个面子——可也没办法,谁叫人家天生正统,是汉室之后,是可可爱爱的皇叔呢?各位小伙伴,如果你身边也有这么一位装逼犯,你就成全他吧!配合他吧!因为他迟早会被段数更高的装逼犯收拾的!——请期待下一集《三顾茅庐》……”
希孟表情微微定住一刻,转头看湖水里五光十色的光影:“怎么了,这画风也不是很出色嘛。”
佟彤关掉短视频,手机揣回兜里,垂下胳膊,勾勾希孟手腕。
“亲爱的你看,”她温柔地开口,“你在人类社会也混了有几个月了,除了开车开飞机什么的,基本生活技能也差不多都学会了。你要是想更进一步,嗯,实习观摩一下我们现代社会的快餐爱情……哦不,沉浸式体验一下美好的人类感情生活,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也算是弥补一下上辈子的遗憾……”
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到最后忽然警惕起来。
“我上辈子什么遗憾?”
佟彤正后悔自己说漏嘴。《清明上河图》里发生的有些事情他至今不知情。
她略过这句话,跳到重点:“……就是,你要是想体验一下人类男生有女朋友的生活呢,我可以毛遂自荐……”
“感情这东西岂能儿戏。”他还没听完,就老气横秋地批评,“彤彤你不要乱开玩笑。”
佟彤不气馁,笑道:“我不开玩笑。你成为我们院儿里的一员之后,我姥姥特别喜欢你,胡同里各位也都对你印象不错。你走到哪儿大家都让你三分,网上的粉丝至今每天都有管我要你照片的。要是你能做我男友我肯定特有面子……”
前几句把他说得哑然失笑,志得意满地听她花式夸奖。到最后一句,不知怎的又不满了。
“就是为了给你涨面子吗?”他唇角勾起,又用力拉直,一瞬间显得有点面瘫,“彤彤你不要太幼稚好不好?”
张浩然拍了张完美的夜景,从后头追过来炫耀:“小彤小彤,你往上看!今天的月亮真好!光线完美!像油画似的!你看……”
俩人谁都没听见。Michael·灯泡·Zhang童鞋夸张地叹口气,站在原地修图发朋友圈。
佟彤也不走了,抬头看着希孟,慢慢勾住他另一只手腕。
“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她红了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半真半假,“虽然我知道你只是个附了魂的物件儿,跟我的教育成长背景相差也挺大的,连性别都是化形的时候自己选的……”
他脸色冷冷淡淡的,补充:“连外表都未必是真。跟着人世间繁华起落,稍有保管不慎便是千疮百孔……”
佟彤心里好像被一把黄油刀无声的剖开了,自保似的升起满脸怒气,气急败坏地警告他:“第三次了!装逼请适度!”
腰上蓦地一紧,被他推着转了半个圈,朝向满街繁华,一直退后退后。她仰着头,低跟的小皮鞋碰到了凸起的路砖,踉跄了一下,被他托起双腋,温柔地靠在了石砌的湖边围栏上。
他双臂圈在她身边两侧,微微欠着身,很礼貌地在两人之间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只是跟她四目相对。油画般的完美月光落在他脸上,给他的眉目五官都打上了极有质感的阴影。他眼中映着湖畔的水波,还有水波上荡漾的五色光点。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觉如同他本体那幅画,清秀中蕴含着勃发的力量,如同一阵不请自来的风,把人裹在当中,不能自拔。
佟彤无端战栗,灼热的双手扶在清凉的石砖上,忽然看到丛丛屋顶后面,不知哪家酒吧放出肆意的烟火,只觉得周围似真似幻,进一步是魔,退一步是梦。
“彤彤……”希孟的声音有些迟疑,“不是我故意让你失望。有些事对我来说也许只是个临时的游戏,但对你来说……对你来说,可能影响深远。你想没想过,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几天,几个月,但那之后,我只怕你再难有正常的对人类的感情生活……”
他说得很快,仿佛也知道这种话太冷酷,目光有些不定,在她的发际和眼眸之间游移。
佟彤朝他小翻一个白眼,“这不用你告诉我。见过您之后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哪儿看得上别的男生啊……”
“我不是说这个。我虽然没有切身体验,但是千年间也见到了许多悲欢离合。我知道世俗的力量是如何拆散一些人最本真的情感……”
他很自然地从她口袋里摸出手机,拿住她的手,指纹解锁,然后打开她的微博主页,看着“热门内容”里的那一堆盛世美瓜,摇头轻笑。
“在网上嘚瑟嘚瑟还可以。但是一旦渗透进生活,免不得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你不信,我给你看……”
创造力达到极致的实体,并不需要纸笔媒介,就能在别人脑海里植入栩栩如生的画面,如同幻象。
佟彤眼前看见一道浅浅的光。她无奈地笑一笑,抢回手机,转过身去看湖景,对他手中刚刚播出了一个片头的幻象不闻不问,
“省省力吧,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七大姑八大姨的审讯大杀器,男朋友是谁,哪年生的,干什么的,哪儿的户口,啥时候结婚啥时候生娃啥时候二胎……没关系,没你想象得麻烦。我又不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的。况且我爸妈都很开明,从来没催我做哪些循规蹈矩的事儿……”
“但我终究是要回去的。”他的声音在身后。
佟彤语调轻松:“你回去之后呢,咱们就是正常的理疗师和客户的关系,我不需要什么特殊待遇。你有时间出来找我玩儿就行啦……都是成年人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管最后结局如何,坦然面对就行了,不会怨天尤人寻死觅活,你放心……”
她一边唠叨一边隐约觉得,他这么熟练地抛出一个个“劝退”理由,未必是针对她的。多半是之前已经深思熟虑,“劝退”他自己的。
不然他何苦不厌其烦地装逼呢?
希孟无奈地上一步,双手轻轻搭她肩膀,在她耳边说:“很好,你安排得很好,那我呢?”
佟彤一时没明白:“你?”
她一转头,蓦然发现他近在眼前,差点一头撞在他下巴上,慌忙向后一躲,就落在他张开的手臂里了。
湖水波澜骤起,中心处的闪烁灯火渐次熄灭,明月淡去,一幅无形的透明的帘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希孟这次坚持让她看到幻象。
不知是以他看过的哪个科幻电影为蓝本。未来的巨大都市里,插入云霄的高楼密布,形成一道道笔直的峡谷,无尽蔓延到灰色的天边。悬浮的公路上滑过彩色的光点。巨大的飞行器在高楼间穿梭停泊。
高楼中林立着蜂窝一般的小窗洞。镜头推近,在某个泛着白银色泽的小窗口里,一个男人孤寂的看着这一切。他穿着银白色金属质感的衣服,但眉眼中蕴含着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古典气息。
虚拟的镜头慢慢推动,照到他的正脸。他忽然抬头,和现实中的佟彤四目相对。他错愕了一下,随后朝她微笑。
佟彤记得希孟说过,自从灵魂剥离人类的躯壳、附进器物的那一刻起,他就不需要什么七情六欲了。但这并不妨碍他透彻理解人类的感情,从一束束遥远的喜怒哀乐当中,抽丝剥茧地梳理出最残酷、最能给她会心一击的一幕。
“到那时,我怎么办呢?”
他像个搂着小女孩的长辈,微微躬着腰,和她的视线平行,穿过虚拟的电子丛林,落到湖对岸的连绵灯火之中。
倏尔幻象消失,只留下一股巨大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孤寂感。
佟彤觉得自己像个耗尽了电的娃娃,徒劳地活动了一下关节,表面上风平浪静,只是嗓子几乎锈住了。
终于,她干涩着声音说:“我、我觉得……你不会把我记这么久吧……”
“我早就告诉过你,寿命是拖累。”他的声音里带着冷淡的笑意,“从我在画中睁眼的那一刻起,我记得每一个藏家的姓名,我记得梁清标喜爱的茗茶口味。我记得溥仪带着我仓皇逃命的那日,早上吃的是火候过大的煎饼果子。”
佟彤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她多少次半开玩笑地跟他抱怨“人生苦短”,觉得他作为得道升仙的老人家,那些莫名其妙的脾气都是得便宜卖乖的无理取闹。
她郁郁地承认:“那这么看来,确实是你比较吃亏。”
一片长久的寂静。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里本来放着震死人不偿命的音乐,隔着半个湖灌进所有行人的耳朵。可就在这几分钟里,循着一个神奇的节奏,所有酒吧的DJ同时换歌,空气中一下子撕裂出一个声音的真空,来往的行人忽然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脚步,整个湖畔区域突然有股今夕何夕的苍茫感。
“我……”
佟彤想把刚才那些荒诞的对话做个总结陈词,刚出一个字,忽然被他转了半个身,重新靠在石砖围栏上,被他环在双臂里。
“算啦。”
他抬手,摩挲她的脸蛋。他手上的温度不冷不热,恰和她脸蛋的热度一致,让她一时间有些错觉,觉得那只手像是自己身体的某种延伸,舍不得让它离开。
“算啦,”手指轻轻捏捏她脸蛋,肆意满怀地一笑,“现在大概已经忘不掉了。”
连她都知道自己“是成年人了”,知道怎么对自己负责——他这个超然天下、任性妄为的坯子,又何时变得束手束脚,甘于向这不仁的天地低头呢?
他手臂一紧,攥着她的手离开了湖畔。水波声渐退渐远,无数欢声笑语扑面迎来。
路边酒吧里热热闹闹地放着花儿乐队的小调:“这人生苦短累,今朝有酒今朝醉……为了不哭大声笑,为了不烦大声呸……”
佟彤脑子里天旋地转的,小跑着跟上他脚步,还恬不知耻地抗议:“不是你刚刚说的,就是个临时的游戏而已,哪有那么严肃啊……我告诉你,现在大家谈恋爱都讲究享受当下,不讲究什么天长地久……说不定你下礼拜就腻了,把我给甩了……”
她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想,刚才明明没喝酒,喝的茉莉花茶啊。
“哦”,他总算放慢脚步,等她一头冲过来,顺手环过她的腰,低头在她耳畔,呼着热气,却故意冷冰冰地问:“你想怎么‘享受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