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湘欢欢喜喜地告辞。
外面已经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佟彤打着伞送她到胡同口,看着她坐上车,自己才打伞回家。
照顾完姥姥睡觉,她坐在自己房间的懒人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翘着脚丫子,翻着《中国历代传世名画》。
里头的许多彩页,譬如《步辇图》、《人骑图》,都已经被人翻了多遍,涂了鸦,增加了一些栩栩如生的细节,给画里添了个新角色。
那是希孟独具匠心的小伎俩,用自己的笔打开传送门,把佟彤送到这些画的创作层离去。
不过她冒险归来,他所绘的痕迹就慢慢消失了。毕竟她也不是人家创作层里的常住居民,只能算偶然路过。
现在,彩页上只剩模模糊糊的几笔轮廓,好像是被人不小心在里头夹了支笔,随便蹭上去的颜料。看不出画的到底是什么。
《千里江山图》的那一页却是很干净,没什么翻动的痕迹——并不是因为佟彤尊重大宝贝儿,自觉不瞄他的高清luo照,而是十二米长的画作,压缩在几十公分的书页里,纵使印刷再精美,也不免强烈失真,成了粗略的山寨版。
比故宫里的原作差远了。她曾经沧海难为水,瞧不上这书里的版本。
“大宝贝儿,认识你都一年多啦。”她轻轻抚摸书页,“故宫改造得还合意吗?那些脾气古怪、跟时代接不上趟的老古董们,有没有觉得生存环境更友好些?昨天张浩然跟我说,他们团队做了最新评估,照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最少需要七十五年,就可以消除那些失落文明的怨气,让它们顺利融入新世界了……”
她不知道这话能不能传到他的世界里去——就算能传到,不知是通过哪只黄鹂鸟、或是哪片树林里的一阵风声,在他那广袤的地盘里会不会激起一点点回响。
她笑道:“到那时我得多少岁呀,我怕是得步高太奶奶的后尘了……不过她老人家能健健康康等那么久,除了心态平稳,归根究底还是得有钱……嗯这么一想,更有挣钱的动力了呢……”
她合上书,趴在床上划拉平板,开始学网课。
当初希孟住四合院的时候,长夜漫漫无事做,佟彤曾经给他出了许多馊主意——刷视频,刷某宝,互联网上最容易虚度时光,只要wifi没断,他就永远不会无聊。
但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不爱虚度时光。于是找到个知名网课app,还壕气地充了个终身会员,隔三差五就兴致勃勃地趴在平板上,全方位多角度了解现代社会的一切。
现在佟彤“继承”了这个终身会员,在“提升自己努力挣钱”的目标驱使下,也开始每天给自己上课。
学无止境嘛。就算跟他那近千年的智慧有差距,也得努力缩小这个差距。
窗外雨声渐急,有节奏地敲在四合院房顶瓦片上。她戴上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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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后,文科生佟彤艰难地上完一节《文物的显微组织、形貌与结构分析技术》,做完课后作业,被催眠得一塌糊涂。
帝都很少有这么雨水丰沛的时候。她听到潺潺的声音,落在排水槽里的雨水汇成小溪。
还剩一道思考题,她假装没看见。这种天气正适合一口气睡他十二个小时。
明天周六。她关掉闹钟,进入黑甜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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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不知在给哪位大仙渡劫。
诡谲的乌云盘旋在黑洞洞的天空之中,偶尔漏出一个小缝,外面风光霁月,竟是闪耀的纯白日光。
但马上云层又合拢,雨柱像是泄洪一样倾泻而下。
佟彤浑身湿冷,哆嗦着醒了。
她迷迷糊糊想:“……漏雨了?我家四合院不至于老化成这样吧……”
只好狼狈地起床,想先找身衣服换。
可也许是《文物的显微组织、形貌与结构分析技术》的催眠效果太强力了,她身体起来了,头脑依然晕头转向的,摸了好几次,居然没摸到自己的衣柜!
一道强力的闪电划破黑暗。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卧室的屋顶居然整个消失了!
卧室里变得家徒四壁,只剩一张小破床。
佟彤莫名其妙的想,北京什么时候刮台风了?
她一下子全醒了,一咕噜滚下床,从空荡荡的门框中跑了出去。
她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崇山峻岭之中。青葱的草木被风雨吹打得摇摇晃晃,脚下青苔湿滑,泥土散发出浓烈的自然清香。
……
似曾相识。
她百分之二百确定,这不是位于煤厂胡同23号的那个四合院,而更像是……
《千里江山图》中,那个还没完工的,堆满建筑材料的,秘密的小地方。
比赛上次进来看时已经完整了很多,起码墙搭起来了,地上也铺了一点点砖。
“大宝贝显灵,让我做梦来找他玩了。”佟彤愉快地胡思乱想,“再变出个屋顶就更好了……”
她创造力有限,没法像希孟似的,在这么风雨飘摇的场景里构筑出透明保护层。她梦中的《千里江山图》创作层比真实的那个野性更甚,雨点砸在脸上甚至有些疼。
她漫无目的地探索。
以前她进入到真的希孟的创作层时,都被他套了个无形屏障,让她无法窥得千里江山的全貌。
她在梦中构筑的这个世界,比她想象得更庞大。她跑了不知多久,一点也没看到尽头。
远处好像有人家和道路,但她身边像有无数个水帘洞,隔着水雾看不清楚。
忽然她脚下一滑,啪!
跌进一个雨水冲出的小溪流,水流湍急,一下子把她冲走了!
佟彤:“唔……”
身子被水卷着翻滚,完全叫不出救命。
转瞬之间,已经被冲出十几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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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飙车了,做梦都在玩激流勇进。还好随波逐流似乎不会受伤,她只能听天由命,耳中水声激荡。
高高低低的山峰从眼前掠过。飞鸟展翅滑翔,始终伴在她左右。雨水不断落在她耳边脸旁,游鱼跟在她左右。
直到……
哗啦一声,她被冲下一个小斜坡。那斜坡一人来高,像个水滑梯,惯性将她抛出水流。
佟彤趴在河滩上喘气。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河滩间的一片小小平地。她似乎看到,那平地上有一座小小草庐,和图中那少数的隐逸于山林间的草庐模样差不多。
依山而建,三面临水,岸边泊着小舟,此时也被剧烈晃动的水波冲刷,高高低低的摇摆。
佟彤没犹豫,拖着一身湿衣,艰难地朝那草庐走去。
好像看过某篇心理学文章,说如果做梦梦见大雨,一般代表做梦人内急,过一会儿准得被尿憋醒。
在憋醒之前,她要好好在这个神奇的梦里撒欢。
草庐周围莫名地静谧。门开着,水柱从屋檐倾泻而下。
反正是梦,也无所谓唐突其中住客,她三两步冲了进去。
她呆住了。
草庐里陈设简陋,仅桌椅灯具而已。一个人背对着她,正认真地提笔作画。
希孟听到门口脚步声,诧异地转过头。
第151章
佟彤差点尖叫。
真的是他!
希孟一身青衣缓带, 打扮得古色古香,衣袖上一如既往的溅满青红斑驳的颜色。
他蓦地站了起来, 不防带翻了手边一张盛放颜料墨水的小几,地板一下子烟花绽放, 染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佟彤一时间有点恍惚, 心想:这难道又是他的哪个分`身版本, 希孟3.0?……
他认识我吗?
他一开始的气色是有些忧郁的,面对着画布,眉头轻轻蹙成一个尖。
但回首过后的一瞬间, 他眼中仿佛点燃一对火炬, 登时狂喜。
“彤彤?”
他试探着问。声音有些难掩的颤抖。好像他也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喜出望外:他是认识她的。
不过这也不奇怪。梦里什么都有嘛……
还来不及答, 腰身一紧,全身火热, 已经被他紧紧搂住。
她本着不能虚度一刻时光的原则,张开手臂抱住他, 笑道:“是我呀。”
他似乎比她还懵然,右手还攥着笔, 好像看到极其匪夷所思之事。
“你……你怎么来了?你从哪儿来?”
倘若有哪位神仙精灵负责造梦,佟彤现在想给他来个五星好评。大宝贝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太真实了——在人间的时候,他每每“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她极少见到他这么懵懂的神色。
她笑道:“我怎么不能来?”
希孟总算想起来丢下笔, 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脸孔、脖颈……
好像要靠触觉来确认她的存在。他指尖轻轻用力,在她肩膀上握出几道指痕。他又放开,看着那几道红痕迅速消失。
他指尖还沾着墨, 染花了她的锁骨。他也懒得表示歉意,反倒舒畅地笑了一声,随手将那墨点抹成一片羽毛,欣赏了一刻。
他轻声告诉她:“这是我的创作层。”
“我知道。刚进来的时候就认出来了。”她得意地说,“来过两次啦。”
他问:“这次呢,是怎么进来的?”
反正是一人做梦,何必在意面子。佟彤甜甜地告诉他:“白天太想你了呗。”
他似乎有些疑惑:“白天?”
他眸色一深,似笑非笑:“你以为你在做梦?”
佟彤:“……”
当然啦,梦里的NPC都会这么说。
希孟轻轻放开她。她全身湿透,把他前襟也浸湿了一大片。他拉她的手,拉进内室,一边责问:“怎么把自己淋那么湿?小心生病。”
草庐不甚结实,内室门边有点漏雨。他小心用手挡在她额头。
内室里是他的床榻和行李,也堆了不少画作草稿,还有几本书。
其余东西不多,整齐干净,看起来随时能拎包走人。
他生了火炉,屋子里顿时暖融融,炉边蒸起了白雾。
然后他不知从哪暖了盆热水,给她温了一条手巾。
粗陋的草庐里没有任何来自现代的元素。他添炭烧水,洗了自己的手,又续了灯油,动作十分熟练。佟彤恍惚又觉得回到了古代。
她有点出戏,觉得梦不太可能这么真实吧……
“这里只有我的衣服换。你先擦一擦身上的水,”
希孟打量她一刻。她穿着丢了个扣子的小碎花睡衣,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勾勒出无辜的曲线。
“或者,我给你擦?”
他含笑问。
佟彤脸上烧成大龙虾。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这思想太不良了!
一个不留神,温热的手巾已经拂在脸上。她暖得一激灵。
半边脸热气弥漫。她觉得有点腿软,这梦再不醒,眼看就要滑向少儿不宜的深渊!
不过从她有限的经验出发,多半会在关键时刻醒过来……
她还在品砸这个神奇的梦境,希孟已经不耐烦。
他低沉着声音说:“你不选,那我给你选了。”
佟彤觉得身上一紧。他的手划过睡衣扣子。
她这才想起来腼腆:“等等……”
他搂过她,在被雨水浸得冰凉的肌肤上吻出一串淡红的印。
“怕什么,”他蛊惑,“做梦呢。”
佟彤一句话说不出来。现在造梦精灵都这么智能了吗……
“等等,”她在狂风骤雨的激吻中偷出一口气,气喘吁吁地问,“我这是在哪?”
他也气息急促,横抱起她。
“以后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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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被闪电劈得裂开,又重新集结聚拢。暴雨不要钱似的砸在地上,砸趴了草叶,砸弯了树枝,砸出一个个小泥坑。小潭中的水位不断上涨,岸边的小舟被冲得吱嘎作响,一次次被抛到浪头。
但乌云终究耗竭了能量,雨势慢慢减弱,雷暴偃旗息鼓,云间洒出细碎的阳光。
终于,空中只剩下毛毛细雨,无声地润泽着大地万物。山间青翠,勃发的枝条悄悄地抽芽,鱼儿跃出水面,鳞片被斜射的夕阳照得金光璀璨。
佟彤脸色晕红,披了希孟的男式长袍,赤着脚,舒舒服服的坐在小船里。
希孟解开缆绳,竹蒿一推,船舷外微起波澜,小船漂出水边的芦苇丛,漂进了夕阳斜照的粼粼波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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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常荡舟出行,”希孟说,“这里天气太糟糕,百日里能有一日阳光就算难得。今日有你在,山川水木都给我面子。”
佟彤但觉胸臆舒畅,清爽的空气吸入腹中,又从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岸边的叶片垂在她头顶,凝着精巧的水珠。
水流分叉,其中一条流入一丛金黄色的竹林。微风吹得竹叶簌簌,层层叠叠的叶片后面透出阳光。
佟彤对那里感兴趣,凝神聚气,使劲想把梦境往那个方向引。谁知希孟却转弯,原路回了。
她央求:“我还想去……”
他说:“那里不通的。”
佟彤不到黄河心不死,使出换身解数撒娇。
“宝贝儿,亲爱的,你看我做这一趟梦不容易,随时都可能被尿憋醒,你就陪我去看看嘛……”
一边呢喃一边脸热。她平时绝对不会这么说话!
跟真·希孟也不会!